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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知孝沉思了一会,才说:“这样厉害的事情?”说着,把两只手扣在胸前,鼓起嘴唇,撅起黑黑的短胡髭。脚尖磕着地,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老长时间不说什么。看样子,他有四十五六岁年纪,高身材,长四方脸,挺恬静。
严萍从墙头上跳下来。说:“什么塌天大事?”说着走进屋里。
江涛并没注意到她,只是对严知孝说:“我父亲还说,无论如何请你给济南的朋友写个信。知道你朋友多,请你设法求点情……”
“求点情吗?”严知孝吧咂着嘴唇,象在深远的回忆:“咱不在政治舞台上,是朋友的,也该疏隔了……济南吗?倒是有个人。”他沉默了老半天,摊开纸,拿笔蘸墨,但不就写,眼睛看着窗外,象有很多考虑。嘴里缓缓地说着:“动乱的时代呀!运涛是个有政治思想的人嘛,怀有伟大理想的人,才会为政治牺牲哪!我年幼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说到为了民众,为了国家,心里的血就会涨起潮,身上热烘起来。五四运动,我也参加过,亲眼看见过打章宗祥,烧赵家楼。读过李大钊在《新青年》上发表的介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文章。可是潮流一过去,人们就都坐了官了。我呢,找不到别的职业,才当起国文教员。象我那位老朋友,他在山东省政府,当起秘书长来。当然哪,他是学政治的,我学国文嘛。我教起书来,讲啊……讲啊……成天价讲!”他说着话,铺好了纸,写起信来。
严知孝是北京大学的学生,在北大国文系毕了业,一直在保定教书。除了在第二师范教国文,还在育德中学讲国故。对诸子百家很有研究。他从家里拿些钱来,买下这座小房,打算在这里守着他的独生女儿养老。他好清静,不喜欢象父亲一样,忙于应酬,奔波乡里之间的俗事。当然这些事情也短不了找到他头上,能推出去的,就尽量推出去。他经过中国近百年史上战乱最多的年代,亲眼看到战争给与民众的疾苦。他对军阀政客嫉恶如仇。每当给一个新的班次讲课,总是先讲《兵车行》,讲《吊古战场文》。每当一班学生毕业,都要讲墨子的哲学思想。
他写好信,仔细粘好信口,用大拇指甲把浆糊光了一光。用两个指头捏起信角,放在桌面上。说:“去吧!到了济南,你就去拜见他。这人和我是金兰之交,能维持的,一定维持。不能维持的,也可以求他给个方便之处。……”他说完这句话,又沉思着。用手掌把信摁在桌面上,说:“可是现在换了当权,他们比封建官僚严格些,尤其在政治问题上,就越发的利己主义了!”
江涛立在严知孝面前,眨巴着长眼睫毛听着。严知孝又说:“自从国民党北伐成功,安起国民党部来,门上画了青天白日的党徽,墙上写了蓝色的标语,还是一本正经的喊着打倒帝国主义,铲除贪官污吏。可是不久,阎锡山和张作霖也挂起青天白日旗,贪官污吏和党国要人们书信往来,互相都称同志。人们今天盼北伐军,明天盼北伐军。北伐军来了,只是多添了些新军阀和新政客。对于平均地权啦,节制资本啦,反倒连点消息都听不到了。耕者有其田的口号,连提也不敢提。咳!既不是那样的颜色,也不是那样的货物了!于是,在广大民众里,流露的一些革命热情,也就冷淡下来。人们都说,这是换汤不换药,也不过如此而已!”
江涛拿了信走出来,出门走不多远,背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他:“江涛,你早点回来!给我从济南带点儿什么希罕东西来,嗯!”
江涛回头一看,有两只俏丽的眼睛,从墙角上露出来。江涛又立住,停了一刻。说:“嗯……好!”他点着头说:“我给你的书,你可要看完,吭!”
“唔!你就去吧!”那两颗黑亮的眼睛,又从墙角上缩回去。
于是严萍,一个穿着瘦瘦的黑纱旗袍的细高身影,又映在他的眼前。她直爽、活泼,热情,爱把头发剪得短短,蓬松着,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方口平底皮鞋。细看起来,好象眼瞳有点儿斜,爱把两颗黑眼瞳偷偷地靠在鼻梁上看人,靠得越紧,越显得妩媚。不注意的人,看不出来。注意的人,并不认为是什么缺陷,反觉得她更加美丽。江涛经常把自己喜欢的书籍给她读,她也偷偷地对江涛说过:“我向你学习!”
23
江涛离开槐茂胡同,刮阵风似地往回跑,第二天黄昏时分,跑回家乡。离门口不远,看见门上挂着纸钱,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说:“奶奶!她为运涛的事情合上眼了!”
他一进屋,娘和爹在草上坐着,见他进来,睁开大眼睛看着。他也不哭一声,向奶奶身上一扑,搂住奶奶摇晃摇晃,又握住奶奶的手,把脸挨在奶奶的脸上,头发索索地抖着。不一会工夫,全身抖颤起来,用哆嗦的手指摸着老人的眼睛说:“奶奶!奶奶!你再睁开眼睛看看我!再睁开眼睛看看我!”涛他娘见江涛难过的样子,一时心酸,拉开长声哭起来。贵他娘、顺儿他娘,也哭起来。朱老忠、朱老明、严志和,也掉了几滴眼泪,大家又哭一场。
朱老忠把江涛抱起来,说:“人断了气,身上不干净,小心别弄病了。”
江涛说:“我想我奶奶,她老人家一辈子不是容易!”
朱老忠说:“你爹病了,单等你顶门立户呢,你要是再病了,可是怎么着?”
江涛擦干了眼泪说:“不要紧!”
那天晚上,等人们散完了,严志和说:“江涛!你哥哥的事情,可是怎么着?”
江涛说:“这事,说去就去,赶早不赶迟哩!”
涛他娘哑叭着嗓子说:“快去吧!不为死的为活的,孩子在监狱里……”
严志和说:“咳!去好去呀,我早想了,路费盘缠可是怎么弄法?”
说到路费盘缠,一家人直着脖颈不做声。严志和说:“使帐吧,又有什么办法?要用多少钱?”
江涛说:“要是坐火车,光路费就得三四十块钱。再加上买礼求人,少不了得一百块钱。”
严志和说:“你奶奶一倒头也得花钱。”说到这里,他咂着嘴唇作起难来。
涛他娘说:“一使帐就苦了!”
自此,一家人沉默起来,半天无人说话。江涛想:“上济南,自己一个人去,觉得年轻,没出过远门,没有经验。要是两个人去,到济南的路费,再加上托人的礼情,再加上运涛在狱里的花销,怎么也掉不下一百块钱来。家里封灵、破孝、埋殡,也掉不下五十块钱……”严志和想:“一百五十块钱,按三分利算,一年光利钱就得拿出四五十块。这四五十块钱,就得去一亩地。三年里不遇上艰年还好说,一遇上年景不好,房屋地土也就完了。
要卖地吧,得去三亩。“涛他娘想:”使帐!又是使帐!伍老找就是使帐使苦了。他在老年间,年头不好,使下了帐。多少年来,利滚利,越滚越多,再也还不清了,如今还驮在身上,一家人翻不过身来。“
当天晚上,一家人为了筹措路费的问题,没有好好睡觉,只是唉声叹气。严志和一想到这件事,心上就寒颤。他想到有老爹的时候,成家立业不是容易,如今要把家败在他这一代……左思右想,好不难受!
第二天,开灵送殡,三天里埋人。依严志和的意见,说什么也得放到七天。朱老忠说:“咱穷人家,多放一天多一天糟销,抬出去吧!”朱老忠主持着:不要棺罩,不要戏子喇叭,只要一副灵杠,把人抬出去就算了。严志和说什么也不干,说:“老人家受苦一辈子,能那么着出去?”朱老忠说:“不为死的为活的,一家子还要吃穿,江涛还得上学,济南还有一个住监狱的!如今我们到了什么地步,还遵守他们那个老礼法?”说到这里,一家子人又哭起来,朱老忠和贵他娘也跟着掉泪。
出殡的时候,严志和跟涛他娘穿着大孝,执幡摔瓦,江涛在后头跟着。朱老忠和朱老星亲自抬灵,哭哭泣泣地把人埋了。从坟上回来,朱老忠说,“志和,你筹办筹办吧!也该上济南去了,这事不能老是耽误着。万一赶不上,一辈子多咱想起来也是个缺欠。我看咱明天就走吧!”说完了,就一个人低着头踽踽地走回去。
当天下午,严志和想来想去,无处借取,只好找到李德才,说:“德才哥,我磨扇压住手了!”
李德才看严志和走到他眼前,哭得两只眼睛象桃儿。冷笑了一声:说:“哈哈!你也有今天了?‘革命军快到咱这块地方了’,‘土豪劣绅都打倒’,‘黑暗变成光明’,你的手就压不住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革命军到不了,看你们捣蛋!”说完了,眯着眼睛,只管抽烟,眼皮抬也不抬。他看严志和低着头不爱听,又狠狠地追问了一句:“这不都是你们说的?”
严志和不理他,只说:“家里倒了人,运涛在济南……”
李德才不等他说完,就说:“运涛是共产党,如今国共分家,不要他们了,把他下监入狱了,是呗?你们革命?满脑袋高粱花子也革命?看冯家大少,那才是真革命哩,拆了大庙盖学堂,你们干得了?没点势派儿,干得了这个,老百姓不吃了你?你要使帐上济南去打救运涛?”
严志和说:“唔!”
待了抽半袋烟的工夫,李德才说:“小家小主儿,我不跟你们一样,去给你问问。”
李德才过了苇塘,上了西锁井,一进冯家大院,门上拴着两只大黄狗,他猫下腰溜湫着脚步走进去。一直走过外院,到了内宅。正是秋天,老藤萝把院子遮得荫荫的。冯老兰正在屋子里抽烟,李德才把严志和要使帐的话说了。
冯老兰听完了李德才的话,拉开嗓子笑了。说:“穷棍子们,也有今天了!那咱,他整天价喊,打倒封建势力!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人家帝国主义怎么他们了?日本军远在关东,也打倒人家?嫌人家来做买卖,买卖不成仁义在,打倒人家干吗?真是!扭着鼻子不说理!”
李德才说:“穷人们,斗大的字不识半升,有什么正行。”
冯老兰说:“他们大嚷着,革命军过来了就要打倒我冯老兰。革命军已经到了北京、天津,对于有财有势的人们更好了。显出什么了?没见他们动我一根汗毛!”
正说着,冯贵堂走进来,见冯老兰和李德才在一块坐着,他也站在一边。听念叨起革命军的事,也说:“幸亏蒋先生明白过来得早,闹了个‘四·一二’政变,大清党把他们给拾掇了。要不然,到了咱的脚下,可是受不了!”
冯老兰瞪起眼睛说:“你还说哩,要是那样,还不闹得咱家破人亡!”父子两个一答一理儿说着,不知怎么,今天冯贵堂和老爹谈得顺情合理起来。冯老兰一时高兴,说:“革命这股风儿过去了,这么着吧,我听了你的话,咱在大集上开花庄,开洋货铺子。什么这个那个的,赚了钱才是正理。”
冯贵堂一听,瞪出黑眼珠,笑眯眯地说:“哈!咱也开轧花房,轧了棉花穰子走天津,直接和外国洋商打交道,格外多赚钱!”
李德才坐在这里,听他父子们念叨了会子生意经,也坐麻烦了,严志和还在等着他。他问:“严志和想使你点帐,你看!周济他一下吧,他儿子运涛在济南押着。”
冯老兰把眼睛一瞪,说:“他干别的行,干这个我不借给他。严运涛就是个匪类,如今陷在济南。我要把钱放给他,不等于放虎归山?还不如扔到大河里溅了乒乓儿!”
李德才说:“不要紧,利钱大点。严运涛不过是个土孩子,能干得了什么?”
冯老兰说:“一天大,一天折八个斤斗儿,钱在家里堆着,我也不放给他。那小子!别看他人不起眼儿,他是肉里的刺,酱里的蛆,好不仁义哩,要他个鸟儿就不给我。严志和卖地我要。”
冯贵堂说:“东锁井那个地,不是坐硷就是沙洼,要那个干吗?”他对这一行没有什么兴趣,说完就走出去了。
李德才说:“还是放帐吧,得点利钱多好。”
冯老兰把脖子一缩,说:“嘿,‘宝地’!”说着,满嘴上的胡髭都翘起来。
李德才笑了说:“你倒是记在心上了!”
冯老兰说:“人家说,中国是农业国,土地就是根本,有了土地,子子孙孙受用无穷呀!全村有数的东西,我能忘得了?”
李德才顺着原路走回来,严志和还在那里蔫头搭脑地等着他。李德才说:“钱有,人家不放。”
严志和一听,碰了硬钉子,合上眼睛,头上忽忽悠悠地晕眩起来。使不到钱,去不了济南,营救不了运涛,运涛那孩子在监狱里受罪哩!他闭上眼睛呆了一会才睁开。说:“你给说说,帮补俺这一步儿吧。”
李德才说:“你这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