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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孩-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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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开垦了一片又一片大好草原,后来,他们又被时代的风云卷离开这里回城去了。于是,被他们遗弃的农场,无可挽回地沙漠化了。他们哪里知道,草原植被也就半尺多厚,下边全是沙质土,翻耕之后,正好把下边的黄沙解放出来,犹如被打开的潘多拉盒子,头几年还能长粮食,往后就只剩下沙化了。在十年九旱少雨枯水的草原,失去了植被,无法保护地下湿气水分,荒漠化后变成寸草不长的死漠,这是必然结局。草原只是“草”的原,并非“农”的原,大自然亘古形成草原,定有它的不可违背的法则,自然的法则,以愚昧而狂妄的“人定胜天”呓语,想征服和改变自然法则,那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万千知青用青春和热血浇出了这一片片死漠,这是当初谁也没想到的事情。从西边的巴盟、阿拉善到这边的锡盟、昭盟、伊盟,以及呼伦贝尔盟,处处留有这种被遗弃的沙化地带,而由沙化地带卷起的沙尘暴,源源不断地往北京,往内地输送着万千吨的黄沙黑尘,惩戒着总不长记性的人们。
  爸爸发现,这片遗弃的沙地上的某些角落还长着一种植物,那就是碱儿蒿,也称黑蒿子。这黑蒿子牲口不吃,一点儿用处没有,它还蔓延极快,一片片地生长,它一长,别的植物都无法生长,都被它侵灭,一眼望去,满目都是一片片的碱儿蒿覆盖着沙化地,黑压压的,令人生畏。只有沙化和碱化的草地才长这种毫无用处的黑蒿子,象征着死亡,象征着永远的死亡。有人形象地比喻过,开垦后的草地就如失去贞操的处女,一旦失贞永远不会再变成处女了。那黑蒿就是草原流出的初血,只是黑色的。
  再过些岁月,沙化地连黑蒿子也长不出了,惟剩下茫茫无际的大沙漠,连着天连着地,消逝了所有生命的痕迹。
  爸爸感叹着人类的愚昧所创造的这片沙原,接着继续顽强地穿越这片死亡地带,向西北挺进。
  二
  母狼好多天不出去觅食了。
  大漠外边的世界在闹饥荒。大饥荒。
  将近一年的时间,老天没下一滴雨,河水断流,深井干裂。别说庄稼不长,连原先茂盛的胡杨树都一棵棵枯死,天上的鸟雀都飞着飞着便一头扎下来渴死,那血也是干的。惶恐的人们一批批逃难迁徙,走不动的老人和孩子跟走不动的老弱牲畜一起,倒毙在荒野上干河滩上,不说哀鸿遍野,饿殍满地也差不多了。
  越是沙漠化越容易干旱,饥荒闹得越凶。
  开始时,母狼每次出大漠拖来一具具干尸,有牛羊,有鸡狗,后来它懒得弄了。由于缺水,大漠古城和大漠外边的所有出水的地方都龟裂了,焦渴的它和狼孩胸肺里都燃着火团,干尸啃得越多,焦渴得越厉害,他们再也不敢碰干尸了。
  母狼天天冲天上那轮火红的太阳哀鸣。
  它几次想携领狼孩走出大漠,尾随人类大迁徙。可它知道方圆几百里都是这样干透燃烧的大地,它自己或许还能挺过去,可日益虚弱的狼孩有可能还未走出大漠就倒毙。
  他们只好龟缩在洞穴深处,那里至少还算阴凉。
  母狼和狼孩紧紧依偎一起,奄奄一息地等待和企盼着天上电闪雷鸣暴雨骤下。当然是空等。冥冥中,出于生命的本能,母狼一跃而起,它发现洞穴内角有东西在蠕动。
  母狼扑过去,顷刻间嘴上叼起一物,那是一条小黑蛇。脑袋早被老练的母狼咬断,一尺多长的身体还在它嘴下动弹着。母狼把蛇丢给狼孩。恍惚中,狼孩终于饮到蛇血,吃到湿润的蛇肉,它又有了活气儿。
  母狼在那钻出小蛇的洞角寻觅嗅闻起来。
  那里有个小蛇洞,斜着通向地下深处。母狼在那里嗅了半天,然后趴卧在小蛇洞旁等候。它要守洞待蛇。既然有小蛇崽,肯定还有大蛇在里边。它耐心地等候着。
  可是那蛇洞里静悄悄,再没有其他的蛇钻出来。
  母狼不甘心,它相信自己的嗅觉,从那小蛇洞里依然还传递着生血气息。它知道,蛇洞中还有活的生命体存在。
  于是,母狼开始用前爪子扒挖那蛇洞。
  沙质土层被它挖开一大片,又往下挖进几尺深,突然“扑通”一声,那块土便往下塌陷下去了。母狼吓了一跳。它探进头一看,原来地下深层又出现了一个小洞穴。那里大概是古城某人的墓穴或地室。令母狼吃惊的是,那下层洞穴里蠕动和盘卧着无数条蛇!中间盘着一条茶杯粗的大蛇,其他的小蛇都围着它盘绕蠕动,显然那是蛇王。
  母狼高兴了,嘴里发出“呜呜”的长嗥。狼孩也爬过来瞅见蛇,高兴的他立即想跳下去捕吃,被母狼马上咬了回来。
  此时,那蛇王发现入侵者后,立即从睡眠中醒来,高昂起三角头,发出嗞嗞的声响,冲母狼这边吐着闪电般的蛇芯子。显然,这是一条凶猛狂暴的大蛇,不是好惹的。以往遇到这种情况,母狼一般是不去招惹,远远避之。如今却不同了,为了狼孩和自己活下去,它要把这些活蛇一条一条地变成他们的食物。
  母狼和那蛇王远远对峙着,一个在上面,一个在下面。奇怪的是那蛇王只是发出威胁的声响,并不爬离原地来进攻母狼。只见母狼伸出嘴,叼咬起一条无意中靠近过来的小蛇,然后跟狼孩分享着吞嚼起来。
  那蛇王仍然未动。
  母狼奇怪,为了抓蛇方便,它干脆接着扩大通到下洞的口子,不久它彻底打通上下两洞穴,它和狼孩可以自由出入下边的洞穴了。至此,那蛇王依旧没有离开原先盘卧之处的意思,只是眼睛始终紧盯着母狼的一举一动,不时吞吐着红红的蛇信子。
  显然,那蛇王是轻易不动窝了,即便牺牲着不少的小蛇。狡猾的母狼更是放心大胆起来,它也不去招惹大蛇,带领着狼孩专门对付那些游离大蛇控制范围的小蛇们。一条一条地拣吃着,吃够了,他们就跳上上边的洞穴歇睡。几天下来,他们的身体又恢复了往日的健壮,而且比以前更加精力旺盛,体力充沛了。显然这些地下深处的蛇肉,有着丰富的营养和滋补功能。
  瞅着自己周围的小蛇日益减少,那蛇王几次愤怒之余,想冲过来与母狼拼命,可最终还是缩回了头脖,死死盘卧着原地未动。
  母狼是有耐心的。蛇不攻,它也不动。只是每天逮吃着几条小蛇,熬着这无水的日子,解决焦渴问题。
  小蛇终于被他们逮吃光了。洞里只剩下那条大蛇,依旧是岿然不动的样子怒视着母狼。
  过了几天,焦渴难忍的母狼和狼孩开始琢磨起大蛇来。母狼多次挑逗,蛇王仍旧不出来进攻,它又不敢贸然扑上去咬,一旦被蛇身缠住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这时狼孩的会抓会伸的上肢起了作用了。只见它捡起石块,往蛇王身上掷打起来。有几次正好击中蛇头,恼怒万分的大蛇终于出动了!
  大蛇的前身移动着,“嗞”的一声,张着嘴咬向母狼。母狼赶紧闪避,但那是闪电般的一击,还是咬着了母狼的脖毛,幸亏毛厚不碍事。同时蛇尾如一根长鞭般扫向狼孩,一下子击中它,狼孩如一只皮球般滚向一边,真是力量千钧。
  母狼有些惊惧了。狼孩更是面如土色,浑身发抖。
  母狼的眼睛扫向那蛇王盘卧的地方。
  啊,那里有个盘子大的浅坑,里边汪着一片水!
  原来,全世界闹饥荒干渴缺水,它在这儿却独自享用着一片水,甚至不顾小蛇们的灭亡。这家伙够毒的。
  这时那大蛇又游动着长身子,突然间,那尾巴尖如闪电般地缠住了狼孩,而且越缠越紧,蛇的长身也随着紧缩起来。狼孩拼命挣脱着,发出“呜哇”惨叫,可由于蛇的半个下身全缠住了他,狼孩根本无法挣脱,呼吸变得紧促,声音也嘶哑起来。
  母狼趁大蛇分神缠绕狼孩之际,如闪电般地扑过去。它的尖利如刀的獠牙,一下子咬住了大蛇的脖颈处,并使劲往地上按压下去。负痛的大蛇身子拱着又甩打着头部,想把母狼甩出去。可母狼毕竟比它壮硕,比它狡猾,又瞅准机会咬住了它的致命之处,只见母狼犹如粘在大蛇脖颈上,尖牙也毫不松开。
  大蛇的力量渐渐在松懈,尾巴处开始发软,狼孩终于挣脱而出。见母狼咬住了大蛇的要害处,狼孩的胆子也大起来,骑坐在蛇身上又是咬又是抓,接着又抓过一块尖石,又狠又猛地砍击大蛇的眼睛和头部。这招儿真灵,瞎了眼睛,碎了头骨,咬断了七寸处,这条大蛇王终于彻底软瘫下来,死了。
  母狼和狼孩发出一阵嗥叫。
  然后,他们走向那个大蛇始终不愿离开的水坑。这是个如盘子般浅的石凹处,里边有个细细的缝隙,那水就从那细缝中一滴滴渗出来,虽然不多,可也足够母狼和狼孩享用,度过这大饥荒了。
  这是神奇的大自然所赐。
  三
  爸爸牵着黑马。
  黑马实在驮不动他了,他只好牵着它走。
  漠北沙原在他眼前伸展开去,无边无际,苍苍莽莽,几乎是没有曲线地平阔,拓远。站在这样的茫茫大地,人顿时会感到自卑起来,强烈的弱小无助和孤独感油然而生。
  这里就是各类史书描述的苦寒之地——漠北荒原。天上几乎没有飞鸟,地上草木凋零,满目不是沙地就是丘陵,几乎是断绝了人和兽的踪迹。
  那长满石砬子的平阔地,坚硬得如石夯砸过一样,挖个灰棘根吮吸都困难。平展展望不到边的莽原,苍凉得令人生畏,隐隐生出一辈子也走不出这荒原的恐惧。灰色的天,灰色的大地,静谧得又如临死界,让人满胸的惆怅和悲凉起来。爸爸吹出一声口哨想排解,结果吹出的口哨声,刹那间被周围的空气吸收消化得无声无息,干干净净,弄得爸爸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吹出过那口哨声。
  爸爸再也不敢吹口哨。
  两腿如灌了铅般的沉重,蹒跚的步履有些难以支撑疲惫的身躯,摇摇晃晃,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有些模糊。他已有几天没吃到一块食物了。马鞍上的所有盛器全部变空,干粮袋空了,塑料桶空了,天又无雨,地上又无水,饥饿的他恨不得往自己大腿上咬上一口。
  那该死的莽古斯大漠在哪里呢?何时才能走到那里?
  爸爸问那苍茫大地。
  苍茫大地沉默不语。
  足有一个多月,爸爸没见到活人了。其实,他已经迷路,走不出这漠北的苦寒之地了,四面都是一个颜色,一种地形,太阳有时在北边有时在南边,有时从西边升起东边落下,迷蒙中他完全辨不清方向。
  可爸爸脑海中只有一个信念:走下去,千万别停下。不管东南西北,认准一个方向坚决走下去。一旦停下脚步坐下来,那就别想再站起来了。
  这时,爸爸想起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吃淀粉的事,那是把烧火的包米棒子碾碎成粉末和水而成的,吃下去后拉不出屎,妈妈每次用头上的铜簪子为他抠出那硬邦邦的屎球球。哦,现在要是有一口那包米棒子碾成的淀粉饼子,该多好哇,爸爸这样想。
  他身后传出“吧嗒”一声响。
  被他牵着的黑马,终于挺不住,倒地不起了。马脑袋贴在地面上,无力抬起,瘦瘪的马肚子半天才鼓上气,呼吸似有似无。四只蹄子全掉了硬盖儿,尖沙石嵌进露肉的蹄掌里,渗淌着脓血。
  爸爸几次往上提拉缰绳,黑马的长嘴巴微微抬起,又垂下去。爸爸走到黑马的屁股后头,使了使劲儿,想把它抬起来。那马也理解主人的意思,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实在无力支撑,又“吧唧”一声趴在地上了。黑马抱歉地拿无神的眼睛看着主人。爸爸知道,这一路它的消耗和付出比自己大得多,只要是有一点力气,他的黑马不会是这样的。
  于是爸爸哀伤地想,爱骑的路走到头了。
  黑马的眼睛始终望着他,嘴巴轻微地发出了一声“喷儿喷儿”的声响。爸爸知道黑马在表达着一个意思,他明白那意思。他必须在它还有一口活气儿的时候动手,那血才是活的。
  爸爸的手哆嗦着,轻轻抚摸马的脸、马的鼻子、马的脖子,最后抚摸那双眼睛,想让它合上。可等他的手一离开,那双眼睛复又睁开,默默地瞩望着他,似乎催促着他。
  爸爸的双眼涌满热泪。
  他“扑通”一声,给黑马跪下了。嘴里喃喃低语,多谢你,我的好伙伴,下辈子咱们还一起生活,那会儿你当人我当马,我也这样驮着你满世界找儿子。到时候你也这样给我一刀——“扑哧”!说着,爸爸手里的蒙古刀迅疾地切进黑马的咽喉。热而红的血随刀口喷射出来,那咽喉处如解脱了般地发出“咕儿”的一声响,接着,马的双眼终于合闭,同时挤落出两颗大的泪珠,滴在爸爸握刀的手上。
  爸爸抱起马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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