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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他娘问:“江涛,真的吗?”
江涛笑笑说:“一点不假!”
不说运涛来了信,她心上还安静。为了运涛,她的眼睛都哭干了,好象枯了的井,用手掏也掏不出眼泪来了。一说起运涛有了音讯,心上猛地又扑通乱跳,只怕江涛哄她,江涛可会哄人乐哩!当她在江涛的表情上判定是真的来了信的时候,泪就象雨点子一样落下来,扑簌簌地落湿了衣襟。把头钻在墙角里,抽抽咽咽地哭起来。
咳!一个母亲的心呀!当她还年轻,运涛还在她肚子里蠕动的时候,心上就偷偷为孩子做打算;穿什么样的衣服呀,什么样的鞋袜呀……翘起指头,把各样花色绣在红兜肚、绿褂褂上。那时,她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但她的心上总是偷偷笑着。她忍受了几日夜的疼痛,不眠不睡。当运涛降生了,男孩子生得还漂亮,象爸爸一样,活眉大眼儿。她轻轻拍着运涛,笑着说:“咳!孩子,娘可不是容易呀!”自此,冷天她把他放在暖地方,热天她把他放在凉地方。有个灾灾病病,她会提着心,几天不吃饭,把孩子揣在怀里,拍着叫着。孩子长大了,眨眼不见,她就满世界去找。心上会嘀咕:“这孩子,他又到哪儿去了?”天黑了不见回来,就走到大堤上去望着。你想,运涛失踪了,怎不象割她的肉哩!她怎样忍过那长长的夜晚呀!盼一天比过一年还难。每天早晨,天不明就起了炕,早早把门打开。她想:“也许,把门一开,运涛会走进来。”一直早起了多少个早晨,早开了多少次门,十次、八次、一百次,也没遇上这么一回。今儿,运涛来信了,母亲的心里,说不出是甜是苦。
江涛看见母亲哭,走过去说:“娘!甭哭,甭哭,是真的!是真的!”
忠大伯也说:“涛他娘!这是个喜事呀,怎么哭起来?”
这时候,涛他娘一下子破涕为笑,说:“我好没出息,怎么倒哭起来了?”
江涛说:“谁知道!”
涛他娘扬了一下头,说:“想的!”
忠大伯说:“他‘革’上‘命’,也坐上官了。咱给他写个信,叫他家来,给他娶媳妇。”
老祥奶奶也在炕上答腔:“早该娶了,鞋鞋脚脚,一家子的吃穿,谁操持呢?把他娘忙死!”
涛他娘问:“咱穷苦人家,娶人家谁呀?”
忠大伯说:“娶人家谁,还是把春兰娶过来吧。”
涛他娘说:“还不够叫人嚼舌头的?叫人家说是先嫁后娶!”
忠大伯说:“先嫁后娶也不是跟别人……”
涛他娘插了一嘴,说:“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呀。”
忠大伯说:“咱就不说那个,甭认那个死理,这个主儿我做了!我跟老驴头去说说这件好事。”
说着话志和打了酒来,进门就说:“涛他娘!弄点菜,俺老哥儿俩庆贺庆贺!”
涛他娘说:“又喝酒?”
严志和说:“今日格不喝,什么时候喝?一辈子了,娶你的时候,也没这么欢乐过。”
说着,一家大小都笑了,笑了江涛个大红脸。涛他娘煮了两个老腌鸡蛋,叫老哥俩磕个小口,用席篾筋儿挑着就酒吃。
说着笑着,朱老忠从严志和家里走出来,向北一拐,出了西街口,望朱家老坟上走去。
出了村,走着一条小路,到了朱老明的小屋跟前。天气热,朱老明正在大杨树底下歇憩,朱老忠把运涛来信的话跟他说了。
朱老明从嘴里取下烟袋来,仰起脸,对着天上。停了老半天才笑了说:“嗯!没的咱这就算是见着青天了?”他自从打官司失败,闹起眼病,总也没治好,双目失明了。
朱老忠说:“运涛说,南方革命势力大,劳动人们翻起身来了。”
朱老明沉了沉气,说:“敢情那么好!咱们也做好准备,革命军一来,运涛领兵到了咱的家乡,咱也就闹起革命来。先收拾冯老兰,把冯家大院打下马来。好小子!他枪毙了咱,咱也得叫他坐了监牢狱!”
朱老忠说:“咱一定是这个主意,对这些老封建疙瘩们,不能轻拿轻放!”
朱老明说:“哪,当然是。可也得注意,要密而不知的,不能声张。越是坏家伙们,心眼越灵,他们会察言观色。怕的是他听风声不好,把地契文书、金银细软,拿起来就走。跑到北京、天津去,在外国租界里一囚,不出来了。”朱老忠由不得喘着气,说:“对呀!常说:”吃人的狮子,不露齿‘呢!在革命军没过来以前,咱还是鞧着脖子呆着,不叫他们看出咱的心事。“
朱老明一听就乐了,说:“对,大兄弟说得对!运涛领兵一到,那时就是咱的天下了。穷苦大众起来,在村里说一不二!”
老哥俩抽着烟,说着话,说不出心眼里有多么滋润。朱老忠猛地又想到一桩事情,脸向下沉了一会,自言自语:“可也别太高兴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万一地中间出个什么事由,不苦了?”
朱老明说:“这种国家大事,咱也揣摸不清。果然落在那话口上:运涛领兵一到,老奶奶见着孙子了,老母亲见着心上的儿子了,父子团圆,土霸打倒,穷苦人见青天,不是两全其美!”
朱老忠瞪着两只眼睛,叉着腿站起来,说:“还有,运涛和春兰成亲,三全其美!”
朱老明呆了一刻,说:“还有,咱写封信,叫老祥叔赶快回来。四全其美!”
朱老忠呵呵笑着,说:“敢情那么好,走,咱叫江涛去写信。”
朱老忠搀起朱老明的拐棍,从大柏树林子里走出来。迎头喜鹊在树上叫了好几声,老头子乐得合不上牙儿。一进严志和家小门,老明就喊:“老祥婶子!你有了这么大喜事,也不早告诉我!”
严志和、涛他娘、江涛,听得说,忙从屋子里走出来,接明大伯走进老奶奶屋里。江涛忙搬条板凳,叫明大伯和忠大伯坐下。
老奶奶说:“谁知道是祸是福哩,吹个风儿,就乐得你们不行!”
朱老明说:“这是应当应分的嘛!咱不高兴,没的叫冯老兰去高兴?”
朱老忠说:“他才不高兴哩,他得泣哭。”
严志和把巴掌一拍,说:“他娘的,他哭也不行!这算卡住狗日的脖膆子了,他掉不了蛋!”
朱老明说:“到了那时候,咱当然卡住他脖子不放。这么着吧,咱穷人家是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好事情来了,咱得设法子把老祥叔找回来。”
老奶奶听着,一下子笑出来,哆嗦起两只手说:“那好多了,快想个法儿吧!老头子要是能回来,可就高兴死人了!”
朱老忠说:“四全其美,能不高兴!”
朱老明说:“江涛!快去拿信封信纸来,写信!”
江涛拿来信封信纸,铺在槅扇门外头吃饭桌上,说:“写什么?奶奶!”
老奶奶说:“叫你忠大伯说,你忠大伯走南闯北的,肚里词儿多。”
朱老忠说:“来吧,我念着,你写。”他抬起头,望着房梁,摇晃着脑袋,思摸了一会,说:“写……这是你爹的口气,‘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写上了吗?”
江涛说:“写上了。”
朱老忠说:“‘二年前,曾奉上一信,不知收到没有?’”说到这里,又说:“你再把运涛信里的话先写上。江涛比我新词儿多,别等我念了。”
江涛写完了,又问:“老奶奶和娘还有什么话儿?”
老奶奶张着嘴,抖着嘴唇说:“写上,问问他还有一点儿良心不?自幼儿从多大上,我就扶侍你,一年价做了棉的做单的,吃饭的时候,你吃一碗我给你盛一碗,到老了扔下不管,这象话吗?”
涛他娘也说:“给我写上,先问老人家好儿,老人家快回来吧,我们还结实,孩子们都大了,包管饿不着你老人家!”
江涛写完信,明大伯说:“念念,叫你奶奶听听。”江涛念着信,当念到:“去年,革命军北伐了,在南方开始打倒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等运涛带领军队到了北方,就要把封建势力冯老兰铲除……如今儿孙们大了,请你回来享福吧……母亲年老,也很想念你。涛他娘也问你老人家好……”
江涛念完了,老奶奶还伸着耳朵听了半天,又问:“怎么听不见我的话儿?问问他,夫妻的恩情可在那里?”
朱老明笑了说:“算了吧,婶子!你们老夫老妻的了,等他回来,一家子团圆了,你们打的愿打,挨的愿挨,放开手打上两天架,出出气!”
一句话,说得大人孩子们笑个不停,老奶奶今天也张开了眼睛,拍着手笑。一家子商量停当,先叫贵他娘给春兰送个信儿。再叫忠大伯跟老驴头去说,把春兰娶过来,给运涛做媳妇。说好了,再叫运涛家来成亲。给老祥叔的信,还是寄往黑河朱老忠的朋友那里,再由那位朋友转往东满询交。
19
朱老忠回到家里,把这话跟贵他娘说了。贵他娘也笑出来说:“敢情那么好,这才叫一家子大团圆哩!说不定春兰早就想着。这话儿赶早不赶迟……”她拿簸箕端上点粮食,迈开稳实的大步,到春兰家去推碾。一出大门,朱老忠又赶上来说:“你可要婉转着点儿,不能象往常一样,直出直入的。人家是没出阁的黄花闺女。”贵他娘抿着嘴儿笑,说:“我知道。”说着,抬起腿朝街上走。进了春兰家大门,春兰正在碾盘上罗面,见了贵他娘,就说:“婶!推碾哪?”春兰尽低着头,眼睛也不抬一抬,只是看着手罗面。
贵他娘看她怪不好意思的,她个子长得高了,身子骨儿也瘦了,脸上黄白黄白的,完全不象过去的样子。心里说:看,把闺女折掇的!她瞟了春兰一眼,豁亮地说:“推点面。春兰!怎也不到俺家里去玩?”
春兰一下子羞红了脸,细声弱气儿说:“婶!没脸的人,出不去门呀!”
贵他娘说:“快别那么说,咱穷人家,不在乎那个!”
春兰说:“你不在乎,人家可说哩!”她一时觉得脸上滚烫,眼圈也红起来。自从闹了那会子事,她不轻易出门。一天到晚,钻在家里,懒得见人。一个人做活的时候,只是把针线拿在手上,静静地出神。吃饭的时候,端着碗摆来摆去,不见她把粥饭送进嘴里。常常一个人坐在阶台上,看着天上片片白云,向青空里飞去。她想念运涛,可是不能说出口来,只是一个人深思苦虑。时间长了,身上瘦了,脸上黄下来。
两个人说着话,春兰把碾盘上的面扫起来,把贵他娘端来的粮食倒上,两个人推。一边推着,贵他娘说:“我有个话儿,想跟你说说。”
春兰问:“婶,什么话儿?”
贵他娘哑默悄声地说:“运涛来了信了!”
春兰一听,浑身一机灵,绷紧嘴巴,瞪得眼珠象锥子一样放出犀利的光辉,盯着前面。
贵他娘猜不透她是什么心思,慢慢探询:“嗯?”
春兰还是不说话,她不听这句话也罢,听了这句话,心里就象初春的潮水一样翻腾起来。觉得一时心慌,跳动不安,恍惚运涛的两只眼睛又在看着她。自从两个人好起来,仿佛运涛的影子老是跟着她,形影不离。运涛走了,她也发过狠:硬着脑袋忘了他吧!可是,她不能。自从和运涛分手的那天晚上,她一时一刻不能忘记他。说到这话上,她问又不是,不问又想问,她想知道运涛的下落。看了看院子里没有别的人,跐蹓过去问:“好婶,告诉我,他来了信?”才想说下去,又抽身走回来,低下头说:“咳!来信不来信的吧!”贵他娘看了春兰的表情,心里想:“咳!难煞孩子了!”她说:“谁家的人儿,谁不想呢?”
不料想,一句话把春兰说翻了。她撅起嘴,红起脸来,定住眼神看着贵他娘。等碾子转了两遭,才说:“婶,快别那么说吧!羞死人哩!”
自从那时候,春兰记住运涛的话,再不到人群里去。老驴头也不在房后头种瓜了,她也不再到房后头去看瓜园。有时她去割一点菜,就疾忙走回来。她不象过去那样爱说爱笑,不象过去那样泼辣,再不敢和爹顶嘴。象叫败了的画眉,搭拉下头,垂下翅膀。要是有人在她面前说一句运涛的话,脸上就一阵绯红。
春兰看贵他娘呆住,不敢往下说。把头一低,又暗自笑了。贵他娘看着春兰不高兴,就说:“嚄!我怎么说起这个来,我老糊涂了!”心里又说:年轻人,心眼变得快,谁知道她心里怎么着哩?
贵他娘一说,春兰心里想:咳!可屈煞老人了!倒觉得过意不去。她想再提起这件事情,好叫贵他娘说个清楚,可是更没法张嘴了。她瓷着眼珠盯着碾子在眼前滴溜转着,头上晕眩起来。贵他娘停住碾,扫起面来过罗。春兰两手抵在碾盘上,低下头歇了一气。
贵他娘看她身子骨实在弱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