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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那还有州长。”
他把啤酒瓶子里冒出的泡沫舔掉,对着光线半眯着看我。
“我的印象是,你似乎认为我所说的只是幻觉。”他说。
我抬起眉毛,没有回答。
“得啦,戴夫。我需要些帮助。我不知怎么处理,它搞得我没胃口。”
“这事发生在什么地方?”
“蒙大拿,我想是的。过去三个月我们一直呆在那里。”
“我们可以和联邦调查局谈谈,但我不认为这会有结果。你没有足够的信息,迪西。”我停了片刻,“而且,还会碰上其他的障碍。”
他像孩子一样看我,就像准备接受和完成什么任务。
“还有,很难让人们相信,一个酒鬼所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我说。
他盯着水面,用力捏着眉心。
“我的建议是,你最好能离开那些家伙。”我说。
“可我和他们在一起工作。”
“还有其他很多公司。”
“认真点。我曾在亨茨维尔监狱呆过,根本得不到最好的推荐信。”
“那我就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了。”
“一大堆麻烦事,哈!”
我将锚绳慢慢拉起来。
“你决定不理我的事了吗?”他说。
“我希望能帮助你,但我想我帮不了。事情就是这样。”
“在你开动引擎前,让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的父亲是被墨西哥湾的一个钻探设备害死的,对吗?”
“是的。”
“那是明星公司的钻探设备,对吗?”
“对。”
“他们没有安装喷油保险索,当油喷出时,死了二十多个人。”
“你的记忆力真好,迪西。”我拧开节流阀,打开充气口,猛拉了一下启动绳,但是没有动静。
“我谈论明星钻探公司,你就那么无动于衷吗?”他说。
油和气从引擎中渗入水中,我继续猛拉绳子,将手柄拉过耳朵。引擎咆哮着,螺旋推进器从底部搅起一团黄泥和死去的水葫芦藤。我将船掉头,重又回到了明媚的阳光下。在回去的路上,迪西坐在船头,前臂松散地放在两腿之间。他的面孔无精打采,一片茫然,那件玫瑰衬衫被风吹得鼓鼓的。
第五节
就在那天傍晚,风向转为南风,你能闻到湿润的泥土气息,空气中还有一丝咸味。接着,一片雷暴云从墨西哥湾卷过天空,在太阳下滚滚而过,银色的光线映在橡树、柏树和柳树上,显得神奇而深邃,仿佛透过水的折影才看到这一切。大雨滂沱,雨滴在河面和浮萍上蹦跳着,哗啦啦敲在屋顶和棚顶上,新犁过的土地也带了一层黑色的反光。接着,雨突然停了下来,天放晴了,西边的天空上绽放出如火的晚霞。路易斯安纳州几乎已经没石油可供开采了,本州成了全国失业率最高、信用等级最差的地方,赛马跑道也已经关闭了。
那晚,我梦见了一团火焰,在墨西哥湾的绿色水面下燃烧着。水被烧开了,发出咝咝声,热气和烟雾升人空中,大片蓝绿色的油层漂浮着,一直延伸到西边的地平线。在扭曲的横梁、钻管、电缆和船只残骸下面,是我父亲和其他十九名男子的尸体。他们和钻探设备一起下到水中,当钻头冲人一片具有开采价值的沙地时,油喷发了。
公司的公共关系人员说,他们没有安装喷油保险索,是因为他们此前从未在那片地区发现过石油。我不知道父亲在生命中的最后时刻想了些什么。我从没在他身上看到过恐惧,无论他被生活伤害得有多深——我母亲的不忠,因酒醉闹事被关人监狱,所有不幸的时刻,他总能咧嘴笑着,对我和弟弟眨着眼睛,似乎天大的灾难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似乎我和弟弟能弥补他心中的所有伤痕。
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会有什么感觉呢?
在黑暗中,高高站在起重机的小车板上,钻探设备开始摇晃,并且嘎吱作响。看到平台上的油井检修工丢下工具,从喷涌的沙子、盐水、气体和石油旁跑开,几秒钟后层叠的钻管爆炸,变成大片橙色和黄色的火焰,火焰像欧亚甘草一样,把钢制的船柱熔成铁水。当时,他是不是想到了我和弟弟吉米?
我猜他肯定想到了。甚至当他将安全带扣在钢丝上,奋力跳人黑暗中时,当钻塔从船上面倒塌,把一切化为齑粉时,我敢打赌,他脑中想的一定是我们。
他们从没找到过他的尸体。但即使是现在,在他死去二十二年后,我还是会在睡梦看到他,甚至有时,白天我都会觉得,他在和我谈话。在梦里,我看到他走出海浪,绿色的波浪和泡沫从他膝盖流过,他强有力的身躯被褐色的海藻捆绑着。他那常被风吹、起了皮炎的皮肤,就和墨一样黑,而牙齿却雪白,浓密卷曲的黑发就像印第安人一样。他在指甲上划着火柴,点燃嘴里的香烟,对我眯起眼睛。他的钢盔在头上微微翘起,一束朝阳在上面,反射出明亮皎洁的一片。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当我走向他时,海水也在我的腿上翻腾。
但这毕竟只是梦。我的父亲死了,我的妻子也死了。
这只是不真实的黎明,充满幻觉和陷阱。在烟雾缭绕的卧室中,他像希腊睡梦之神摩尔莆的礼物一样,贫乏、短暂而且易逝。
第二章
第一节
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气变得更加暖和了。清晨时分,我常常会出海,迎着朝阳撒网捕虾。白天,我会在食品店给巴提斯蒂帮忙,然后忙着收拾我的花床,修剪种在屋南的玫瑰花。有时练一会儿举重,沿着河边的土路跑上三英里。四点钟时,会传来校车的停车声,五分钟后,我就能听到阿拉菲尔的午餐盒在厨房桌上的铿锵声,然后是开冰箱的声音,接着她会来后院找我。
我有时想,她对我的着迷,大概仅仅像对意外闯入生活的奇怪而有趣的动物一样。在一架坠毁的飞机上,她的母亲把她向上高举,努力让她露出水面,自己却淹死了。她的父亲或者被山区的军队杀死了,或者在某个军营内彻底消失。出于巧合,她现在和我一起生活,在路易斯安纳州沼泽边缘的乡村,路易斯安纳州法人移民后裔的世界中。
一天下午,我把野餐桌移到阳光下,躺在上面进入梦乡,只穿一条运动短裤。我听到她拉开房门,没有睁开眼睛,于是她不知从哪儿找了根鸭毛,用它轻拂我的身体:头上的白色斑点,胡子,胃部扭曲皱缩的伤疤。
然后,我感觉到她在搔我大腿,上面有小箭头一样的伤疤,就嵌在皮肤下面,又粗又厚,已经翻了起来。那里至今仍然有地雷爆炸时打人的榴霰弹,有时它会无法通过机场的安全检查。
看我仍然毫无反应,她就走过草地,到了晾衣绳那儿,把三脚架从链子上解下来。突然间,我感觉到它坐在我的胸口上,它的胡须、湿鼻子和带水泡的眼睛,一齐贴上了我的脸。我只能听到阿拉菲尔咯咯的笑声,在含羞草丛中回荡。
第二节
那晚,我给食品店关门时,刚要把桌上的遮阳伞折叠起来,一辆崭新的普利茅斯车靠着我的沥青船道停下了,看来像是租来的或公司的车。里面下来一个男人,沿着码头向我走来。他有副笔直、凶猛的姿势,让他看来比实际的高。他大概不超过五点五英尺,有着又黑又直的一字眉;脖子很粗,上面暴满了血管;肩膀很宽,像举重运动员一样倾斜着;肌肉紧密地绷在一起,似乎任何一条肌肉都能带动起整个身体,就像你用手指拉动蜘蛛网的中心一样。
他穿一条休闲裤,短袖白衬衫的领子没系,领带拉得很松。他表情严肃,用眼睛粗粗扫过食品店和空桌子,向我出示了一下徽章。
“我是禁药取缔机构的专案官员丹·尼古斯基,罗比索先生,”他说,“我想和你谈点事儿,你不介意吧?”
‘他的声音和体形并不相符。我听到了南部山区略带鼻音的腔调,就像发夹拨动琴弦的嗡嗡声。
“我要关门了,然后准备去公园煮点龙虾吃。”我说。
“用不了你多少时间。我和新伊伯利亚州长谈过,他说大概你可以帮我解决难题。你曾在他手下当过副警长,对吗?”
“曾有过一小段时间。”
他的面孔布满皱纹,皮肤粗糙,眼眶周围微微泛红。
他说话时,嘴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扭曲着,使他的颈部肌肉跟着跳动,仿佛它们被连在了一条皮筋上。
“在那之前,你还在新奥尔良警局任职过很长时间,是谋杀凶案组的警员,对吗?”
“对。”
他透过树丛和码头上的船,看着远处的太阳。
凭我和各类联邦官员打交道的经验,我知道他们都是一样的,要绕很多弯子才会转入正题。
“我能从你这儿租条小船吗?或者你可以和我一起走走,沿着岸边散散步,好吗?”他问,他短短的黑发有点像美国大兵。他用手指向后梳理着头发,大睁双眼环顾四周。
“明天早上我可以租给你一条船,但你必须自己去。到底我能帮什么忙,尼古斯基先生?”
“我只是随便说说,真的。”他又抽了一下嘴巴,“我听说,有些家伙在魏美林湾卸了批货物。我只是想找个时间察看一下。”
“你是从新奥尔良来吗?”
“不,不,这是我头一次来这儿。这里环境非常美好,我一定得找机会尝尝这儿的小龙虾。”
“等等,我有点不明白。你对魏美林湾附近的毒品走私感兴趣,但你却来自其他地方?”
“这只是个人兴趣。我想,几年前我在佛罗里达调查的,可能是同一批人。当时是夜里,他们在佛罗里达州南部的迈尔斯堡卸了一条载满香烟的船,有些不走运的家伙恰好撞见。于是他们把那四个人都杀了,被害的女孩只有十九岁。至于现在这个案子,已经不归我管了。”
他的鼻息和高调的嗓音,跟谈的话题很不搭调,也和他的矮个子和笨重体形不搭调。我注意到,这个人是罗圈腿,像螃蟹一样,走路有点向侧面拐。
“那么现在你离开佛罗里达了,是吗?”我说。
“不,不,你完全理解错了。我来自蒙大拿州的大瀑布城。现在,我想跟你谈一下有关——”
我晃了一下头。
“迪西·李。”我说。
第三节
我们走上码头,穿过土路,走过我前院的山核桃林。
我问他,是怎么把我和迪西·李联系起来的,他说手下一个人记下了我的车牌号,就在我和迪西在咖啡馆相遇的那个早晨。但我可不这么认为,我猜他们是在旅馆的电话上装了窃听器。我走进房间,拿出了两听冰镇槟榔酒,和他一起坐到了走廊台阶上。
“我不想对你的调查表示不敬,尼古斯基先生,但我认为,他不是买卖毒品的那类人,我想你们是在无谓地浪费时间。”
“为什么?”
“我相信他有正义感。他可能会使用毒品,但这和从事毒品生意完全是两码事。”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来见你?”
“他遇到点麻烦,但与毒品毫无关系,具体什么事,你最好去问他本人。”
“他有没有跟你提过,在亨茨维尔监狱时,他和鸭子萨尔关在一起?”
“和谁?”
“鸭子萨尔,或者叫萨利·迪奥或是萨利·迪什么的。你认为这很奇怪吗?”
“抱歉。”我说,用手揩了揩嘴,“我的反应是不是太强烈了?”
“很多人都会这样的。萨尔家族曾经控制着德克萨斯州东南部的港口城市加尔维斯敦,包括电视台、妓院、赌场、毒品生意,所有你觉得能赚钱的地方。后来,他们离开加尔维斯敦,搬到了内华达州的维加斯,然后又到了内华达州与加州交界的度假村塔霍湖地区。大约两年前,他们出现在蒙大拿州。萨尔回来探望加尔维斯敦的堂兄,因使用了已被挂失的信用卡而被捕。据我所知,他一点都不喜欢亨茨维尔监狱。”
“那是肯定的,那个鬼地方比安哥拉还差。”
“但他仍然设法在里面赚了点钱。他是整个销售网络的枢纽,我认为他似乎把某些坏习惯传染给了迪西·李。”
“好吧,你有你的看法。但是我认为,从根本上来说,迪西只是个酒鬼和头脑混乱的家伙。”
尼古斯基从衬衫口袋中掏出一份报纸。
“读读这个。”他说,“我猜写文章的记者是个有趣的家伙。”
报纸的头版新闻标题为“黑熊吸毒,命丧黄泉”,日期栏里的署名是蒙大拿州珀尔森。第一段写道,一个装着四十包可卡因的口袋,通过降落伞被投到了弗拉塞德湖东边的树丛中,接着被一只黑熊发现。它把白粉和袋子扯得漫山遍野都是,最后中毒而死。
“那个降落伞落在国家林地上,你猜谁有打猎租赁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