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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在秀雅清幽的风景区为自己建造的一处反思之所。
思考最多的是战略问题。
卧榻旁,常年摆放着一本书——毛泽东的《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毛泽东此文有千千万万的读者,他大概属于读的遍数最多且最有体会心得的一位,因为毛泽东此文所言正是如何将他打败的战略。最令他叹息不已的是老对头的这样一段话:“谁人不知,两个拳师放对,聪明的拳师往往退让一步,而蠢人则其势汹汹,辟头就使出全副本领,结果却往往被退让者打倒。”此时此刻,已认识到自己在发动内战之初实行“速战速决”、“全面进攻”是犯了战略性的错误。
战略谋划上略逊一筹,先输给了毛泽东,焉有不败之理?
最近,他还耐着性子阅读了许多西方作家、政治家、记者关于中国问题的述评文章,这些崇拜斯巴达克式传奇英雄的洋鬼子们虽绝非共产主义者,但都以一种由衷钦佩的感受描绘了毛泽东及其助手战友们的睿智勇敢,并都以痛心遗憾甚至幸灾乐祸的心情提及他的失败,他们相当一致的看法是:作为一个政治领袖,他仅是一个爱搞权术诡计的战术家,绝非远见卓识的战略家,他们几乎普遍对他恢复在大陆统治权威的能力表示怀疑,认为他并没有一个详尽而可行的政治军事战略,甚至嘲讽他“周期性的反攻大陆的威胁听起来越来越像是宗教仪式的咒语”。
西方人的言辞固然尖刻,但也是从另一个方面提醒了他,如想率领国民党北伐中原,必须有胜敌一筹的高超战略。
现在,毛泽东的炮弹在他坚守不弃的领地上爆炸,说“无所畏惧”那是假的,但实实在在,多少年来苦盼久等的又正是这一时刻。历史可能正赐与他一次千载难逢的恢复大陆荡涤耻辱的机遇,金门,很可能会按照他的战略设计,变成一个巨大的泥淖,深陷进去的不光是毛泽东,还有美国人。美国人企图通过“条约”来控制他,这是妄想,通过金门爆发的热战,他将把“条约”变成一条牵着美国佬鼻子走的缰绳。若能实现让毛泽东与艾森豪威尔在台湾海峡直接见面,请毛泽东品尝一下第七舰队强大火力的战略构思,谁还敢讥讽他仅是一个焦躁盲动急功短视的战术家?他必将作为完成二次北伐的伟大战略家而名垂青史。
好!好!好!
毛泽东的炮弹轰轰烈烈地爆响。他在心底窃窃地笑了。
2
1954年12月2日, 美国国务卿杜勒斯和台湾“外交部长”叶公超在华盛顿签订了美台共同防御条约。
“条约”,对于蒋介石最后的栖身之所不再陷落获得继续生存的保证至关重要;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那一部分。
但他强烈不满。只是在与美国长达年余的讨价还价之后,不得不违心地屈就美国。分歧有二:
其一,美国坚持此条约仅适用于“防御”,坚决不同意出现诸如“反攻大陆”一类字眼,同时,必须写上缔约国就条约实施应“随时会商”。意思是说,蒋介石先生若想实施反攻大陆的军事行动,事先须向美国请示征得美国的同意。或,没有美国的批准,他是不能自由实施反攻大陆的军事计划的。
如此“条约”对蒋,“总统”而言仅仅是一道避免台湾倾覆的“护身符”,而非追求反攻胜利的“讨逆檄”,等于在他头顶支起一顶保护伞的同时,又把他的手脚套上了绳索。叶公超坦白说:(条约)起到了吓阻中共不敢轻举犯台的作用,但也限制了我们反攻大陆。我们得到了安全,却失去了自由,虽然现阶段安全是比自由更重要更宝贵的东西。
这其实不过是杜鲁门时代“台湾中立化”的翻版。
1950年,美国第七舰队进入台湾海峡,杜鲁门宣布“美国一方面使用海军力量遏阻中共在台湾海峡用武,但另一方面也要求在台湾的中华民国政府停止针对中国大陆的军火袭击”。为此,蒋介石不得不郑重向杜鲁门提出交涉:美国政府既然承认“中华民国”为中国唯一合法政府,而中共早已被国民政府定为“叛匪”,如今美国竟不许中国合法之政府讨伐“叛匪”,岂不是干涉中国内政耶?杜鲁门慨然答曰:第七舰队进入台湾海峡是为了保卫这片未定水域的安宁,也就是确保朝鲜战场上“联合国军”的海上运输线,国共双方谁在这片水域上用武,都将破坏安宁,因此美国都反对。
当时,不得不吞下这颗苦果。
现在,仍不得将苦果吐出。
于是,也就明了:美国并不支持他用武力实现重返大陆。在台湾海峡维持不战不和的局面使中国长久分裂实际上最符合美国的利益,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所能做的,唯有一方面忍气违心地在“条约”上签字, 一方面继续大声疾呼: “反攻大陆光复中兴”。他的策略是左手先获取了“美国之盾”再说他娘的,右手的矛何时投出,老子待机而定。
其二,美国在“条约”中坚持只写有协防的“领土”是“就中华民国而言,应指台湾与澎湖”。至于金门、马祖等大陆沿海岛屿是否也在协防之列则避而不提。
因此,就出来了一个问题,一旦金门、马祖这些岛屿上爆发激烈战斗,美国究竟是袖手作壁上观,还是会拔刀相助出兵干涉?
好大的一个谜。让毛泽东苦苦思索。使蒋介石忧心忡忡。其实,艾森豪威尔本人也并没有一个成形的定案。金门、马祖,绝对是他任内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二律背反。
六十年代,卸任后的艾森豪威尔在他舒适幽静的乡间别墅撰写回忆录,他用了整整两章来叙述他在那两座小岛上遇到的麻烦和经受的考验。
我把这两章翻来复去字斟句酌地阅读了10遍,对艾氏是否会出兵金、马的问题仍百思不得其解。我只是看到当有人劝阻他千万出兵不得时,他板起面孔说“不可”!当另外一部分人撺掇他坚决出兵时,他亦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而当人们欲问其底数究竟时,他却老奸巨滑地说“等着瞧吧”!
粗略归纳,艾氏解析他的“二律背反”的思维要点逻辑过程大体是:
A。1894-1895中日战争的结果,中国割让了台湾、澎湖给日本。开罗
宣言公布,二次大战后,这些岛屿归还给“中华民国”。1951年的对日和
约结束了日本对这些岛屿的所有权,但并未正式让渡给“中国”。(因此,
它们的地位仍未确定)
B。更小、更靠近中国海岸的金门、马祖岛,则一直是在中国大陆政府
的控制之下。(它们的地位是确定的)
C。蒋介石现在仍控制着金门、马祖,并准备以其全力加以保卫。在他
看来,对金门、马祖的攻击,是对台、澎攻击的前奏。而且蒋认为,这两
个岛屿将成为重新打回祖国的踏脚石,丧失了它们,他的主力将丧失战斗
意志。但在这些岛屿上集聚太多的士兵是个军事上的错误。他们的力量应
放在武器、炮阵地、士气和补给品上,而不是人数上。
D。从美国对台、澎的防务上说,金、马在军事上并不重要;但如没有
支援,中国国民党人又不可能守住它们。
E。如果美国去干涉了这些岛屿上的冲突,实际上就是参与了中国的内
战。
F。美国对台、澎和金、马的防务政策一直是有区别的。任何对台湾的
进攻,必须越过第七舰队,而对纯属沿海冲突,美国仅限于物资援助。美
国应该维持这一政策,还是加以改变?
G。如果美国参与这些岛屿的防务,我们就不可能局限于金门岛。而如
果我们进攻中国,我们将不会如同在朝鲜那样,限制我们的军事行动了。
那可能是在跨进第三次世界大战的门槛。而如果我们要进行一场全面战争,
合乎逻辑的敌人将是俄国,我们需要在那里进攻,而不是在中国。苏联或
许会尽一切可能使美国陷入一场消耗实力的对中国战争的泥坑中去。
H。我们得到蒋介石的协议,除非我们同意,蒋不会从他的沿岸阵地向
大陆进行任何攻击行动。然而,我们的作为显然被中国共产党人解释为软
弱的迹象。现在到了经常退让只会鼓励他们更加好战的地步。中国共产党
真正感兴趣的是台湾。虽然为了自己,美国可以采取不管金、马这些岛屿
命运的态度,但这不能使问题平息,还会使它复杂化。
I。只要蒋介石认为占有金门、马祖对台湾的军民士气和精神状态是重
要的话,我们不想去讹诈蒋,压他从那里撤退。如果向蒋施加压力,迫使
其放弃金门、马祖,这将让中国共产党人从厦门和福州两港出击,并且诱
使中国共产党人去考验一下美国防卫台湾的决心。
J。不管任何代价,我们决不能抛弃蒋介石的部队,我们必须维持它的
力量、效能和士气。如果蒋能单独地防御金门、马祖,美国不必介入。如
果真的发生了对金门、马祖的进攻,关键就在于判断它确实是地区性战争,
还是大力进攻台湾的前奏。
K。于是,我在绥靖敌人和打全球战争之间狭窄而又危险的水面上闯出
一条路来,通过了变幻莫测、纵横交叉的河流。其中只有一条渠道导向体
面的和平,有一百条渠道导向战争或耻辱。
以上,基本就是艾森豪威尔开的既含混又明晰的答案。
到底是否出兵?仍然没有从正面给以回答。
当《基督教科学箴言报》记者约瑟夫·哈希又一次向艾森豪威尔提出这一严肃问题时,艾氏干脆这样回答:“每一场战争都以它发生的方式并以它执行的方式,使你大吃一惊。因而,要一个人去预告,特别是一个负责行使决定权的人去预告,他将使用什么,如何进行,难道不认为这暴露了他对战争的无知吗?所以,我认为你等着就是,这也许是那天一个总统需要为之祈祷的一种决定。”
艾森豪威尔无疑是美国式聪明和狡猾的杰出代表,他的模棱两可的种种言词实际上是要在金门、马祖这些岛屿的命运问题上保持最大的灵活性和留有进退自如的余地。
面对来自各方没完没了的诘问,艾森豪威尔最后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如果这类问题提出来了,我就把他们搞糊涂。”
蒋介石可一点也不糊涂。美国说到底是要他知足认命永远蜗居孤岛终老异乡,而反对他实现反攻复国的宏图伟业。“条约”不仅没有为金门、马祖提供牢靠的安全保障,反而限制了他从这些岛屿实施对中共的军事打击。
他只能针锋相对, 在1955-1958年间,偏偏将金门、马祖的守军人数从5万加到10万,占其陆军总兵力的三分之一。他岂有不知,在中共日益强大的军事机器面前,此举很可能是将一块肥肉放到了老虎的嘴边。但他只能如是做,这是一把双刃剑,既是对付毛泽东的,也是针对美国佬的。试问,一旦金、马爆发战端,你美国救也不救?不救,等于任凭中共动武,美国的国际威望将一落千丈,自由世界盟主的脸面往哪搁? 救, 美国便正式陷进中国内战,那时,由不得你不鼎力相助吾之“反攻”矣。
无疑,蒋介石的战略风险度很高,颇有几分象赌的味道。赌注——戍守外岛十数万国军官兵的性命。
对蒋介石战略的“高明”缺乏透彻了解,是很难体味他在挨了炮弹之后还能叫出“好”来那种复杂微妙的心态的。
无论大陆还是台湾的史学专著,都已普遍认同了一个象征意义上的概念,即把1954年12月美蒋签订“共同防御条约”至1960年艾森豪威尔访台,称为美台关系史上的“蜜月”期。
“蜜月”的第一层含义:感情甚笃。
台湾政界一位老人回忆道:那个“蜜月”可是泡在咖啡壶里的,甜嘛甜得要命,苦又苦得要死。
还有人说,美国对蒋的感情始终是又怜又恼,蒋对美国的感情则始终是又爱又恨。“爱、怜、恼、恨”成了一部美蒋恋之曲的主旋。大概只有蒋介石本人才能说清楚这种苦甜相加的“蜜月”到底是何样滋味。
他同美国的第一次“蜜月”是在四十年代的上、中期。那时,他依然是脚踏半壁河山手握几百万军队的“君主”,这使得正在南洋同日军苦斗的美国人不能不对他大献殷勤。“盟军中国战区司令长官”的桂冠,源源而来的美援美械,夫人以她那高雅的气质及雄辩口才在美国掀起的“宋美龄旋风”,都向世界显示着他同美国“热恋”的坚不可摧性。也有一些小的磨擦龃龉,但最后总是美国人让步,例如,他同盟军参谋长史迪威的著名争执,最后还不是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