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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作品精选-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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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散去。
  威严的房间被严严关闭,房内只留下各种残留信息,包括那最后闭掉的灯光。
  山庄的各处房间开始了各种轻松舒适的活动,有些房间里还有放荡的狂欢。
  由于每一幢房子都那样厚实,绝对的隔音,所以,在山庄里走动,是绝对的宁静无声。

()
  你的每一下脚步都可能在空白的声音空间留下清楚的印记。
  所以,你也便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山庄,像一头青毛巨兽在黑暗的大山中朦朦胧胧地蜷伏着。安详又可怕。它的睡态是安详的;它的梦境是可怕的。它可以张开嘴,吞下日头,吞下天空,使世界一片黑暗。
  然后,它便咀嚼消化这黑暗的世界,滋养它那狰狞的躯体,伸出更可怕的利爪。
  此刻,它还在睡态中,只有可怕的梦。它在睡态中,消化的只是那些昂贵的滋补果品,还有那些妙龄少女。
  走出原始森林时,他早已衣衫褴褛,面目瘦削。靴子张开了嘴,胡子布满了脸,头发蓬乱如草,眼窝深陷如凹地。
  他疲累,他饥饿,他几乎奄奄一息,他拖着不属于自己的脚向前挪动着。他抬起头,蓬乱的头发下,黑茸茸的满脸胡须中,一双黑黑的眼睛直直地、阴沉地盯视着前方。
  他拄着木棍,大口地喘气。脊背弯下来,胸口抵在木棍上,像条濒于老死的犬一样一起一伏地呼吸着。
  前面是雪。雪地凌凌乱乱。一些贫穷的破房子在不远不近的前方摆着,呆呆板板地错落着。
  这个普通世界里只有贫穷和呆板,就好像那山庄里只有安谧和豪华一样。当然,那里还有阴谋。这里还有虔诚。
  他从那山庄来到这普通世界,他要破坏这愚昧的虔诚。
  他要告诉人们,关于梅林山庄的传说,都是骗人的鬼话。
  他喘了又喘,听见前面有人声。他吃力地抬起头,看见那些贫穷的小屋先先后后开了门,男男女女的走出来。他们远远地看着他,显出惊讶、怀疑和警惕。
  随后,那些目光又有了一丝丝关心和同情。
  有人过来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询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想说什么,却再也支持不住,瘫倒在雪地上。
  这一次,他很快就苏醒了,也没有失去什么记忆。他躺在暖暖的炕上,望着四面俯向他的面孔。
  他开始回答人们的问题。他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然而,刚刚进入梅林山庄的故事,周围的面孔就都惊恐万分,如灰如土,吓得睁大了眼,张大了嘴。
  那些面孔相视着,交换着惶恐而又不知所措的目光。
  他不能往下讲了。
  人们相互交换了多次目光。最后,一个比较有威望的中年男子对他说:你好好休养吧,少说话,否则会影响你恢复健康。
  然后,他用目光示了一下意,人们就都尾随着他出去了。
  门吱吱嘎嘎地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听见他们在门外压低声商议着。那对于他们,无疑是一件大得很的事情。
  
十年梦魇·《梅林山庄》(5)
于是,他明白了,把梅林山庄的故事讲给这普通世界,不仅他危险,听的人也都危险。
  他开始受到冷淡而温暖的照料。有人给他送饭,有人给他添火,有人给他拍松枕头,躺舒服,再掖好被子,又有人给他手腕号脉,最后,有人给他熬好汤药,善善良良地端到床头来。
  所有的人都善良,男人,女人。
  所有的面孔都友好,年轻的,年老的。


  然而,谁都和他不多言语。他刚要讲什么,对方立刻就会面露不安,就会十分局促,就不敢正视他,就会尽快离开他。
  只剩下冷冷清清的小屋。窗上冻满了|乳白的冰花,他只能看着这冰花,幻想着外面世界的一切。
  就听到了消息,猎人父女早已遇难。而猎人父女正是这贫困世界中的成员。
  他便深深地沉默了。
  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感到自己无比虚弱。他活着没有什么意义。
  一个长长的梦。梦见自己骑着一匹老马,在荒原中踽踽而行。
  他梦见自己写了一首诗:
  半云半黑天,日昏风惨淡。
  枯枝疏疏立,遥遥见荒田。
  他在天地间走着。又写了一首诗:
  风黑摧白日,萧萧万木伏。
  踽踽入荒野,四望惟独自。
  他在幽幽咽咽的北风中孤独地走着。
  天地的存在,不过是衬托他存在的孤独。
  他梦见自己睡着了。梦中梦。他看到一片霞光般的天空。又做了一首诗:
  雪中一枝梅,倚倚笑青天。
  春日不是梦,那时红烂漫。
  现实的世界已很虚幻;梦中的世界更加虚幻;梦中梦就无比虚幻了。
  他醒得很艰难,很痛苦,很难受。
  他醒来时,大汗淋漓,泪水洇湿了枕头。看着冰花在窗上描绘出的美丽图画,他哭了。
  他的生命原本是年轻的,为了寻找那身穿镶红边白裙子的女孩,他深入到了那神秘的山庄,此刻,他似乎已活到了头。
  一只温柔的小手在抚摸他。温柔的气息软软地罩在床边。
  他在泪水中抬起眼,是一个小女孩,一双羚羊般的蓝眼睛,提着一只瓦罐立在床头。
  她关切地看着他。瓦罐里倒出来的是羊奶。
  她的声音是童音,是黎明,是青草上的露珠,是眨着眼的小星星。那双倾倒羊奶的小手是天使,是白鸽,是春天的小白花,是儿童诗,是小羚羊的微笑。她的目光,是泉水,是甘露,是天空的窗户,是抚慰灵魂的雪白羽毛,是圣洁的曙光。那流淌的羊奶是无声的歌,是荡漾的生命,是善良的心灵,是温暖的白云,是一切的一切。
  他吮吸着奶汁。
  他安静了,他感到人世的温暖了,他感到生命的复活了。
  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用发自生命的目光看着洁白的小天使。
  小女孩纯洁地直视着他。她说:我想听听你的故事,给我讲讲好吗?
  他摇了摇头。


  她说:你讲吧,我不怕。
  为什么?他问。
  她回答:因为我还没长大。
  他注视着她。是。人长大了就知道怕这世界的一切了。
  他能给她讲这故事吗,他如何讲?
  他想了又想,便讲了自己寻找穿镶红边白裙子的女孩的故事。
  小天使低下头,站在床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眼睛,说:我明白了。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慢慢朝门口走去,越走越慢,是在想什么事。到了门口,她站住了。很久,她转过身,说:大人们会相信你的。你是好人。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人们并不怀疑他是坏人,只是……
  小天使一定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又说了一句:人大了,胆就小了。你别着急。
  小天使拉开门走了。把大雪覆盖的世界放进小屋,又关到小屋外了。
  他仰望着屋顶,眼睁睁地想着。
  在这个世界上,人的胆量是与年龄成反比的。
  他是否可以硬撑着起来了?
  追捕他的队伍将这片贫困的地方包围了,刺刀与枪口冷酷地缩小着包围圈。
  贫困的人们纷纷被赶出家门,四面是黑洞洞的枪口。
  他们在冰天雪地中衣衫破旧地立着,沉默不语。
  抽象的人们喝令他们交出危险分子。
  没有一个人言语。蓝眼睛的小天使也夹在大人们中间。
  刺刀枪口在人群前面移来移去。你们都聋了吗?你们窝藏坏人!
  人们没有胆,却有良心。
  他们已经或多或少听“他”讲述过梅林山庄的故事了。人们不那么痴迷了。
  抽象的人们还是文明的。他们“讲政策”。他们并不打,并不骂。他们讲大道理。他们晓之以利害。他们讲红彤彤的世界。他们讲擦亮眼睛。他们讲扫帚不到,灰尘不跑。
  没有人动,没有人讲话。穷困世界的人们都没有了反应。
  那很简单,都是嫌疑分子,都要带走。刺刀晃着,枪口扫着,警犬扑吠着,要押送全体离开这里。
  
十年梦魇·《梅林山庄》(6)
这时,“他”出现了。
  危险分子从一间小柴房走出来。他平平静静地走到抽象的面孔与枪口面前,把善良而贫困的人们挡在身后。
  他被结结实实地捆起来,押送走了。


  他回过头,望着冰雪中贫困的人群。无数张熟悉的面孔,无数双眼睛,都凝望着他。
  小天使羚羊般的蓝眼睛中噙满泪水,她抬起小手,冲他招了招。
  他走了,尽快地走了。他不能再牵累任何一个人。
  他不知道,他被带走后,这片贫困世界的人们都被驱赶到一个可怕的地方去接受改造了。
  多少年后,当他有机会重回这里寻找善良而贫困的人们时,这里的一切早已成为废墟。都荒芜了。没有人烟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被残酷的时间抹杀了。
  梅林山庄在铁青色的黑夜中,依然那样安谧宁静。巨大的密室,粗重的长桌上,正策划着伟大的计划。
  屠杀的计划。
  要屠杀天空,屠杀大地,屠杀太阳,屠杀月亮,屠杀时间,屠杀空间,屠杀整个世界。
  惟有屠杀,是建立最高秩序的最有效手段。
  还要屠杀思想,屠杀语言,屠杀秩序以外的一切东西。
  有秩序,才有山庄的安宁。有秩序,才有山庄内的各种滋补果品,才有白玉莲花这样高级的人参。
  梅林山庄是秩序的化身,是秩序的结晶,是秩序的中枢。
  梅林山庄是架无情的战争机器。梅林山庄是架残酷的绞肉机,绞碎整个世界来滋补权力和秩序。
  一支红烛在一间巨大而幽暗的房间点燃着,昏昏朦朦地照着豪华的床铺,豪华的家具,豪华的地毯,豪华的四壁。
  一个美丽而忧郁的女子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手撑着脸,迷迷茫茫地想着遥远的事情。
  眼前的一切都那样阴暗、模糊、朦胧。烛光像幽幽的灵魂在跳动。烛光映照出的一切都梦境般幽暗恍惚。
  她在想什么?
  在想她的过去?白肚皮的黑狗在雪地中跑着。她穿着镶红边的白裙子随后跟着。就有金色的布告。就有红色的喇叭。就有巨大的陷阱。她堕入深渊,失去了以往的一切。
  她的眼睛凝视着进入红烛的火苗中。红烛的火苗跳跃着,展现着一个空洞而虚假的世界。
  这个世界,一切都是假的。门外面是否有脚步声?什么脚步?是伺候她的脚步,还是要她去伺候的脚步?
  她轻轻摸摸自己的眼角,在那里回忆自己的少女青春,在那里添上自己的无限怅惘,无限麻木。
  她的目光越来越矇眬,眼前一片黑黑幽幽,阴阴乎乎。觉得有一圈黑色的绳索正套向她,要勒死她。青色的漩涡在灵魂四周旋转。她感到自己像片残败绿叶,在漩涡中团团打转。她把生命化为了毫无意义的轨迹。她不过是这个世界附庸的附庸。
  黑暗而幻灭的空中有一支长鞭抽响了。她的灵魂在长鞭下战栗。肉体也一样打着抖。她抱住自己的双肩,瑟缩着。她不知道,她最终的命运是什么?
  墙上有一个镜框,里面有一尊令人敬畏而厌恶的肥头大耳。她在他身旁站着。
  危险分子终于被押送回来了。山庄里的抽象人们松了口气。他们终于可以交差了。在悬崖边负责行刑而使危险分子逃走的两个抽象人员已被判决。缉捕回危险分子的抽象人员则被嘉奖。这个山庄的赏罚还是分明的。恩威并施,原本就是秩序的手段。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刑之下,必有奴才。对敌勇,对主乖,这是最完美的人才。
  危险分子再次被投入黑牢。这次不急于执行死刑了,因为他出逃的时间太长了,散的毒也太多了,要详细审问,要把他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搞清楚。任何一个听他讲过梅林山庄情况的人都应该抓起来,任何一只有嫌疑的耳朵都要管制起来。
  管制住耳朵,是管制住大脑的重要前提。
  谁破坏对耳朵的管制,谁就罪大不赦。
  任何时代都有那个时代的刑罚。刑罚进攻人的肉体,然后迫使你交出灵魂。因为,灵魂似乎是依附于肉体的。要不,灵魂在哪儿飘荡?
  他被从黑牢里一次次提出来,一次次领教古今刑罚之集大成者。这个年代,一切都是综合的。古为今用。再加上现代化。就都全了。


  他早已体无完肤,肌肉也被摧垮了,筋骨也崩溃了,然而,灵魂始终不出来投降。灵魂藏得太深?
  这是一个夜晚,月亮在乌云后面露出惨白的瘦脸,山峰安安静静地在夜空贴下自己的剪影。他又一次被审讯,身体已支离破碎,他被两个抽象的家伙架回黑牢。
  迎面过来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矮矮胖胖的肥头大耳。他身旁走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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