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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儿娘说:“我叫你气的!天生的庄稼脑袋瓜子,窝着脖子活着吧,光想充好汉。还反对这个,反对那个的,谁也反对不了,返回头来把自格儿反对了!”
朱老星支支吾吾地说:“那还不要紧,到后来才算老帐。”江涛说:“大伯说的对。忠大伯说,‘出水才看两腿泥。’咱朱家门里穷倒是真的,可也志气了几辈子!”
说到这儿,朱老星猛地站起来,气愤愤地说:“狗日的欺侮了咱几辈子,咱可也不是什么好惹的!”停了一刻又问:“可不知道是谁的领导?”
大贵指了指说:“就是咱江涛兄弟。”
朱老星笑了说:“行呀,咱跟着走吧!”说到这里,他又犯了思索,说:“咱就是跟着走走!”
江涛和大贵,从朱老星家里走出来,又去找伍老拔,想问问河南里“秋收运动”是怎么闹起来的。出了东街口,走上千里堤。天气晴朗,没有云彩也没有风。乌鸦在大杨树上,啄着雪花,又成群地飞起来,咶咶地叫着。他们顺着千里堤往东去。
伍老拔家庄户,老年间本来在河南里,由于河流滚动,宅院坍进河里。滹沱河往南一滚,他家的宅基,又滚到河北里,正好滚在千里堤上。伍老拔他爹,就在这河堤上盖起两间土坯小房。现在桃李树成林了,大杨树也有一搂粗。在院子周围,栽上榆树和柳树,编起树枝当围墙,中间安个木栅栏。江涛和大贵一进木栅栏,有一只小狗从院子里跑出来,汪汪地叫着。大贵连忙吓住它:“呆住!呆住!”
伍老拔听得有人进来,等不得放下家伙,右手拿着斧子,左手拿着凿子走出来,他的两个大小子也跟出来。大的叫小顺,十七岁了,二的叫小囤,也有十二三岁了。小囤走过去,用两条腿把小狗脖子夹在腿裆里。
伍老拔问:“谁?”
朱大贵说:“你一看就认得,是运涛他兄弟,江涛来了。”
伍老拔楞住,仔细瞧了瞧,笑哈哈地说:“原来是江涛,几年不见长成大人了。过去人儿小,身上老是土土浆浆。这咱晚人长大了,浑身上下没个土尘儿。”
江涛笑着问:“老拔叔!你回家过年来了?”
伍老拔说:“做长活,一年忙四季,就是盼个年呗。”
说着话,伍老拔把他们领到做木作活的小屋子里。拍拍手说:“哈哈!江涛,你上了洋学堂,也算咱老鸹群里出了凤凰啊!”又笑哈哈地说:“忙来坐坐。”叫江涛和大贵坐在做木作活的板凳上。又对小囤说:“去,烧壶水来,叫江涛喝。”
江涛看了看他的木作家具,问:“你这是做什么?”
伍老拔说:“咳,甭提了。自从那年把官司打输了,我到河南里去作活。把地都去完了,只得靠着耍手艺吃饭。年下才回来,做点小家具什么的,求个过年的法儿。这日子怎么也得过呀!”
江涛说:“咱那场官司,输得惨哪!”
伍老拔说:“一直打了三年哪!上城下县,那时也没离开我。”他抬起头看了看大贵,又红了脸哈哈笑了。
江涛看小顺用推刨刨着一条木棍,他问:“做的是什么?”
伍老拔说:“他成天价没活儿做,我说十几岁的人了,又念不起书,跟我学了木匠吧,将来不是个饭碗?小囤,我叫他将来学种地。这才教他用湿柳木棍子,做小孩们拿着玩的刀啊枪的,用红绿颜色画画,卖个钱儿呗。”
说着话,小囤提了壶拿了几个黑碗来,倒上水。江涛看那水土黄色,喝起来倒是甜甜的,就是有一股青泥味。他问:“这是什么茶?”
伍老拔说:“那有什么茶?他奶奶这几天头疼脑热的,叫小囤到河神庙后头苇坑里,刨了些苇根来煮水喝。正赶上冯老兰趴在他家墙圈上看着,开腔就骂,还指挥护院的赶了小囤个骨碌子。真他娘的!有钱的王八大三辈,咱算惹不了他。”
大贵喝着茶,吧嗒着嘴说:“这玩艺儿,败火着呢!”
伍老拔说:“喝不起茶,这就是庄稼闹儿!”他动手凿着一块小木头,斧头敲得凿把乒乓乱响。
江涛问:“你这是做什么?”
伍老拔说:“我正在琢磨黄鼬铡。”又用手比画着说:“这地方凿个槽儿,这地方安个柱儿,再用一截破轧车刀,一块竹板就行了。把这玩艺下在黄鼬洞口上,黄鼬一出洞,一蹬这块小板就铡住。这玩艺用料少赚钱多。乡村里年幼的人们净爱买,现在正是时候,一过小雪,黄鼬皮就值钱了。咳!没有本钱,大活做不起了!”
大贵说:“你净爱弄一些个古镂雕钻儿,不做黄鼬铡,就做黄鼬洞子,不行做个棺材什么的?”
伍老拔说:“这是穷逼的呀!”说着,他又嘻嘻哈哈地比划着做黄鼬洞子的计划。黄鼬怎样走进洞子,怎样一蹬那块小板,那块砖向下一落,就把黄鼬堵在洞子里。比划完了,又嘻嘻哈哈地说:“饿死人的年头,真是没有法子!”
大贵说:“大叔!怪不得人们都跟你叫乐天派。无论有多大事故压在你的眉梢上,还是嘻嘻哈哈,嘻嘻哈哈,看起来没有发愁的事儿。”
伍老拔说:“嘻嘻!虱子多了不痒,帐多了不愁。人穷到什么时候还是一个穷字,能把两个穷字叠在一块儿?这年头,没有发愁的事,就是打不倒冯老兰是个发愁的事儿。”话是这么说,他瘦削的面孔,高颧骨,尖鼻准,高鼻梁底下两只大眼睛,他从来没有胖过。无论有多么紧急的事情,他的两条长腿,总是一迈一迈的,一步一步地走着,没有着急的时候。
江涛问起河南里的秋收运动,伍老拔说:“谈起闹个运动什么的,咱倒成了内行。我们少东家就是个共产党员,领导了秋收运动,他的外号叫张飞。”
紧接着,就谈了会子张嘉庆的事,说,“那人年岁不大,名气可不小。一说起秋收运动,一说起张飞来,在这滹沱河岸上谁都知道。”
大贵说:“你说的这个我半信半疑,财主秧子们为什么给咱穷人办事呢?”
伍老拔说:“这事儿,可是我亲身经过的。”
大贵说:“哪,这人错非是中了共产迷。”
伍老拔说:“没错儿,不信你也跟着共产党走走。”
谈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江涛把反对割头税的事对伍老拔谈了。伍老拔把屁股一拍,说:“对嘛!就是这么办,咱组织农会吧。反对割头税,打倒冯老兰。你不来找我,我还想去找你们哩!”
江涛见伍老拔接受了反割头税的意见,心里高兴,说:“好吧,今儿格晚上,你到我家里去,咱在一块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办法好。”
那天晚上,朱老忠、朱老明、朱老星、伍老拔、朱大贵,都到江涛家里,坐在严志和的热炕头上,商量了一晚上。他们决心反对割头税,一齐下手,报那连输三状的仇。定下:先秘密组织,再公开宣传活动。他们从第二天开始,就背上粪筐去走亲戚。象扯瓜蔓一样,亲戚传亲戚,朋友传朋友。组织了大严村、小严村、大刘庄、小刘庄……象一块石头投进古潭里,激起无数波圈,一圈套一圈地,联系得多了,就一天天地联系得远了。
31
当天晚上,朱老明在严志和家里开了会回来,睡在炕上,翻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一年来就是这样,人们一说起运涛,他就几天心里放不下。他又想起春兰,那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了,老是住在家里。她娘性子绵长,老驴头糊里糊涂,他们不会给春兰安排一生的大事。
第二天他做了点饭吃,就去找朱老忠。朱老忠不在家,就跟贵他娘说:“我心上有一件事,想跟你说说。”
贵他娘问:“大哥!什么事儿?”
朱老明说:“我想,咱大贵今年也有个二十老几了,一直在外头跑了几年。这咱回来,连个屋子炕也没有,听说你要给他粘补个人儿?”
贵他娘睁圆眼睛,看着朱老明把这句话说完,笑了说:“可不是,我心里正叨念这件事,可见你为咱大贵操心。”说着,又咯咯地笑起来。
朱老明哑默悄声地说:“小子家一到了这个年纪,你不给他屋里寻下个人儿,就会恨老人糊涂。”
贵他娘说:“大哥!咱给孩子安排安排吧,你看咱村谁行?”
朱老明说:“我看春兰就是个好人儿。”
朱老明说到这里,贵他娘可就不往下说了。春兰和运涛的事情她完全明白,如今运涛陷在监狱里,涛他娘把春兰比闺女还亲,怎么说给大贵呢!
朱老明合着眼睛,听贵他娘答话,老半天没有声音,他说:“你别听人们瞎念叨,我总认为春兰是个好闺女。”
贵他娘说:“人们念叨,是捕风捉影,到底是真是假,谁也不清楚。”
朱老明说:“谁准知道?磨牙就是了。”
贵他娘说:“就怕大贵不干。”
朱老明说:“依我看他巴不得的。”
贵他娘说:“你说的是春兰模样好?”
朱老明说:“模样好是一个,也聪明伶俐。再说,象咱这户人家,寻人家什么主儿?比咱强的,人家不寻咱,比咱不强的,人儿再长得不象个样子,大贵也不干。春兰,咱就是图个好人儿。”
贵他娘抬起头,迟疑了半天,听得朱老明说,她心上也有了活口儿,说:“商量商量再说吧!”
朱老明说:“我想保保这个媒,我先跟涛他娘透透,他们要是可怜孩子们,也许一口答应下。”
贵他娘说:“不就说嘛,要是说不明白,春兰一过门,老婆子还发懵哩!”
说到这里,朱老明站起来,抬起头向着天上长叹一声,说:“咳!都是为儿女操心哪!”
他从朱老忠家里走到村北,才说走回家去,又想上严志和家里去看看。摸对了道,走到小严村。一进严志和家小门,就放开嗓子喊:“志和在家吗?”涛他娘把眼眶对在桃形的小玻璃上,看是明大伯来了,问:“明大伯你来吧!他没在家。”
朱老明听说志和不在家,就不想再进去。摸到窗户根前,说:“他干什么去了?”
涛他娘说:“左不过是你们跑踏的那些事,你看他父子俩,成天价没了别的事儿了。”
朱老明隔着窗户,一句一句地转着弯、捡着柔和话,跟涛他娘把大贵和春兰的事说了说。
涛他娘笑了说:“早该这么着。”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可想起运涛来:“咳!那孩子,他还在监狱里!”她想说同意,怕将来对不起运涛,想说不同意,可叫春兰等到多咱?犹豫了半天,眼里一下子流下泪来,说:“行啊,大贵也到年岁了!”
朱老明听她犹豫不决,又不好断然决定,怕伤了涛他娘的心。可是一想到春兰年岁不小了,是大贵也罢,不是大贵也罢,也该给她操持个人儿了。就说:“我不过说说罢了,运涛还在监狱里,怎么能把他心上的人儿给了别人。要是叫他知道了,还恨他这个不明理的大伯呢!”
涛他娘听了这句话,低头扬头地想了半天。眼圈慢慢红起来,睒着眼睛说:“十年……
十年监牢,可也是个年月儿,当娘的能叫人家春兰老在屋里?“自从运涛入狱,只说是十年就可以回来,她还不知道是遥遥无期。又流泪说:”咳!春兰,孩子年轻轻的,受的委屈可不小啊!“
朱老明也想:“怎么世界上难堪的事情都出在她身上?”
两个人说了一会子话,唉声叹气了半天。涛他娘擦干眼泪,抬起头来说:“咱不能耽误人家春兰呀,运涛在监狱里,咱拽也拽不出他来。春兰在家里,活活地等着,可为什么哩?”
其实,目前春兰出嫁不出嫁,不只在运涛。老驴头听到运涛的风声以后,也打算过这件事。要是寻个不如运涛的人,不用说春兰不如意,春兰娘也怕对不起她。想要找运涛这样人,可也百里不抽一。老驴头呢,想到老两口子上了年岁,离不开春兰,一定要寻个“倒装门”儿,这门子亲事就难对付了。春兰一心要等着运涛,这人儿把感情看得特别重,她看中了的人,就一心一意,受多大折磨也得爱他。她看不中的人儿,就是家里种着千顷园子万顷地,她也不干。这点脾性,乡村当块的人们谁也知道。甚至连那个玩弄女人的老手冯老兰,也再不敢想着她。如今连她的亲爹亲娘也算在里头,没有一个人敢跟她提起婚事。
朱老明说:“人们都说,春兰那孩子长得高了,也黄了瘦了。”
朱老明一说,涛他娘又流下泪来,她想运涛,又舍不得春兰。虽是两家,春兰就象在她家里长大的。她睁着两只眼睛,看他们一块儿长大。又睁着两只眼睛,看着春兰出秀成一个好看的姑娘。自从打算把春兰娶过来,没有一天不盼运涛早一天回来,早一天怀里抱上个胖胖的孙子。如今运涛要住一辈子监狱,说不定等运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