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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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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定。“她生起气来,脸上白里透红。
  江涛问:“你是和登龙一块回来的?”
  严萍说:“那你就甭管了。”
  江涛拎起篮子,帮她在大集上买了猪肝、肉、黄芽韭、豆腐皮和灌肠什么的。他们在头里走,春兰在后头跟着。走到街口上,春兰好象从睡梦里醒过来,一下子站住。心里笑了笑说:“看,他们有多好!”由不得眼里掉出泪来。她看见严萍就想起自己,看见江涛,就想起运涛来。她觉得自己和她们不是活在一个世界上。
  太阳暖和和的,道沟里有融了的雪水。白色的雪堆,在旷地上闪着光亮,乡村在阳光下静静睡着。严萍从脖颈上拿下围巾,眨着眼睛问:“今天大集上象是有什么动静,嗯!人们嚷着‘要反割头税’!‘要反割头税’!”她仄起头,眨巴着眼睛瞅江涛。象是说:“你一定知道。”
  江涛迟疑了一刻,想:“不能再不对她讲明白了。”就说:“是的,要发动一个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反对蒋介石的割头税、百货税、印花税。”他对她讲了目前农村经济状况,讲到农村的剥削关系,又说:“农民负担太重了,生活再也无法过下去,要自发的闹起来呀!”
  严萍说:“啊!可就是,乡村里太穷了,太苦了!到底是什么原因?”
  江涛说:“军阀混战,苛捐杂税太多。工业品贵,农业品贱,谷贱伤农,农村经济一历历地破产了!”
  严萍说:“不错!退回一年,你这么说我还不懂。现在讲我就明白了。在城市里住久了,忘了农村生活的苦相。苦啊,农民生活苦啊!吃不象吃的,穿没有穿的!”她低下头走着,看见两只花鞋尖,在地上带起尘扬。
  江涛说:“所以我们要发动农民,组织起来,保护他们自己的利益。”
  严萍两眼不动窝地瞅着江涛,心里说:“怎么?小嘴头儿这么会说,讲得那么连理,那么有理。”她想笑出来,又不好意思。又说:“真的,我真是同情农民!”
  走到小严村村头上,严萍立住不走了。伸手拎篮子,说:“我要回去。”
  江涛把篮子一闪,说:“到我家去。”
  严萍坚持说:“不,到我家去。”
  两个人正在道口上争执,一伙赶集的人们走过来,向他们投过希奇的眼光。江涛只得跟严萍抄着小路走过小严村,走到严萍她们村头上,村南有个小水塘,塘边长着几棵老柳树,塘里冻下黑色的冰,塘北里有个黄油小梢门。走到门口,江涛又站住,把篮子递过去。严萍歪起头看着他,问:“干什么?”
  江涛犹豫说:“我想回去。”
  严萍说:“为什么?”她猛地把篮子一推,径自走进去,江涛只好提着篮子跟进去。走到二门,严萍又扭头看了看江涛,无声地笑了,红了脸。大声喊叫:“奶奶,来客了!”老奶奶在屋里答话:“呵!回来了,丫头!那里的客人?”
  严萍说:“我的朋友。”
  “谁,那里的朋友?”老奶奶高身材,驼着背,很瘦弱,身子骨倒还硬朗。颤巍巍地走出来,站在台阶上说:“我看看是谁!”当她看出是个亭亭秀秀的小伙子,站在严萍一边。
  不由得突出牙齿笑了,说:“傻闺女!不能那么说,那有十七八的大闺女跟半大小子交朋友的?”
  严萍嗤地笑了,两片红霞泛在脸庞上,三步两步抢过门坎。吃吃地笑着说:“俺是这么说惯了。”
  奶奶嘻嘻笑着,说:“你们住城,俺住乡嘛,十里还不同俗呢!这会儿奶奶不怪罪你们。”又嘟嘟哝哝地说:“城里时兴的是大脚片儿,剪头发……”
  奶奶屋里放着红油橱子,升着煤火炉,炕上铺着羊毛毡。严萍请江涛坐在小柜上。老奶奶又走进来,眯缝了眼睛,笑眯眯地说:“我当是谁,你不是志和家的吗?”
  江涛局促不安,立起身来说出自己的姓名。奶奶把竹篮拎到外屋,说:“萍儿!你的朋友来了,叫老奶奶给你们做什么吃?江涛,说起来都不是外人,你爷爷在这院里待了一辈子。你爹年幼的时节,也在这院里扛活。那时候还有我们老头子,看他父子俩安分守己,帮他们安下家来。后来你们才有了家业,成了一家子人家了。志和老运不错呀,修下这么好小子……”奶奶说着,擦擦案板,试试刀锋。又说:“听人们说,你哥哥被人家糟踏了。咳!
  年幼的人们,在外头别担那个凶险。光想割(革)人家的命,人家不想割(革)你的命吗?
  光自把个小命儿也割(革)了!自己的事还管不清,去管国家大事。人小,心大!“
  老奶奶说着,严萍打断她的话,问:“奶奶,你给江涛做什么吃?”奶奶继续说:“朋友们到咱家,多咱也没怠慢过。黄芽韭猪肉饺子、四碟菜、一壶酒。有老头子的时候,是个为朋好友的人。四面八方,朋来客往,成天价车马不离门,壶里不断酒,灶下不离肉,老头子不在了,人客也稀少了。”她嘴上不停地说着,又想起严家兴盛时代的情景。她说的老头子,就是严知孝的父亲严老尚。
  老奶奶把案板搬到炕上,揎起衣袖,系上围裙,剁了馅儿,和起面来。江涛和严萍盘腿跨上炕沿,帮奶奶捏饺子。奶奶洗碟、刷碗、炒菜,手等着就把饭做停当了。老奶奶跪上炕沿,跷起腿磕了磕鞋底上的土,盘腿坐在炕上。严萍端上菜,奶奶要陪江涛喝酒,江涛不喝酒,老奶奶自斟自饮。江涛吃着饺子问:“奶奶!一个人住在这院里,不闷的慌?”老奶奶说:“我嫌孩子们闹的慌,叫他二叔住西院。有老头子的时候,这院就不住人。朋友们来了住住,知孝父女们回来,也住在这院里。别人另有他们自己的屋子。我老了,怕麻烦。”
  吃完饺子,江涛要严萍参加反割头税运动,严萍一口答应下。他俩说着话的时候,老奶奶在后头听见,问:“什么?
  反什么割头税?“
  严萍说:“今年又出了一种新税,杀一只猪要……”
  不等严萍说完,老奶奶说:“自古以来,老百姓就是完粮纳税的,又值得反什么?”
  严萍说:“咳!这税那税,农民们没法生活了,都要起来闹腾呀!”
  老奶奶说:“可不能闹啊!闹闹也得拿,今儿不同往昔,谁敢反上,就是杀头,他们可厉害多了!”
  严萍一听,眼珠向江涛偷偷一斜,转了一下,撅起小嘴儿。她心里在想:在乡村里,农民运动将是什么规模。
  32
  春兰站在街口上,看江涛和严萍走远,擦了擦眼睛,心里说:“他们有多好哩!运涛要是回来了……”看着他俩走远,她才慢慢走回来,老驴头问:“那起子人们,是干什么的?”春兰说:“是反割头税的。”老驴头唔唔哝哝地说:“割头税,杀过年猪也拿税,这算什么世道儿?”
  刚才朱全富老头说,老驴头还没有注意。他见到这么多人吵吵嚷嚷,呼噜喊叫的,嚷着反割头税的事,可就动了心了。他从去年买了一只小猪娃,为了省钱,这猪娃离开娘早几天,才买的时候只有猫儿那么大。吃饭的时候,他少吃半碗,也得叫小猪娃吃。晚上小猪娃冻得叫声惨人心,他又从炕上起来,披上棉袄,把它抱到热炕头上。等猪娃大点了,才叫它吃青草瓜皮什么的。到了今年冬天,又喂了它好几布袭红山药,这才胖胖大大的象只猪了,看看猪肉快到嘴头上,又……不,他倒没想到吃猪肉,他想把它杀了,只把红白下水什么的吃了,把肉卖出去,得一笔钱,当作一年的花销。听说要拿割头税,他还闹不清是怎么回子事。心上乱嘀咕,说什么也安不住心了。卖了几斤白菜、几捆葱,就叫春兰拾掇上担子,挑着走回来。
  老驴头走到家,也没进屋,就走到猪圈跟前。那只猪正在窝里睡着,他拿柳杆子把它捅起来,才慢搭搭地走到食槽前,拱着槽要食儿吃。他伸手拍了拍猪脊梁,猪以为老驴头又要给它篦虱子,伸开腿躺下来。他摸了摸那猪的鬃,有三四寸长,猪毛也有二寸多长,油亮亮的,象黑缎子一般。猪抬起头,要老驴头篦脊梁,老驴头不篦,它就在木槽上蹭起来。
  老驴头踏着脚,响着舌尖,实在舍不得这一身猪鬃猪毛。又捏了捏猪脊梁,看肉儿厚实上来,也该杀了。他又走回屋里去,对春兰说:“你合计合计,一只猪的税顶多少粮食?”
  春兰转着眼睛思摸了一会,说:“也值个两三小斗粮食。”
  老驴头说:“要买几口袋山药啊,我不能平白给了他们这两三小斗粮食。”
  春兰说:“那也没有法儿,人家要哩!”
  老驴头的脸上立刻阴沉起来,胡子翘了老高,他舍不得这只猪。一年来他和这猪有了感情。更舍不得这一身猪鬃猪毛。心里想着,走出大门,去找老套子。走到老套子门口,一掀蒿荐,老套子坐在地上烤火,见老驴头走进来,说:“来,老伙计,烤烤火吧!”
  老驴头说:“你这算是到了佛堂里,冬天没有活儿做,还烤着个小火儿。”
  老套子说:“咳!冷死人了,拾把柴禾都伸不出手去!”老驴头说:“腊月里的花子赛如马嘛!”又说:“我心里有件遭难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老套子说:“商量商量吧!咱俩心思对心思,脾气对脾气。”
  真的,他俩自小就好得不行,好象秤杆不离秤锤。
  老驴头说:“街上又出了一宗割头税,杀一只猪要一块十毛钱,还要猪鬃、猪毛、猪尾巴大肠头。我那只猪呀,今年冬天才喂了两口袋山药,肉儿厚厚的,脊梁上的鬃,黑丢溜的,有三四寸长。唉呀!我舍不得。”
  老套子说:“我也听得说了,哪,舍不得也不行,官法不容情呀!人家要嘛,咱就得给,不给人家行吗?”
  老驴头说:“一只猪的税,值二三小斗粮食。我要是有这二三小斗粮食,再掺上点糠糠菜菜的,一家子能过一冬天,眼看平白无故被他们拿去。不,这等于是他们砸明火,路劫!
  他们要抢我二三小斗粮食!“他火呛呛地说着,鼻涕眼泪顺着下巴流下来。
  老套子同情地说:“可不是嘛,可有什么法子,这年头!”
  老驴头气愤地伸出两个拳头,一碰一碰地说:“不,我不给他们。割了我的脖子,把我脑袋扔在地下当球踢,我也不给他们!”
  老套子说:“行吗?不给人家行吗?大小是‘官下’儿,那不是犯法?”
  老驴头说:“我不管那个,我不能平白丢了这二三小斗粮食。”
  他一边说着,拔脚就走出来,抱着两条胳膊,趱着脑袋走回家里。二话不说,从案板上扯起菜刀,就在石头上磨起来。磨一会子,伸开大拇手指头试着刀刃儿。把刀磨快了,又叫春兰:“春兰!春兰!”
  春兰问:“干什么?”
  老驴头说:“来,绑猪。”
  春兰问:“上集去卖吗?”
  老驴头说:“什么上集去卖,我自己杀!”
  春兰说:“不是说,今年不许私安杀猪锅吗?”老驴头把长脑袋一不楞,哼哼唧唧地说:“……不管他!”
  说着,拿了绳子,直向猪圈走去。
  春兰连忙赶上,把嘴唇对准老驴头的耳朵,说:“听见叫声,人家要不干哩!”
  老驴头猛地醒悟过来,看了春兰一眼,想:“可也就是,猪是会叫的,叫得还很响。”
  他又走回来,拿出一条破棉被,向春兰打了个手势说:“这么一下子,把猪脑袋整个儿捂上。”
  春兰也打了个手势说:“把猪嘴使被子堵上。”
  老驴头笑了笑,说:“来!”他跳过猪圈墙,伸手在猪脊梁上挠着,那猪一伸腿倒在地上,眯眯着眼睛哼哼着。春兰也跳过去。老驴头挠挠猪脊梁,又挠挠猪膈肢窝。猪正合着眼过痒痒劲儿,老驴头冷不丁把被子捂在猪身上。腿膝盖在猪脖子上使劲一跪,两只手卡住猪拱嘴。
  那猪只是哼哼,连一声也叫不出来了,四条腿乱蹬打。老驴头说:“春兰!忙绑,绑!”
  春兰两只手,又细又长。一上手儿,那猪伸腿一弹,就弹到一边去,弹得她斤斗趔趄。
  老驴头和猪支架着,着急说:“春兰!上手!上手!”
  春兰学着老驴头,两腿跪在猪脊梁上,攥住猪的腿,的零哆嗦地强扭到一块,用绳子绑上,绑上后腿,又绑上前腿。那猪气性真大,它还使劲挣扎。累得春兰呼呼哧哧的,喘不上气来。
  老驴头问:“这怎么办?”
  春兰问:“什么?”
  老驴头说:“它要叫哩!”
  春兰跑到屋里,找了一堆烂棉花套子来,塞进猪嘴里。又使小木棍向猪嗓子眼里挺了挺,直塞得满满的,再使绳子把猪拱嘴缯结实。老驴头把手一撒,那猪前后脚支撑了几下,哼哼着,再也叫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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