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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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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带交通队下去送通知的。
  张嘉庆又问:“怎么样?乡村里抗日的空气怎么样?”
  小魏红着脸笑了两声,说:“嘿嘿!没有一个人愿当亡国奴呀!”
  张嘉庆回过头盯着他说:“可不说工作应该怎么办?”
  小魏白净脸、大眼睛。这人极聪明,几何代数一听就会。平时不用功,每次期考却是考在头里。父亲是中学教员,母亲是女子高小学堂的校长。因为有这种方便,他就娶了一个高小毕业的爱人。爱人儿长得挺漂亮,思想也挺进步。每次假期,上午放假,下午就回家了,两个人并肩作战,在乡村里开展工作;她在戏台上演讲妇女放足的好处,脱了袜子伸出脚叫人们看她的天足做起活儿有多么得劲,又多么舒服;秘密发展农民协会,妇女协会,直到开课的那一天才回来。
  小魏在三次学潮里,表现还很积极,张嘉庆介绍他参加了“反帝国主义大同盟”。两个人同桌同房,平时还很亲密。这天小魏在非常匆促的情况下回来,两个人在一块说了会子话,张嘉庆就去找老夏。老夏把张嘉庆的工作谈了谈,张嘉庆说:“你说具体点儿,这总务部长到底干些什么,别攥着拳头叫我猜。这会我脑子里乱,想不出来。”
  老夏说:“这总务部长,具体说就是经管钱财、筹划吃食、解决医药问题。叫小魏帮着你。”
  张嘉庆说:“这个咱办得到。”他也没顾得想一想,点了一下头答应下,就向外走。
  老夏看不对头,赶了两步,又拽回他来,说:“怎么,你也不过一过脑子?大兵围得铁桶一般……”
  张嘉庆不等老夏说完话,梗起脖颈笑了说:“咱干就是!”
  他说着走出来,先到会计科,跟站岗的要了钥匙,打开门开了铁柜,看洋钱票子还不少。又走到厨房里,找着厨子头老王,一块到仓库里,看了看木槽里的面粉,弯下腰抓起一把,在手里攥了攥,撒在木槽里。又在米瓮里抓起一把米,顺着手缝唰哩哩地落下去,腾起一阵米屑冒出瓮口,生粮食的香味,扑在鼻子上。他心上想,面是好面,米是好米,可惜为数不多了!
  学校和外界断绝了联系,几天过去了,张嘉庆也没上厨房里去看一看。一清早小魏就带着老王来找张嘉庆,说:“嘉庆!看怎么办吧,菜一点也没有了!”
  张嘉庆看了看小魏,又看了看老王,呆住脸说:“没有菜吃有什么关系,不吃菜也能过日子。”
  老王说:“你还不知道,平素里菜做得不可口就把饭筒子敲烂了,这咱没有一点菜,怎么能下饭?”
  小魏也说:“才三四天,都把人们饿坏了。”
  张嘉庆怔住眼睛说:“有的是菜。”
  老王没菜做饭,心里发烦,直想和张嘉庆闹脾气。领着张嘉庆到校园里看了看,说:“你看,西红柿、韭菜、黄瓜,能入口的东西都吃光了。连扫帚苗、马齿菜都吃了,那里还有菜?”
  小魏补充说:“再吃,只有面条棵和蒲公英了。”张嘉庆说:“那里有菜,走!”拉着老王走到大榆树底下,扒下鞋子,脱了袜子,说:“拿刀来。”
  老王跑回厨房,拿了菜刀来。张嘉庆把刀把别在腰带上,跐蹓蹓地爬上树去。刚爬到半空中,两只脚打起哆嗦,胳臂也觉得酸软了。几天没有吃到饱饭,有这种心劲,没这种力气了,体力大不如前。他两只手搂住树干,用脚卡紧,把头顶在树皮上歇了一会。倏然间觉得耳朵里隐隐鸣叫。他摇摇头,抖抖耳朵,又顶在树干上。老王在树底下抬起头望着,哗哗大笑了,说:“哈哈!能说不能行,胆小了吧?”
  小魏也摆着手说:“上呀!你上不去了吧!”
  站岗的同学们,离远看见张嘉庆上树去摘树叶,喊着:“总务部长!今天叫我们吃树叶吗?行啊,有树叶吃就能坚持抗日。”
  听到讥诮,他想:“目前,吃菜只有树叶,过几天树叶树皮还要做主粮。爬不上榆树,影响是件大事!”他使劲憋住一口气,一个猴儿爬竿,爬到树叉上,腿裆夹住树桄喘了几口气。扬起刀砍下树枝来,一团团绿油油的枝叶落了下来。砍着树枝,向远处一望,初夏的阳光,晒着千家屋顶,万家庭院,不由得心里喜起来。他看到围墙外头十四旅的岗哨又多又密,象蛛网一样。猛然,一个士兵发现他站在树叉上,象是在窥望什么。举起枪照他瞄准,砰地就是一枪。子弹嗤地一家伙从腋窝里穿过去,几乎把他打下来。这时他两手搂住树干,扣紧了手,跐蹓地滑下树来,蹲在地上,心里噗通直跳。低下头歇了一会,觉得天旋地转,忽忽悠悠,再也站不起来。一会儿身上出了一阵冷汗,一步一拐地走回北楼。躺在床板上,扳起脚掌一看,脚掌上掠去一层皮,翻出鲜红的嫩肉,疼得火烧火燎。身上钮扣蹭掉了,怀襟上也磨烂了一大片。他沉下心,把两只手枕在头底下,齁啊齁的睡了一大觉。
  小魏叫厨工们把树枝拉到厨房里,捋下几箩筐叶子。午饭,好歹搁上点面蒸疙瘩,人们都说好吃。江涛端着两碗菜疙瘩,走到北楼上,叫醒了张嘉庆。他擦了擦眼上的眵目糊,坐起来说:“好象做了个梦。”
  江涛说:“你累了!”
  张嘉庆端起碗来,狼吞虎咽地吃着,觉得又甜又香,他实在太饿了。手等着吃完了一碗,还不够半饱,睁开两只大眼睛看着江涛。江涛把菜疙瘩一块一块地送到嘴头上,细嚼烂咽,品着滋味才吃哩。看见张嘉庆闲着筷子看着,就说:“嘉庆!来,我拨给你点儿。”
  张嘉庆说:“不,你还没有吃嘛!”
  江涛尽尽让让地把半碗菜疙瘩拨给张嘉庆,说:“你吃吧,今日格你出了力气。”江涛立在一边,看着张嘉庆把半碗菜疙瘩吃完,心里才安下来。张嘉庆心里说:“还是老同志呀!同生死,共患难……”他感到平素吃馒头吃肉,并不感觉什么,到了这刻上,只是一点点树叶蒸疙瘩,却深沉地撼动了他。他歪起头问江涛:“外边有信吗?”江涛睁起大眼睛说:“还没有信哩!”他们都在关心着这场斗争的后果。
  47
  时间过去,敌人看到第二师范的学生们还是没有低头的意思,于是更加严密了岗哨,将第二师范团团围住,象铁筒一般。
  江涛反复考虑:怎样才能和外界取上联系?怎样才能取得外边的援助?他用墨水写了信,拴在石头上,投到马路对过的河北大学去。河北大学的同学们把这封信交到保定学联。
  第二天,学联派人站在河北大学的土台上,江涛站在南操场的桌子上见了面。互相用英文交换意见,江涛说:“……打不破饥饿政策,斗争无法继续下去!”一面谈着,眨眼之间看见严萍,她代表保定市救济会来慰问了。严萍扬起手打着招呼,说:“同学们努力吧!预祝你们在抗日阵线上得到新的胜利!”她瘦了,一看见江涛,眼睛象激荡的湖水,蒙着一层轻雾。
  江涛想:“是的,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斗争胜利了,才能得到自由,才能离开这里!”
  苍茫的暮色,从四面八方,从各个角落里漫散开来。江涛考虑着这个问题,在迟暮中走来走去。晚上在北操场上站岗,他对家乡的河流、树林,怀着深沉的眷恋。饥饿把困盹神都赶跑了,仰起头望着天上的星河,轻轻地说:“天上的星星,都变成烧饼,斗争就胜利了!”倏忽间眼前闪过一溜通红的火光,走过去一看,是一个老兵,怀里搂着枪,趴着墙头在抽烟。见江涛走过去,也不躲闪,也不惊惶,瞪着眼睛看着他。看见江涛直吧咂嘴,就问:“干吗?想抽袋烟?”
  江涛说:“倒是想抽一袋,可惜没有。”
  老兵酒气醺醺,穿着一身破军装,有四十多岁,满脸络腮胡髭,脸皮黑里带肿。用袖子擦了一下烟袋嘴递过来,说:“抽吧!”
  江涛说声:“谢谢!”当他伸出手去,隔着墙头接烟袋的时候,懵懵懂懂地象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皱起眉头寻思了一刻,一下子想起来说:“你是冯富贵?”
  老兵睁起了圆眼睛,低下头仔细看了看江涛,说:“是……你……”说了半天,还想不起他的名字。
  江涛说:“我是运涛的兄弟,你忘了?”
  老兵在黑影里,把手巴掌一拍,说:“嘿!咱算是他乡遇故知,我就是冯大狗,论乡亲辈你还得叫我哥哥。来,丑不丑一合手,亲不亲当乡人!我就是愿听你们说个话儿,昨天晚上跟那位同学谈得可入窍哩!”
  江涛问:“他谈什么来?”
  冯大狗说:“谈的,谈的打日本救中国……”他咽下好几口唾沫,也没说上什么来。
  江涛抽完这袋烟,向周围望了望,见没有别的人,他说:“我还想抽一袋。”
  冯大狗摸索着衣袋说:“我看你过来吧,咱俩坐在墙根底下说会话儿。”他从衣袋里捏出一撮烟叶,递给江涛。
  江涛说:“还是你过来吧!”他想起八九年前,大贵被抓了兵,冯大狗吹吹拍拍地白吃了酒饭,直到如今还有印象。
  冯大狗摇摇头说:“哎!过来吧,这有什么关系,我是官差不得自由。”
  江涛看这人还有几分义气,把两手一拄跳墙过去,和冯大狗并膀坐在墙根底下。抽着烟,冯大狗说:“我看你还是回家吧!在这里闹腾个什么劲儿?”
  江涛说:“不呀,这师范学堂是官费,要是解散了,我这一辈子再也上不起学了!”江涛从爷爷推着一辆虎头小车离开家,说到老人家下关东,说到运涛坐狱。冯大狗非常同情地说:“运涛,他坐狱了?”又歪起头眯缝起眼睛问:“你们算是什么教门?”
  江涛说:“我们没有什么教门。”
  冯大狗说:“没有教门,为什么死乞白赖地闹共产?”
  江涛说:“目前不是为共产,是为抗日。把日本帝国主义打出去,我们的国家才会不被灭亡,就有自由民主的一天。”
  冯大狗睁起眼睛想了想,看着天上,谈到国家的危难,他也动了深思。摇摇头说:“唉呀!说不清的道理,咱也闹不清上头为什么不叫抗日?”
  江涛问:“你们为什么老是包围我们?”
  冯大狗说:“谁知道哩!叫俺包围俺就包围。要是跑了一个,俺团长还得掉脑袋哩!这是委员长的命令。”
  这时夜快深了,墙外有军队的岗哨,墙里是学生纠察队,枪对枪刀对刀,双方怀着不同的心情。他们有的在一块抽烟,在一块谈话,也有的说不入套,就相打相骂闹一阵子。
  冯大狗听了江涛的话,两手托着下巴昂起头,翘起乍蓬胡子看着天上。象有极深沉的回忆,呆呆地说:“我呀,当了十八年的兵了!我还学会了一点手彩儿,外号叫‘鬼头刀’。”
  说完了,撅起嘴唇笑,又象惭愧,又象得意。
  江涛说:“嘿!真厉害,那你就该阔起来。”
  冯大狗把脑袋垂在胸脯上,咧起嘴来说:“不行呀,我有罪了,我砍的人太多了……”
  说着,张开大嘴,哆嗦着两条胳膊,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意思是叫江涛看,他虽然杀了那么多人,目前还是当个穷兵,穷到这个家业。
  江涛听到这里,身上不住地打起寒噤。
  冯大狗说:“那时候,咱就是逞着年轻。砍一次人吃一顿好饭,喝瓶子好酒。稀里糊涂,也不知道杀了些什么样的人。昨天我听那位先生说,‘共产党是真正给咱穷人谋幸福的!’我才知道,我有了大罪。在那个年月里,我也许杀过共产党!咳!我真是混蛋,我怎么这么混蛋哩?当时我就不问问他们是什么样儿人。我也修下过好上司,自从杀了那么多人,上司失势了。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他倒了台,我也完蛋了。人家换上新手儿,不要我了。自从那时节,我再也不愿耍大刀,扛起枪杆当起大兵来。”
  江涛说:“哪,你就该回家。”
  冯大狗撇起嘴说:“咳!那里回得去呀?你是知道的,我家里也有一堆老婆孩子。我骗过他们,写信说我当上了连长,不久就要寄很多钱回去给他们买地。我想再过几年,能不混上个连长当当?能不挣到很多钱?直到如今,我还是个大兵,穿着这样破的军衣,穷得回不去家了!保定离锁井这么近,我连锁井、连近边处的人也不敢见,家里人还不知道我在保定。这话我只告诉你,兄弟!你可不能给我走漏风声,我嫌丢人。我还爱喝点酒,吃套烧饼果子,一年到头连一个大钱也省不下,甭说是回家。我想这一辈子不回家了,那里黄土不埋人!”说着,眼泪顺着鼻梁流下来,说:“兄弟!我看你也是个好心人。”他握紧江涛的手说:“你有困难,傻哥哥我助你一臂之力!”
  江涛听到这里,身上一机灵,说:“我们可以作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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