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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着马尾辫的大胡子男人,则脸朝下睡在吊床上,他的身体看来就像一条被网住的鱼,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空气中散发着发酵的牛奶、大麻卷烟和烧焦食物的味道。
司机有一双泡起的蓝眼睛和一脸疯长的红胡子,他带着皮质护腕,劳动服夹克衫在胸口敞开着,胸上有深蓝色监狱纹身。他让我坐到一把过道顶头的木椅上。我们开始在暴雨中沿着路面疾驰。我一边告诉他我准备去的地方,一边抓着一根金属栏,以防从椅子上反弹下去。
“你刚才站在一个很糟的地方,伙计。”他说,“有些杂种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在那儿转弯。你住在附近吗?”
“不,我只是个游客。”
“你的口音很奇怪。我想你大概是个法裔加拿大人。”
“不,我来自路易斯安纳州。”
他的眼睛很古怪地打量着我的面孔。汽车朝着路肩开过去。
“我说,右边有一个咖啡馆。我想我得下车弄点吃的了。”我说。
“我说过,我们会把你带到卡车那里。你会在那儿下车,伙计。不用担心。”
正在奶孩子的女人用衬衫擦着孩子的下巴,重新将乳头放人他的嘴巴,然后呆钝地望着窗外。她没有化妆,暗褐色的长发在发梢处粘在一起。
“你一直朝车后面看,你在牵挂什么?”司机说。
“没什么。”
“你以为我们是钉树钉的人,还是其他什么?”
“什么?”
“钉树钉的人。你以为我们会到处将铁路长钉钉到树里面?”
“不,我没那么想。”
“我们不是那种人,伙计。树是有生命的,我们不会击伤有生命的东西。你懂这个意思吗?”
“当然。”
“我们生活在保留地里。我们是一个家庭,以顺应自然的方式生活。我们不去和任何人作对。我们只希望不要有人来干涉我们。我们的要求不高,是不是?”
我从折叠门上带条纹的窗玻璃向外望去,乡村绿色而潮湿,蒙着一层灰色的迷雾。
“是不是?”他问。
“不高,这要求不高。”
“因为很多人总是想干扰我们。他们那是在和地球开战,伙计。”
这次搭车的经历越来越让人不舒服。
“你们在保留地认识一个名叫达乐涅·亚美利亚·霍斯的女孩子吗?”我问。
“我不认识她。”
“她来自保留地。”
“也许吧,伙计,但是我不认识她。去问问我的老女人。”他转头,用下巴指了指抱孩子的女人。
我问她是否认识达乐涅。她戴着大金属框眼镜,面无表情,平静地看着我。
“我不认识她。”她说。
“你们在这里住很久了吗?”
“一年。”
“我明白了。”
“那是一个黑脚族保留地。”她说。她的声音有一种类似全知者的单调,就像一个女人到了生活中的阴郁阶段,并且知道她们将永远无法解脱时那样。
“是吗?”我说。
“他们全是黑脚人,苏人,也就是印第安人的另一分支,则生活在南达科塔那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亚美利亚·霍斯是苏人的姓。”她说,“他和印第安人首领西亭布尔以及苏族印第安人首领疯马酋长一起对抗白人。”
我想,那是她结婚以后的姓。
“你还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司机说,“他们和举着休战旗帜的白人去谈判。他们进入白人堡垒后被枪杀了。那就是你相信那些杂种的下场。”
天哪,为什么我没明白这一点!
“嗨,你看起来有点忧郁。”司机说。
“什么?”
“你想吃点东西吗?我们有富余的食品。”他说。
“不,谢谢你。你们大家认识一个叫克雷顿·代斯马丢的小伙子吗?”
“你相信好了,他和我一样,都是一等兵。”
“他曾经有个妹妹吗?”
“你说‘曾经’是什么意思?”
“你有一段时间没在附近看见过他了,是不是?”
他想了一会儿。
“我想没有。”他说。
“你知道他是否有个妹妹?”
“我对他的家庭一无所知。他不住在保留地,他曾经来保留地组织印第安人运动组织成员,对抗那些石油和天然气公司。那些公司想搞乱山脉东面,想建管道、炼油厂和所有那类狗屎。”
“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他的眼睛?”他转过头,透过红胡子咧嘴向我笑,“我看起来,像是到处去看别人眼睛颜色的人吗?”
“想一想,是绿宝石色的吗?”
“他妈的,我为什么要知道一个家伙的眼睛颜色?你碰上什么事情了,伙计?”
“他是个警察。”抱着孩子的女人说。
“那是真的吗?”司机问。
“不是。”
“那你为什么问那些问题?你想找克雷顿家人的麻烦吗?”他护腕边上的汗毛,像是红色金属丝。
“不。”
“印第安人不需要更多的骚扰了。这是土生土长的民族,伙计,我的意思是,这是他们的土地,白人在他们身上倾倒垃圾已经二百年了。”
“我准备在这里下车。”我说。
“我说,你被一些事情困扰着,对吗?”
“根本没有,伙计。现在雨停了,我需要走动走动了。我的卡车就在上坡那边。”
“我们和任何人都没有矛盾,我们认为我们正在帮你。你得警惕这个州的很多人,我不是瞎说八道。这是时代造成的。”他说。
我在潮湿、阳光照耀的空气中站在路旁,看着汽车消失在坡上,我身后是一块绿色的牧场。我的卡车位于道路前方一英里处。
第五节
老妇人正在在她房后布满石砾的菜园里锄地。她穿着系带子的靴子,一条尺寸过大的男人的羊毛裤子,一件卡其布衬衫,头上围着一条披肩。当我推开木门走进院子,老女人斜眼扫了我一下,然后继续砍她的杂草,似乎我根本不存在。
“达乐涅·亚美利亚·霍斯是您的女儿,对吗?”我问。
她没有回答。她的白发从披肩下面露出来,眼角由于对工作聚精会神而起了皱。
“代斯马丢夫人,相信我,我是朋友。”我说,“我想搞清楚您的儿子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帮助达乐涅。”
砰地一声,锄头掠过泥土和石头,她砍出卷心菜之间的杂草,但丝毫没有触及菜叶。
“我认为达乐涅生活在一些坏人中间。我想让她从他们身边离开。”我说。
她拉开一间废弃倒塌的厕所门,将锄头放在里面,拿出了一把铁铲。厕所后面,一只有白斑的杂色猫正在黄麻袋上喂它的孩子。代斯马丢夫人将铁铲横放在手推车上,推着它向菜园边走去。我从她手中接过把手,推着它穿过土院,然后开始在菜地的每行末端洒肥料。山顶的云朵是紫红的,雪从峡谷边缘被吹下来。我听到在我身后,她窗上的保温塑料布在卡塔地响。
“她是你的女儿,是不是?”我又问了一次。
“你是联邦调查局的人吗?”她问。
“不,我不是。但我曾经是一名警察,现在不再是了,我只是个遇到一些麻烦的人。”
她第一次直视着我。
“如果你认识达乐涅,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她是否是我的女儿?”她说,“为什么你在这里问这个问题?你这样不太合理。”
于是我意识到,也许我低估了这个老妇人。像大多数自认为受过教育的人一样,我大概已经认为,一个老年人和说着外国话的人一样,不能理解我的生活和智力的复杂性。
“我只是没有将她的姓和您的姓联系起来。”我说,“但是我应该联系起来的。她穿着她哥哥的一等兵夹克,是不是?她也有一双绿宝石眼睛。你家的姓是法裔加拿大人的姓,不是印第安人的。达乐涅和克雷顿的父亲有一半的白人血统,是不是?”
“你为什么要说她生活在坏人中间?”
“和她一起生活的那个男人并不坏,但是他为之工作的人很坏。我认为她应该回到家里,不要和那些人生活在湖边。”
“你曾经到过那里?”
“是的。”
“他们是罪犯吗?”
“他们中的一些人是。”
她的手落在我的手上,接过铁铲。她的手掌粗糙,手掌边是一圈老茧。她一动不动,铁铲支撑在她的羊毛裤子上,她的眼睛凝视着天空下锯齿状的山脉轮廓。山峰上的云朵中似乎全是雪。
“他们是杀死我儿子的那些人吗?”她问。
“他们从某种角度说也许有牵连,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和他们在一起?”
“她认为她可以查出克雷顿和他的堂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曾在一个酒吧工作过。那是什么地方?”
“顺着马路五英里的地方。你来时经过那里。”
“你认识一个叫迪西·李的男人吗?”
“不。”
“你经常见到达乐涅吗?”
“她每星期来一天,还带着食品。”
“告诉她,代斯马丢夫人,她是个好姑娘。在我们俩的劝说下,她会回家的。”
我看见她用嘴巴呼吸着,嘴唇无声地颤抖着。
“什么?”我说。
“克雷顿从没伤害过任何人。他们说他带了把手枪,如果他确实带了,那也是他们造成的。他们总是打扰他。他们害怕他,因为他勇敢。”
天变冷了。我帮着她在蔬菜地里施完肥,然后和她说了再见,并将木门在我身后带上了。现在天空乌云密布,灰蒙蒙的。她手中握着锄头,站在她的土院子中,站在从世界之脊吹下来的风中,看起来很小很孤独。
第六节
我顺着土路往回开,停在克雷顿·代斯马丢和堂弟把汽车丢进壕沟的地方。是玛珀斯和魏德林绑架他们,并把他们带到了什么地方,还是一切都发生在这里?我问我自己。我跳过马路对面接壤的溪流,走上斜坡进入黑松林。地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松针。花栗鼠在岩石间玩耍,红色的松鼠在树干间彼此追逐着。我在松树丛中穿行了四分之一英里,于是看到一条曾经有人倾倒垃圾的道路。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堆生锈的弹簧床垫、马口铁罐、床垫、啤酒瓶,还有酒瓶和塑料容器。我又在松林中走出四百码左右,树木变得稀疏了,我来到了一个在灰色岩石上流动的溪流前。小溪在一个低矮的山丘边缘流淌着,山丘很突兀地在羽叶槭、野蔷薇丛和茂密的板刷中隆起。我在溪流岸边穿行,但是没发现任何特别的东西,能有助于发现克雷顿·代斯马丢和堂弟的命运。
最后,我来到溪流对岸山丘上的瀑布边上。瀑布从岩石上流下,冲刷掉泥土,露出了山丘上小松树多瘤的根部。水流到一片潮湿的松针和黑色的树叶上,那里的地面像海绵一样,长满了蘑菇和深色的蕨类植物。我可以嗅到水、冰冷的石头、潮湿阴冷的腐殖物、在水流中像蜘蛛网一样蔓生的树根的气味。
我累了。跋涉回卡车之后,我在灰蒙蒙的光线中驶上马路。这时,我从侧镜瞥见了一辆黑色的威利斯吉普斯塔旅行车。因为路面潮湿、没有尘土,我可以看到方向盘后司机的高大轮廓。接着他加快速度,靠近我的后。档,似乎他想从侧镜中看到我的反应,或者想看到我的敞篷小货车的一些细节——车主的名字。
前面是克雷顿·代斯马丢和堂弟度过最后一夜的圆木酒馆,也是达乐涅当接待员并曾经遇到酒醉昏迷的迪西·李的地方,她在这里把迪西从脑袋被踢掉的命运中挽救出来,并驾车越过山脉,把他送到弗拉塞德湖边的萨利·迪奥家。
我驶进停车场,等着看吉普斯塔旅行车的司机会做些什么。他和我并排慢下来,他的长手搭在方向盘上面,从乘客窗口目不转睛地瞪过来。他的面孔、前额和脖子都带着细疤条纹,似乎刚从一个铁锈色的蜘蛛网中走出来。
我希望他停下来,打开车门:带着他的伤痕和愤怒来面对我。我希望看到他手中有一个武器,并希望他感受到肾上腺素在涌动,感受到暴力渴望,让那种感觉点燃和净化大脑,并解决所有复杂的局面。
但是哈瑞·玛珀斯手中攥着所有的好牌,他曾是越战的一名直升机飞行员,他知道,当格林机关枪锁定好毫无防护能力的目标时,你不必改变你的状态。
他转入停车场,停在前门旁,用一个金色打火机点燃香烟,然后走出吉普斯塔旅行车,头也没回走进了酒馆。
那一晚,等我返回密苏拉,阿拉菲尔已经在保姆家吃了晚餐,但我还是带她去一个比萨店吃宵夜。她穿着柔软的粗斜纹棉布牛仔裤、精巧的皮鞋,黄色T 恤衫上印着一条微笑的鲸鱼。她的面颊沾上了红色的比萨汁。
“戴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