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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一把手家中有些事,居然让我和妮妮同去。
我感到兴奋。能和妮妮一块儿去办公差,也是少有的机会。
第一把手从来不让妮妮去他家里办事,除非他老婆不在家。
这次是干什么?原来,他家的院里又盖了一个好漂亮的玻璃花房,要搬动什么,布置什么。我和妮妮只是去帮忙的一大群人中的两个。
第一把手的女儿红扑扑的脸,很快乐地指挥着。她背后站着面目如案板的第一把手的夫人。她哼一声,略撇撇嘴,女儿就如一个放大器,把母亲的指示放大成悦耳的声音。
女儿很善良。但是,我发现她对妮妮有戒意。对妮妮不怎么善良。
我从她的目光中读出来的。
接着我才发现,今天来帮忙的人都不寻常。
其中有两个被称作部长的头头。他们对第一把手的夫人笑呵呵地讲:我们都是比较喜欢养花的,所以,今天来尽义务。我们支持领导养花。有爱花的领导,才有爱花的城市。
好堂皇的说法。他们的卖劲,他们反客为主的张罗、指挥,他们亲自动手的汗流浃背,都显得大方又磊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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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送来了很多名贵的花。
这些名贵的花,有的来自公家的花园,有的来自私人的花房。
这不是,穿着黑皮夹克的中年汉子,健壮的身躯,满脸络腮胡,据说是个养花致富的百万富翁。他笑着说:领导养花,我首先“赞助”。
人们大笑。
他也大笑。
妮妮告诉我,这“络腮胡”有七八个小老婆,阔得很。
那不法办,现在不让重婚呀?我懵懵懂懂,传说一般知道一点法律。
不公开结婚就是了。妮妮说。
完了,挥汗如雨了,阳光灿灿烂烂照进玻璃花房了,这里充满春天了,第一把手夫人说要请大家到客厅里喝茶歇歇了,人们却都拍拍打打,笑着告辞了。
两位部长说:今天这样义务劳动一下,浑身特别舒服。人是需要经常活动锻炼的。
我和妮妮往外走。
第一把手的女儿叫猫咪,对我招了招手:你再坐坐吧。我这儿有画报,你不看?
我犹豫地站住了。
我感动,为这样的千金小姐如此款待我。我喜欢她那甜润的脸蛋。
可我前面站着妮妮。
陌生的小城(6)
我注意到了猫咪对妮妮那敌意的一瞥。我也听到妮妮特别友好地说:猫咪留你玩,你就留下吧。
我却来了果断,对猫咪说:我下次再来。我回机关还有点事。
我和妮妮走了。
我感到了猫咪在身后失望的目光。
我心中很激动。
我没有过这样的荣幸。
我们走着,有一阵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妮妮问:你知道猫咪为什么要留你吗?
不知道。
她喜欢你。
喜欢我?我真的惊讶了。
是。你又纯又俊,像童话里的小男孩。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心想:这是真的?
这时,一辆小轿车过来,在身边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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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是哪位头头,从车窗里探头的却是那位“络腮胡”。
二位回机关,我送你们去吧?
妮妮说:我回家。
他呢?“络腮胡”问。
他也去我家。妮妮一拉我的手,我们便一块儿钻进了车。
七
她的家竟这样平常,像一件普普通通的上衣。她的家竟这样清贫,像一个普通的碗里盛着清水。
我不敢相信。
一瞬间,妮妮在我心目中也变得普通多了,没有仙女的光轮了。
她离我近了许多。
然而,她依然美丽。只是那美丽,我稍微有勇气(有资格?)欣赏一点了。
她很苗条,很匀称,很白净,眉毛弯弯的,眼睛像春水,又像秋水。
她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在描绘纯情,快乐,青春。
她的家是小院内套的一个小小院,一间平房,再就是一间厨房。
她只有妈妈。爸爸大概去世了。
妈妈很和善,正坐在小凳上给人家洗床单。床单上印着某某旅社的字样。
洗衣机摆在院中。大盆里堆起肥皂沫。她正在用手搓洗床单上那些最脏污的部分。然后才能放进洗衣机洗。当院有个水龙头,有个下水池,这是全部优越条件。
妈妈,我帮你洗吧,妮妮说。
你们快进屋坐吧。母亲这样说。大概家里很少来客人,母亲显得热情而且局促。她站起来,用围裙擦着手上的肥皂水,不知该如何接待踏进小院的客人。
妮妮一拉我:那我们进屋去。
一间挺大的房,被木板墙隔开了。外面是一张床,是饭桌,是几把可以当做沙发的矮椅子。东西都很旧,很暗。里面,掀开板墙上的门帘,是个小小的空间。那是妮妮的世界。一张小床。床边一张小三屉桌,桌上有一个砖头似的旧收录机,一堆英语磁带,有一盏荧光台灯。
来,坐床上吧。妮妮说。
这个小小的空间,没有放椅子的地方。看来妮妮总是坐在床上凑在桌边看书写字的。
本来我也不用隔开,就我和妈妈两个人。前两年,我有两个侄女从农村到城市来上中学,我正要高考,就一个人隔到里面,钻在书堆里复习。妮妮解释道。
我看着墙上贴的画。各种各样的风景。还有穿着美丽衣裳的美丽姑娘。
在这小小的空间,我闻到妮妮那特有的温馨气息。我融融的,说不出来的温暖幸福。
你在想什么?妮妮问。
我从恍恍惚惚中醒来,感到自己脸红了:没想什么。
我没有请人来过我家。没有人在我床上坐过。妮妮看着我,很坦白的目光。
我第一次有了男人的骄傲。我感到离妮妮很近很近。
()
近得我不敢相信。
从第一次读到她那双友好的、快乐的脚到现在,回忆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掠过。
天空中还有各种各样的魔鬼闪闪而过。
你听音乐吗?妮妮从满桌的英语磁带中挑出两盘音乐带,放进录音机里,摁下了键。
出来的是苍凉的男人的歌声。那男人是站在大西北的高山上唱一片荒凉的。
还唱西北风,唱狼,唱骆驼,唱看不见的姑娘。
不知为什么,我心中有些发涩。妮妮怎么会喜欢这样的歌呢?
歌声完了,有一阵嘈嘈的杂音,大概是从哪儿翻录来的。
妮妮问:喜欢这些歌吗?
我点点头。
妮妮突然悟到什么:你的家乡是不是这样?
我又点点头:有点像。
那你喜欢这座城市吗?
我想放把火烧掉它。
妮妮先是有些吃惊地看着我,随后,一定是理解了。她过了好一会儿,问:那你为什么到这里?
我恍恍惚惚,不知在想什么。雪白的荒野在眼前展开。一溜脚印迤迤逦逦伸向远方。一只灰狼在茫茫雪地中孤寂地跑着。
我不知不觉哼起了歌,就是刚才听到的那些歌子。最后一句是:我的故乡,荒荒凉凉,荒荒凉凉,没有我想念的姑娘……
大概是哼完了。
妮妮看着我,我也抬起眼看着她。
她问:你会唱这个歌?
我说:我第一次听这个歌。
陌生的小城(7)
那你就都会了?
我喜欢唱的歌,只要听一遍,就都会唱了。
妮妮端详着我:是吗?那你是有音乐天才的。
这个晚上,我从妮妮家出来,独自走在小城的街道上,第一次发现头顶有星空。
星星们画着各种奇谲的迷宫。
第 三 章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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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才知道妮妮不是平平常常对待我。我也是现在才真正了解,她帮我调入这威严的高楼,是她确确实实想和我在一起。
她很聪明,会和各种人周旋。然而,她从没有像对我这样对待过任何一个人。
她只和我说心里话。她说:这个城市中,人人都伸着利爪,你要机灵,才不会被他们抓伤。
有一天,她抱着一堆歌本、音乐磁带,还有一把吉他,来到我在机关楼里住的小屋,说:我们来共同塑造一个音乐天才。
我窘促了。我说,我只会哼歌。只会唱我喜欢的歌。
她站在那儿,还是那样双手相握在身前,还是那样有弹性地踮了踮脚,很认真地说:对,你只需要唱你喜欢唱的歌,你可以永远不唱你不喜欢的歌。
我无措了,不知道妮妮要干什么。
妮妮说:你学会吉他。你好好唱歌。然后,你可以登台去唱。你可以当个歌星。
我不要当歌星。我不要登台。我恨所有登台的人。我说。
妮妮打量着我,过了半晌,说:你不是要放把火烧掉这城市吗?你唱歌吧。
我不吭气了。我不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
妮妮笑了:你别那么紧张。我并不一定非要让你当歌星。我只是喜欢听你的歌声。
我有些傻兮兮地笑了。我知道,这没什么好争的。愿意唱歌就唱,唱给自己听,唱给妮妮听,还不行吗?
我也许是有天才,吉他一学就会弹。
星期天,我和妮妮又来到小城郊外的黄土断崖处。
已是肃杀的深秋了。残阳苍苍白白。风横着过来,稀稀寥寥的几枝芦花,描绘着风的图画。
唱个歌吧。妮妮把吉他递给我。
我很窘然。
我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应邀唱过歌。
妮妮看出我的难受劲了,她说:你弹吉他,我来唱歌。
我应了,吉他咚咚地响了,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手撑着下巴,沉沉思思地唱起一支忧郁的歌。
芦花在凄凄凉凉地飘飞。黄土坡在寂寂寞寞地起伏。远处,一头黄牛在落日的映照下顶着犄角一步步走着。天空中有一队大雁,无声地斜着飞过。
她的歌声渐渐“远去了”,消逝了。我的吉他也哀哀婉婉地陷入回忆。
好久好久,她抬起头,眼眶中噙满泪水。她看我。我也看着她。
又过了好久,我把手伸给她。
她站在我面前。我觉得她的胸脯离我很近。
她低下头,轻轻抵在我胸前,轻声说了一句:我其实不那么快活。别人都以为我快活。
我一动不敢动。我没有那些男人的气魄。
我想抚慰她。然而,我没敢抬起我的手。
我说:我唱个歌给你听,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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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抵在我胸前,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她转过身来,侧依着我。
我觉得天地一片惆怅,觉得落日苍凉,觉得雪白的大风在宇宙间刮过。看见天河中有一群小鸭子游过。
我知道,手中的吉他已经弹响了。叮叮咚咚,它已唱起了它的歌。它在等待我。它在鼓励我。
我唱开了。那是此刻从心头涌上来的歌声。
太阳不知落到什么地方,狼儿不知跑到什么地方,我的家乡,荒凉的高原上,窗户里没有灯光,天上有星星亮了,地上有石头冻得发慌,干涸的河床里,到处是美丽的文章……
歌声一点点越来越高。风在面前吹着。吉他的声音像大大小小的铃铛洒满秋天。我的歌声像牛群漫漫犁过空间,无边无际的牛群。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凉。妮妮的身体很暖。
我又觉得自己的身体很热。妮妮的身体很凉。
我唱完了。
妮妮静静地倚在我的肩头。过了好久,有一生那么长,她的声音从遥远处响起:你唱得真好。
九
小城还是那样脏。我还是不敢多上街。阳光漩涡一样照下来,所有的枯枝都在打转,女人的头发横飞。偶尔有戴着假面具的人在面前走过,那又红又高的鼻子总使你胆战心惊。
十字街头充满危险。汽车流来流去,布着陷阱。红绿灯像深夜荒原的鬼火,眨着眼,使你浑身发麻。
我还是像影子那样稀薄,在权力砌就的宫殿里飘来飘去。是暖壶带着我,不是我拿着暖壶。
各个房间的房门还是那样千篇一律,一个面孔。里面的主人,有的已换几代,有的依旧。据说,谁能久留,是艺术问题。
我只是楼上楼下、楼东楼西地移来移去。
各种各样的目光在我头顶上方交叉着。它们像节日夜晚的探照灯,相互阅读着。我太矮,不会被照着。我很安全。我不需要读那些可怕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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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小城(8)
那和蔼就可怕。
和蔼而智慧,我更觉可怕。
我受不了一切“深刻”的东西。
“深刻”就是多了许多害人之心。这年头,害人是讲艺术的。
那不是,有几个头头,挺年轻,一搬进办公室,就想做什么好事。接待乡下人、城里人的上访啊,为什么蒙冤的人办案啊,弄来弄去,来了许多热泪盈眶的感谢。不久,却来了什么文件,调走了,免职了。总之,是离开办公室了。
大楼里也就有了对调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