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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大伯说:“不算贵样,管保你这一辈子没见过。”
李德才说:“冯家老头喜欢这鸟,你送给他吧!”朱大贵把眼一瞪,说:“嘿!那是怎么说的,说了个轻渺!”
李德才说:“他是锁井镇上的村长,千里堤上的堤董,没的要你只鸟儿还算欺生怎么的?你们才从关东回来,办事要顺情合理,随乡入乡,别学那个拐棒子脾气!”
这件事,要是出在锁井镇上别人,送个人情也就算了。可是出在朱大贵身上,他可就是不那么办。他把两只脚一跺,直声地说:“我就是不送给他,他不是俺朱家老坟上的祖宗,俺孝敬不着他!”
李德才听朱大贵口出不逊,镇起脸来说:“他不是你坟上的祖宗,他可是锁井镇上一村之主!”
大贵红着脸,喷着唾沫星子跺得脚通通地响,向前走了两步,气呼呼地说:“土豪霸道!他霸产、霸财、霸人,还要霸到我的鸟儿身上?他霸道,他敢把我一嘴吃了!”
李德才一听就火了,拍打着屁股趋蹓上去,说:“嗯!他霸谁家产来?霸谁家人来?你嘴里甭砸姜磨蒜,给不给鸟儿,你讲明白!”
大贵说:“你欺侮别人行了,欺侮我朱大贵就不让!”
李德才说:“别满嘴里喷粪,谁欺侮你来?”
大贵说:“你倚势力压人!我从关外走到关里,就是没怕过这个。”
李德才说:“甭说废话,这鸟儿你给不给吧?”
大贵咬定牙根说:“我不给,我不给,我不给定了!”
李德才说:“你们这庄稼人们真不情理,一个个牲口式!不给好说,那我就回去照实说了。哼!别卖后悔,走着瞧吧!”
说着,头也不回,下了坡绕到苇塘里踉踉跄跄地走了。
朱老忠瞪着眼睛看他走远,才说:“大贵!你对得好,看他有什么节外生枝!”
大街上嚷动了,说冯家大院要霸占朱大贵的鸟儿。运涛、春兰、江涛,都赶了来。运涛说:“咱就是不给他,看他怎么着。”
江涛说:“就是不给他,咱把它卖了,先给我买本书。”
二贵说:“快卖了吧!过年的时候,做件大花袍子,买点爆竹什么的。”
春兰什么也不说,她心上笼着忧愁:她明白,鸟儿虽然是件小事,说不定老霸道们要生出一个什么枝节,来祸害运涛和大贵他们。
朱老忠站在坡上,抽着烟看着这群满腔心事的孩子们,动了深思:想过来想过去,深沉地琢磨了一会子。从嘴上拿下烟袋,捋了捋胡子,说:“你们都看见了吧!一个个要拿心记,要肚里长牙,懂得吗?”
大贵低下头,他想不到,得住这么一只鸟儿,倒惹出一肚子闷气。混水不清地说:“知道。”
运涛嘻嘻笑着,说:“我们都记着就是了,大伯别生气了。”
朱老忠掂着烟袋说:“从今以后,你们谁再上西锁井去,要跟大人一块。谁要是偷偷地跑去,在冯家门口过一下,叫我知道了,就要拿棍子敲你们。去吧!”
当忠大伯说着话的时候,孩子们都低着头听着,等他说完才各自走回家去。朱老忠扛上锄,到园里去找严志和。把一只鸟儿的事情跟志和说了,他说:“你别看事由小,可能引出一场大事来。”严志和也说:“许着,咱得经着心,抵挡他们一场。”
大贵看人们全走完,一个人走回家里,右手扛上辘轳和水斗子,左手提起铁锨,拎了笼子去浇园。到了园里,把笼子挂在井台边小枣树上,泡上斗子坐下抽了一袋烟,开始浇起园来。拧两下子辘轳,就停下来,打着口哨看着那只机灵的靛颏。浇到天黑,把笼子拎回来,挂在梯子上就吃饭。吃完了饭,和父亲商量了明天的活路。他跑跶了一天,浇了半天园,身上也乏累了,躺在软床上就睡着了。齁啊齁地一直睡到半夜,睡梦里听得鸟声吱吱乱叫,他扔地从软床上跳起来,眼也没有睁一睁,楞楞怔怔地跑到梯子跟前。伸手一摸,笼子不见了。立时觉得头上嗡地大了起来,在黑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屋里去叫二贵:“二贵!二贵!忙起去看看,怎么笼子不见了?”
二贵一下子从炕上爬起来,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也没顾得睁开,慌里慌张地跳下炕来。
跑到院里,这里寻寻,那里找找,怎么也找不到,撅起嘴来楞了一刻,说:“八成,是给猫吃了!”
这时也把贵他娘吵起来,点了个灯亮儿一看。笼子摔散了,滚在台阶后头,翎毛扑拉了满院子。大贵慑着眼睛呆了半天,觉得头嗡嗡乱响,身不由主地摇摇转转,对二贵说:“唉!我睡着了,你也不说看看。”
二贵说:“不是说不叫俺养着吗?你和运涛两人养着。我也睡着了!”
大贵坐在梯子上,拍着胸脯子着急百赖,说:“咳!这一下子就苦了!……”
这时,朱老忠正在梨园里高窝铺上睡觉,他才睡醒了一觉,离远看见院子上空明灯火亮。心里想,许是出了什么事情!走回家来一进门,一家人看着这只破笼子发呆。他沉静了一下,打发大贵到小严村去叫运涛。大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小严村,走到运涛家门前,砸开小门。运涛开门就问:“大贵,出了什么事情,黑更半夜的来敲门?”大贵说:“咳!甭提了,咱的脯红给猫吃了,快去看看吧!”
“给猫吃了?”运涛倒抽一口气,紧跟了一句,再不说下句。他举了举两只手,摩着天灵盖,沉思来沉思去,骨突着嘴不说什么。按一般人说,也许会冒起火来,跺着两只脚发急。可是运涛是个绵长人,自来没发过火,没说过一句狂话。就是有多大的事情,他也会忍住性子。他想:“既是给猫吃了,还有什么说的呢!”一时身上凉下来,跟着大贵走回锁井。
江涛心里倒挺着急,这个鸟他连一下子也没摸过,亲着眼看的都不多,他没喜欢够。再说这鸟儿名贵,这样一来,买不上车了,也买不上牛,大花袍子更穿不上。满天的锦霞,都被大风吹散了。忠大伯、大娘,都在院里呆呆地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着小眼儿,谁也不吭声,单等运涛张嘴说话。大贵看运涛半天不言语,更摸不着头绪,眼里噙着泪珠说:“大哥!这可怎么办,困难年头,说什么我也赔不起你呀!”
运涛听了这句话,缓缓地抬起头来,嗤地笑了说:“大贵!今天在大伯和大娘面前说话,你说这话就是外道了。甭说是只靛颏,就是一条牛,糟踏了也就是糟踏了。什么赔不赔,咱弟兄们过去没有半点不好,那能说到这个字眼上。”
他这么一说,贵他娘、二贵,脸上一下子笑出来。忠大伯听了,也呵呵笑着说:“咱穷人家,没有三亲六故,就是以朋友为重。”
大贵把胸脯一拍,说:“运涛!你要是这么说,从今以后,你向西走,我朱大贵不能向东走。你向南走,我不能向北走。若是有了急难,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
一句话激动了忠大伯,他向前走了两步,拍了拍胸膛,攥住运涛和大贵的手,说:“好啊!好孩子们,你们的话,正对我的心思。从今以后,你小弟兄在一起,和亲哥们一样,做朋友要做个地道!”忠大伯吩咐大贵二贵搬出坐凳,叫运涛和江涛坐下。忠大伯也坐在阶台上,叫贵他娘点了根火绳,抽着烟。这时就有后半夜了,天凉下来,星群在天上闪着光亮,鸡在窝里做着梦,咯咯地叫着。忠大伯又说:“在北方那风天雪地里,我老是想着咱的老家近邻,想着小时候在一块的朋友们的苦难,才跑回家来。你父子们帮助我安家立业,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这时,严志和也走了来,立在一边看着。听到这里,一下子从黑影里闪出来,说:“话又说回来,这一只鸟儿算了什么,孩子们!你们要记住,咱穷人把住个饭碗可不是容易,你们要为咱受苦人争一口气,为咱穷人整家立业吧!”
孩子们都为两个老人的话所激动,听到这话头上,运涛擦擦眼泪说:“咱小弟兄们都在这里,从今以后,把老人们的话记在心里,咱不能受一辈子窝囊。兄弟们要是有心计的,大家抱在一块,永久不分离。”
江涛也受了感动,两手抱住脑袋,伏在阶台上抽抽咽咽地哭个不停。忠大伯一看孩子们激动的神色,转忧为喜,说:“孩子们!这话我可得记住!鸟儿糟踏了,打断了仇人的希望,可不一定能打断仇人的谋算!看你们小弟兄们以后怎么抵御吧!”
严志和也说:“看你们小弟兄们有没有这份志气!”
说着鸡叫天明,忠大娘又给他们烧水做饭。
那时候,运涛二十一岁了,大贵才十八九岁,江涛比二贵大几岁,才十三岁。他们已经知道社会上的世故人情,经过这一场变故,会用不同的理解,不同的体会,把朱老忠和严志和的话记在心上。经过这个变故,朱老忠觉得严志和的为人。严志和更觉得朱老忠的慷慨,两个家族的友情更加亲密起来了。
13
鸟儿的风波过去,又过了一阵子,果然一场祸事降在大贵头上。
那年新年正月,大集上唱戏,运涛叫了大贵上西锁井看戏去。一到戏台底下,看见戏棚上插着小白旗,茶桌子上坐着几个穿灰色军装的大兵。军阀混战的年月,人们最怕穿灰军装的。运涛说:“咱得离远点儿,那是招兵的旗。”大贵说:“他招他的,怕他怎么的?”运涛说:“万一……”运涛一句话没说完,冯老兰从背后闪出来,指着大贵高喉咙喊叫:“就是他小狗日的,抓!”
灰色兵端起枪跑上来,运涛手疾眼快,撒脚就跑。跑了一阵,回头一看,大贵睁着大眼睛,这边看看,那边看看,他还不知道是怎么会子事哩!运涛摆着手大喊:“大贵!大贵!快跑……”
大贵猛地回头一看,果然是大兵要抓他,他二话不说,拿腿跑起来。才跑不过十几步,砰砰两声枪响,枪弹吱吱响着从头顶盖过去。几乎震得头发懵了,浑身一楞怔,被灰色兵抓住右胳膊,就势一拧,一下子背在脊梁上。大贵一时气红脸,瞪出大眼珠子暴躁起来,瓮声瓮气地说:“你们想干吗?”
灰色兵说:“俺不想干吗,冯村长说该你出兵。”
大贵急得喷出唾沫星子,说:“干吗该我出兵?”冯老兰气愤愤地走上来,说:“定而不移的是该你出兵!”
灰色兵从腰里掏出绳子,绑上大贵的胳膊。大贵跺着脚,往左拧拧又往右拧拧,挣扎了两下子,看挣不过,嘴里只是呼呼地出着气。戏台底下的人们见抓兵,都惊飞四散。戏台上也停下了锣鼓,台上台下成了清灯儿似的。灰色兵牵着绳子,跟着冯老兰,把大贵拉到学堂里,拴在马桩子上。大贵心里着急,不住地哭着,流着眼泪,脸上的青筋直蹦。
运涛一溜烟跑回东锁井,把冯老兰抓兵的事情跟忠大伯说了。一行说着,运涛想:“他一定跳起脚来发雷霆。”其实相反,忠大伯越是大事临头,越是冷静。他把烟袋锅插进盒包里,拧旋了老半天,才说:“估摸老霸道要给咱过不去。”运涛急得直跺脚,说:“可怎么办哩?快托个人去说情吧!”
忠大伯说:“说也白说,老霸道见咱朱家门里人更多了,他气不愤,成心毁坏咱一家人的美满。”
正说着话,严志和、朱老明、朱老星、伍老拔他们都赶到了。朋友家出了大事情,都急急慌慌赶来看,一个个大睁着眼睛,为老朋友不幸的命运捏着一把汗。
伍老拔说:“快去吧,去托个人情,叫他们把人撂下,花钱多少咱大家伙儿兜着。”
朱老明抬起下巴,急得嘴唇打着哆嗦,说:“咳!急死人了!可是怎么办哩,冯家大院里那么多年幼的人们,天大的祸事落在咱朱家门里!”
严志和把烟袋叼在嘴里,吧咂吧咂一袋,吧咂吧咂一袋,也不说什么,事情摆得明白,用不着再说。运涛想:托人去说情吧,跟冯贵堂不能说,跟冯老洪、冯老锡,也说不进去,只好去找李德才。李德才正在四合号里喝酒,运涛把求他说情的话一说。李德才醉醉醺醺,一手端起杯子,咧起嘴角说:“天爷!你用着我了?”说着,他瞪出眼珠子斜着运涛,说:“我用着你的时候哩?”运涛站在一边,眨巴眨巴眼睛不说什么。李德才又追问了一句:“你可说呀!”
运涛睁着大圆圆的眼睛,说:“俺没说的,就是没应你那只鸟儿!”
李德才把手掌向下一按,说:“咦!明白了?晚了!人,要不回来。他要在兵营里,在前线上过一辈子,白了胡子才能回家,一辈子娶不上媳妇,没有后代。”
运涛一听,浑身打了个寒颤,说:“俺多拿个钱儿,请你喝壶酒。”
李德才说:“钱再多是你家的,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