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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踢了一脚毫无反应的报警器拿起匕首木棍狼狈不堪地蹿出帐篷,数以千计赤身裸体的长尾人集合在古榕树下神秘壮观的景象蓦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们紧踩鼓点手足舞蹈,篝火将晃动的股腚映照得鲜红透亮意味深长,一根根长尾高高竖起,末端赤黄浓密的毛缨葵扇般展开,庄重而又华丽。鼓点在一阵急剧加速之后忽然变得缓慢深沉,长尾民族的青年男女自然捉对而抱,难解难分。
毫无疑问,我眼前展现的是一幅原始民族的集体交媾图。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的大脑开始清醒了,我的理性却仍然沉睡在梦中,只觉得浑身躁动不安,甚至在长尾民族狂放挑逗的鼓乐声中失去了自制力,双脚无法抗拒地朝他们走去。
缓慢深沉的鼓点渐渐变得轻快起来,围观的老人和儿童和着鼓乐的节律齐声呐喊,亚热带河岸神秘的夜空在雷鸣般的吼声中摇摇晃晃,这一切都由场内一位白发长者手中的木杖指挥。长尾民族仪式化的性行为在鼓乐的调动下统一转变为另一姿势。这种姿势转换的高度一致性,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这正是他们的社会形态的特殊本质。
就在这种神奇的性方式统一朝第三种姿态演变时,我差不多已经来到他们面前,也许这正是我今后多次逢遭厄运的第二个关键性错误。但是白发长者手中的木权具有神奇的魔力,鼓乐在它的调动下营造出一个个人心旌摇曳的强大氛围,我孤寂难熬的生殖系统在魔杖的挑逗下渐渐接近高潮,就在这美妙无比的关键时刻,所有的喧闹声戛然而止,亚热带丛林动人的皎月之决刹那间复归宁寂。
他们发现了我!
四
东方教授对人体的疯狂热情终于有一天让他的女儿险遭不测。
那是初冬的一个清晨,阳台上一束懒散的阳光爬到师姐的乳罩上,然后将她粉色的底裤染成淡红,东方家冷落的大门这时忽然被人敲开,来者自称是一百多年前英国人侵者与广州人杂交的后裔。东方教授兴奋异常,在他看来,侵略者的奸淫本质上就是非法进口人种,眼前站立的实在是一个难得的标本。
不料来者居心叵测,他在上门之前已对测量过程了如指掌,就在那根梨木手杖须在他尻骨上时,他突然赤身冲出书房,将教授反锁在内。然后向客厅里等候结果的嘉娜扑去。
我听到师姐被人追逐下的惊呼乱叫。
那天我想问教授我何时可以进行客家迁徙史的研究,师姐的惊叫传出门外,我冲入东方家时,一位赤身裸体的大汉已将她压在身下,一双淫手正狂乱地撕扯她的衣裙,教授的梨木手杖在书房中敲得咯咯作响。我举起茶几上的热水瓶朝那家伙头上狠狠砸去,那具粗壮的身体立即昏瘫在师姐的怀里,她将他推开,掩面直奔自己的闺房。从此,所有测量男性体的任务便不幸地落到我的肩上。
我偶然还能接触到一二位身穿泳装的妙龄少女,开始觉得测量人体的活儿还颇有趣。但妙龄少女毕竟太少,而且多半由师姐接待,时间一长我就发觉,测量人体其实是一件枯燥无味的脏活。男人身上的臊味令我觉得恶心。让我无法理解的是,测量男性人体的最后一道工序为什么总是教授自己单独进行。有一次,教授和一位神情诡秘的家伙从书房出来,我看见师姐在卡片上打了个奇怪的记号,不久这张卡片便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后来情况越来越糟,我一嗅到男人的作是就开始肠胃痉挛,臊气重者能令我当场呕吐。教授对我这种过敏反应却大加利用,竟然要我将各种体臊分门别类,并在卡片上增设体臭一栏,要求我每次测量之后都填上对方的体臭等级。这实在是一项令人作呕的工作。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同样一种气味,在少女身上就是体香,而在男人身上便成为体臭。这时东方家的门铃响了,师姐正要开门。等等,教授说,他让我隔门嗅一下,是男还是女。我说女的。一开门,大家都吃一惊,门口站着一位女孩,竟然十分漂亮。
“我叫安菲菲,”她自我介绍说,“中文系一年级学生。”
这天晚上教授颓唐地坐在轮椅上,愤怒地瞪着我的鼻子不再说话。我的鼻子无意中向他的权威挑战。不久,我就能根据体臭辨别出三十个不同民族。我的成功证明了教授过去几十年工作效率低下,但这决不是我的本意,我早就厌倦了像猎犬一样在别人身上嗅来嗅去的工作。
三天之后,东方教授终于同意我开始客家迁徙史的研究,条件是我必须完全按照他的研究计划去做。
我出生在远离先祖的粤东盆地。那天晚上,父亲叫我到河里洗澡,然后掌灯领我上了阁楼。我看见一只古罐在油灯下闪着哑光,父亲揭开它时神情庄重,罐底铺满干燥的谷壳,上面孤放着一捆大红缎子。当父亲青筋暴突的双手将大红缎子层层剥开时,我们岳氏家族一千六百年风雨飘摇的历史就展现在我的眼前。八卷族谱在似水流年中变得纸脆页黄,但西晋永嘉之后的金戈铁马却在我耳边铮铮作响,我看见千年烽火正在天边熊熊燃烧,匈奴汉周大军已将我中原城池团团围困,城中军民水竭粮尽之后决心以身殉国,但愍帝司马却贪生怕死,他下令大开城门。残阳下,他袒露胸臂口衔玉玺步履蹒跚地朝城外走去,右手牵着羔羊左手拉着棺木向敌人投降。匈奴国王命愍帝身着奴才青衣,宴时行酒洗爵,猎时如犬前驱。我灾难深重不甘奴役的客家先民于是毅然收拾行装,一次又一次向南开始了十多个世纪的漫长迁徙。
我家的族谱历经万劫之后已经变得残缺不全。其中第一本前半部和第五本的后半部已经完全丢失,谁也无法知道氏家族一千六百年前离开中原时的准确地点和时间。但是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们都深信,岳氏家族永劫不复的厄运是因为当年仓粹离开中原时没有将祖上的骨殖一齐带走,因此,一代又一代的岳氏族人都决心重返中原祭拜祖先,让我岳氏家族重获先人庇护。
昏暗的油灯下我看见父亲皱纹密布的脸上刻满了千年的苦难,从此,我心中的屋檐下便响起了古远的钟声。
多少次我驾着梦中的彩云返回万里之外的故乡,在先人的坟头上添一层新上时,我的返祖之梦总是在族谱的断章残页中猛然惊醒。我知道,只有理出一部完整的客家迁徙史才能找到中原的祖居之地,这便是我投在东方教授门下的真正动机。
五
时间在数以千计赤身裸体的长尾人与我之间迅速膨胀——不可名状的沉默!
我忽然想起师姐一再要我小心提防东经九十九度与北回归线交点附近那个吃人部落的忠告。莫非猎人首级的就是眼前这些人?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骤然袭上心头,完了,我对自己说,此生完了!
我敢发誓,我决不是那种看见危险便抱头鼠窜的孬种,那时的贪生怕死实在迫于无奈。你想想,在我经受一千多个月夜熬煎创造的世界纪录公诸于世之前,难道我愿意让这七尺之躯成为野蛮民族的一顿美餐?我企望用手中的匕首和木棍做最后的挣扎。但是,长尾人悄然间越聚越多,占满河岸遍布山野,他们粗犷结实的肌肉在悲凉的月色下闪着青铜般的寒光,我绝望地意识到一切反抗都是徒劳。
河水宛若锦带凄然伸向天际,它像是为我的灵魂铺设的一条通往上苍之道,岸边高大的古榕下秦俑般林立的长尾人随时都可能对我做最后的攻击,无边的恐惧将我彻底淹没。
“嘉一娜一娜一,娜……”
我痛苦万分地呼喊着自己一生中唯一钟情的女子准备壮烈牺牲,千百个长尾人忽然齐齐朝我跪下,这一突变完全出人意外,我猜想这可能是他们杀人前必须操作的仪式。果然,一副树枝制作的工字型担架抬到我面前,他们让我两腿跨在中间粗大的树干上,我战战兢兢任人摆布。四个年轻力壮的长尾人将我轻轻抬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忽然响彻亚热带寂寥的河岸。泪水流淌在我的脸上,我说嘉娜,Iloveyou,今生我们永别了!
他们抬着担架朝我安搭帐篷的地方走去,鼓乐在前面开道,几十个浑身涂满鲜艳图案的长尾人在我身边舞蹈,山坡上已经点亮了数百支柏油火把,这时我方才发觉,自己竟将帐篷搭在他们的坟场,我的入侵亵渎了他们的先人。
当我被他们簇拥着抬到自己的营地时,一大批五花八门的食物已经摆在我的帐前,有兽肉、鱼干和各种亚热带水果。
难道他们要将我供肥了才宰杀?
六
我与东方教授的决裂注定不可避免。
其实我只要买一张机票当天就能飞抵中原,但东方教授却将我的返祖之梦变得十分遥远。他要我读硕士研究生的三年时间全部用来学习当代人类学的各种理论和调查方法,然后考他的博士研究生,再用三年时间沿着历史上客家人的各条迁徙路线进行实地考察,尤其是深圳这一支客家人,他要我结合体臊法,重新描绘他们的迁移史。
教授每天从百科全书中列出一大堆生僻的词条要我背诵,什么原教旨主义,阿拉伯复兴社会党,犹太复国主义,库尔德人,茨冈人等等,并要我与客家人的大迁徙联系起来撰写论文。我的先祖之梦就这样被一位行将就木的老学究弄得枯燥乏味。教育的效果适得其反,博学丝毫没有增加我的涵养,反而令我日渐变痞。不久,我就痛恨世界的一切知识和所有标榜自己有文化的人。有一天我突然发觉,自己正在寻找理由抵制重返中原的计划——臆想着中原的祖坟在黄河的某一次改道中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先祖的幽灵其实不在万里之外而在我的血脉之中。
当我领到硕士证书并正式告知教授我不再报考他的博士生时,我在师姐动人的微笑中又一次体验到了反叛的快感。教授说我离开他今生必定一事无成,但是我主意已定,我宁可放弃客家迁移史的研究也要离开他。
我与东方教授的根本冲突归根结底是我们对勤奋与懒惰的看法截然相反。
我深信世界并非是由勤劳的人而是由那些最懒惰的人创造的。当我的体臊法向教授的测量法挑战时我更加坚信这一点。勤劳的人往往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只知道一味蛮干;而懒惰者终日想着不劳而获或少劳多得,结果发明了许多偷懒的好法,人类文明因此不断向前发展。比如我们穿在身上的遮羞布,很久以前人们只能用手工将纤维一根根织在一起,这种蠢办法今天仍在一些少数民族中流行,自从出了黄道婆这样的懒人之后,织布机便诞生了,而她的后继者们一个比一个懒,有人竟然袖手旁观,完全让机器替自己干活,甚至一人看管几十台这样的机器呢!
我早就看穿人们给这些懒惰的天才们戴上“永不停息的奋斗者”之类桂冠的诡计了,目的不过是期望懒人们听到嘉奖后,一高兴,便多弄些省事儿的玩意儿出来,这样大伙的日子不就过得更舒服更滋润吗?
三十岁之前我一直抱着上述十分独到的见解,认定懒惰是一种天赋,并庆幸自己与生俱来便有了这种可贵的品质,终有一日会惊天动地大有作为。因此我一有空就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就这么躺着,不让自己刻意去思考什么问题,任凭思绪随处飘荡。
就这样,我肩膀上长着世界上最富创造力的脑袋不知不觉便虚度了三十年光阴,到头来我仍然一事无成,而不少只会埋头苦干毫无灵气的家伙已经有所成就了。我不得不深刻反省自己过去那套懒人创世的哲学。
但是,我决不是那种可以轻易抛弃信念的人,这并非是因为意志坚强,而是常常明知错了也懒得去改。事实上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尴尬处境完全是时间造成的。倘若我仍然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那绝对是一个天才。即便二十出头也不失为一个青年思想家。糟糕的是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这把年龄整天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拿不出实际的东西来就有点不妙!
在时光巨轮的碾轧之下我深深仟悔——我竟然无情地攻击过那些经过千辛万苦方才出人头地然后四十叫青年五十叫中年的知识分子,还恶毒地推论说,如果四十叫青年三十叫少年二十叫童年十岁叫婴儿的话,那么,凡五岁之下的东西就不是人也不是精子和卵子而是分子之类的物质了。如今他妈的看来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反正人类的寿命已经比上个世纪至少长了二十岁,而且“文革”那十年非人的日子难道就不应该去掉吗?
七
太阳离河面一公民高的时候是长尾部落夏日早上九点,也就是我在他们领土上生活的第一天的起床时刻。我的脑袋和四肢完好无损,这是我醒来后首先确认的事实。
难道昨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