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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死,去远点儿啊,别埋汰了我家门口!”
朦胧中听见老秃这句恶毒诅咒,我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响,便不省人事了。吵闹的村街、明亮的月夜,都离我远去。世界一下变得很安静。
四
疯跑回家的老驴惊动了我家。
驮着空口袋,进院子后仍不安静,惊魂未定地乱蹿乱跳,失常的这头毛驴着实吓住了焦急等候的家人。
我爸大叫一声:“出事了!”便摸墙上的猎枪,他以为我们遇着狼豹之类野兽了。
这时老叔正好赶回到家里,说出原委。
“翻了天了!快走,孩子要出事!”爸爸风风火火跑出家门,直奔胡喇嘛家。
胡家门口静悄悄,大门紧闭,黑灯瞎火,连那只恶狗花子也不叫一声。我爸喊着我的名字,在胡家门口乱转悠,最后被倒在地上的我绊了一下。他以为我怎么着了,又是试我的呼吸,又是掐我人中,终于把我给唤醒过来。
见到爸爸,我“哇”地哭出来。
“儿子,你咋了,咋昏倒在这儿?”
“二秃放狗咬了我屁股……我的屁股……”
爸爸抱起我就往家走,同时回过头撂下一句话:“二秃,你听着,我一会儿回来跟你们算账!”
“我的干杏核全洒了……我的干杏核……”我呻吟着说。
“先回家包扎伤口吧,别管杏核了!”
回到家里一通忙活。请来村里的土大夫吉亚太,他伸出鸡爪子似的手,拨拉着我屁股上耷拉下的那块肉,割掉也不是,粘上又不是,很是为难了一阵儿。他又用一团存了不知多少年的黄棉花团,沾着盐水,使劲儿往我那已血肉模糊的屁股上蹭了又蹭,擦了又擦,又拿出一小瓶过了期的碘酒,咬咬牙,下决心全往我的屁股上倒了下去。
“哎哟妈呀!”我忍不住钻心烧痛,大喊起来,屁股上火辣辣,如万箭穿过,豆大的汗珠从我额上冒出来。我差一点又昏过去。
“吉嘛嘛,你给孩子屁股上洒了些啥呀?”我妈在一旁也心疼儿子,小心着问。吉亚太土大夫在庙上当过喇嘛,学了两手蒙藏医道,还俗后在村里行医,也曾到旗卫生局的医院进修过,村里人仍以他当过喇嘛的身份,尊称他为“嘛嘛”,意为先生。
“碘酒,是碘酒,孩子。”吉亚太手忙脚乱地找出纱布团。
“孩子屁股可全烧黄了,嘛嘛。”我妈依旧不放心地提醒。
“没关系的,要不止不住血呢。用了我一瓶碘酒,我都没心疼呢。”吉亚太老喇嘛鸡爪子似的手,又在我屁股上摸来摸去,一心一意地想把那块肉粘紧我屁股蛋上,然后,他用纱布缠了一层又一层,我的屁股很快鼓出了小山包。
“好啦,小孩儿的屁股没事了,养养就好。”老喇嘛把鸡爪子似的手,伸进妈妈递过来的铜盆里涮了一下,然后往他那袍襟上擦了擦,便坐在已摆好的炕桌前。
当老喇嘛大夫吉亚太稳稳坐我家炕头享受起主人家的茶点时,我爸已经拎了一把斧子出去了。他是要去砍了那只恶狗。我妈没能拦住他,赶紧让老叔去上房报信给我爷爷。
油灯下,炕桌前,老喇嘛大夫喝着我家酽酽的老红茶,额头上已冒出热汗,但他仍没有离桌回家的样子,有滋有味地品尝着我妈做的油炸果子。急得我妈一会儿进,一会儿出,搓手干着急。炕上躺着呻吟不止的儿子,丈夫又去仇家不知情况如何,怀里还抱着刚睡醒的我那一岁多的小弟弟,她哪有心思侍候这位谱儿不小的老喇嘛喝茶哟。
“我说苏克媳妇,你炸的这果子还真好吃呢。”吉亚太喇嘛慢条斯理地夸奖我妈的手艺。
“嘛嘛,那你多吃点儿吧,明天我再炸些给你送过去。”心中有气但善良的我妈依旧装出笑脸,应付着这位村里人都不敢轻视的土大夫。
“好好,好好……”老喇嘛被油果子渣儿呛住了,咳嗽起来,油灯下他那张憋得通红的脸,就如油里炸红的大虾或太阳下晒红的猴子屁股一样。
我忍不住笑,可牵动了屁股上的伤,疼得我咧开嘴哼起来,再也不敢去对比猴子屁股与老喇嘛的脸了。
老喇嘛抬了抬稳坐的屁股。
“嘛嘛要走了?”喜得我妈赶紧做出送客状。
“嗬嗬嗬,你们家炕头还真热,烫屁股呢,嗬嗬嗬……”
“哦——”我妈无奈地一声长叹,苦笑着看又坐回的老喇嘛重端起茶杯有滋有味地饮用。于是我妈掐哭了怀里的孩子,我那幼小的弟弟小龙。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据说中间也有过几个弟妹,都夭折没成活。农村最需要劳力,所以小龙弟弟成了家里的宝贝,受到百般呵护,我妈把他掐哭真是无奈之举。终于有了丢开客人走出去的理由,她歉然笑一笑,便抱着无辜受皮肉之苦而号哭的小龙,走离了屋子,去探听爸爸的消息了。
我躺在炕上,独自面对老喇嘛没完没了地喝茶,嘎嘣嘎嘣地嚼果子,心烦至极。我突然提高了嗓音,号叫般哼哼起来,嘴里大喊:“疼死了!疼死了!”这招真灵,吉亚太老喇嘛终于擦了擦嘴,离开茶桌下炕了。走时还不忘抓一把油炸果子塞进怀里。
“别哭叫了,我走了。明天叫你爸爸把出诊费送到家里去吧。”土大夫吉亚太离去时丢下这句话。
我松了一口气,忍着屁股上的疼痛,等候爸妈回来。
时间好漫长。
我差点睡着了,他们才回来,爸爸余怒未消,把斧子狠狠砍进木墩子里。原来爸爸这趟去毫无结果。老狐狸胡嘎达装睡不开门,后来从里边撂出话说,他家花狗一直拴着没有出去咬过孩子,他孙子二秃胡伦也感冒躺在炕上,没有出去过,有事明天跟他儿子胡喇嘛村长说。
我爸站在那扇黑漆大门外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当过蒙古骑兵的他,如今英雄无用武之地,无可奈何,差点砸门而入,被我二叔和妈妈拽了回来。只有等候天亮再去找胡喇嘛理论了。
妈妈说,我又是发烧又是说胡话,折腾了一夜,嘴里还不停地叨咕:“狼崽……狼崽……我要狼崽……”
第二章
一
一早,爸爸妈妈就出去了。
他们分头行事。爸爸去找胡喇嘛村长讨说法,妈妈去村街扫拣昨晚我们洒丢的干杏核。
我无法上学了,整天趴在炕上,在无聊中等候大人的同时,照看旁边摇篮中的小龙弟弟。我特别喜欢这位迟来的小弟弟,大人忙,照看他是我的一项主要任务。农忙时爸妈都下地争分夺秒抢收,我只好背着小弟上学,把他放在教室门口的一个土筐里,塞给他一个胡萝卜啃。有一次,他的胡萝卜掉在了筐外,他爬出筐去捡时,却被一只小猪叼走了。我弟锲而不舍,尚不大会走路的他,一直跌跌撞撞爬着追踪小猪到了不远处的学校厕所。于是他就掉进了茅坑里,当我下课后不见了筐中的小弟慌作一团时,有人从茅坑里捞出了屎尿一身的小弟。
我吓得哭出眼泪,只见小弟还傻乐,手里还攥着半拉胡萝卜,上边沾着金黄色的屎点。从此我小弟便有了绰号:屎郎小龙。
当然,从此后我妈再也不敢叫我背小弟上学了,改成自己背着小弟下地。放学后我再接妈妈的班,让她腾手烧火做饭,忙家务事。可我的作业本和课本遭了殃,成了他撕啃的对象。有一次还把我的一块橡皮吞进了肚里,我没敢告诉妈妈,天天扒拉他拉出的屎。第三天终于见到了,可寸长的橡皮却变成了指甲盖大小,我一直猜不透小弟的胃肠,怎么会连橡皮块都消化吸收呢。从此我认定我小弟肯定是个特殊的人才,有特异功能都是有可能的,长大肯定大师级。
他现在就在我旁边的摇篮里安睡,小脸红扑扑的,小鼻翼翕动着,只是一双小招风耳有些不伦不类,跟他未来的大师身份似乎不符。
外边的门一响,从脚步声我听出先回来的是妈妈。
她往地上扔下半口袋干杏核。只有半口袋。
“我们捡的可是两口袋,妈!”我嚷了起来。
妈妈满脸扫兴:“村街上的猪比你娘先下手了,它们啃吃得快还干净。多一半儿叫胡家的老母猪带崽消灭了,气死我了,嘎嘣嘎嘣啃得那个香,赶都赶不走!”
“老胡家的人和畜都跟我们有缘,妈的,等我长大了再说。”我诅咒。
“得得,儿子,有本事好好读书走出这村子吧,咱们不跟他们斗气。”我妈赶紧岔开话题,惟恐我真把斗败胡家当成终身目标。
没有多久爸爸也回来了。他还没有妈妈的收获大,他连胡喇嘛的影儿都没有见着。不过,爸爸带回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昨夜,胡喇嘛的猎队在塔民查干沙漠里迷了路,一只野狼一直追踪他们,天亮时他们才发现,原来,他们绕着出过古尸的沙漠坟冢里转了一夜。更可怕的是,趁他们打盹时,他们有两匹马被狼掏了肚子,剩下的全被惊散,他们几乎是爬着回村的。一个个受惊吓,失魂落魄,不是病倒就是卧炕不起。
“公狼!”我脱口喊出。
“什么公狼?”
我就向爸妈讲述了一遍昨日胡喇嘛他们的所作所为。
“真是报应。”我妈轻声叨咕。
“看来事情还没完。”爸爸颇有预见地下了结论。
果然如此。公母狼的报复远未结束,才刚刚开始。
我们的村庄和邻近的村子,都相继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大白天胡喇嘛猪圈里闯进了那头公狼,咬断了他那老母猪的咽喉,而且猪崽子也个个未能幸免。娘娘腔金宝的三只羊被掏开肚子,摇摇晃晃走进屋里倒下了。其他几位猎人的家畜同样都遭殃,而且共同的特点是,那狼根本不吃这些牲畜的肉,只是掏开肚子咬断咽喉,是纯粹的祸害。接着,村里夜夜闻狼叫,那叫声如嚎如哭,如泣如诉,时而哀婉如丧子啼哭,时而发怒咆哮凶残如虎豹。夜夜狼来村里光顾,夜夜有户失猪丢羊。祸事还延及邻村。胡喇嘛村长强打精神,组织民兵和猎手,多次围剿伏击过那对可怕的狼。可如精灵般,他们根本摸不着那对狼的影子,只是夜夜闻其声,那阵阵令村民心惊胆战的长号,时时把酣睡中的孩童吓醒惊哭。胡喇嘛他们无计可施,还时刻提心吊胆,甚至不敢出夜,都在屋里大小便。村里人开始议论了,纷纷指责那些惹事的“勇敢”的猎人们。
胡喇嘛戗不住劲了,找来那几位猎人商量。他移怒娘娘腔金宝,伏击母狼,又引他们去追击,惹出了这场灾难,招来全村人的白眼。胡喇嘛对他们说不灭了那对狼,他们可真没脸见人,没法儿交待了。
可咋灭?一提狼,他们就脸变色心率加速。
是啊,咋灭?搜索围剿了这么多天连影都逮不着,就凭他们几个,可真无法解决那对红眼的恶狼。沮丧至极的胡喇嘛逼住娘娘腔,说你惹的事你想个法子出来。
还真管用,娘娘腔真想出了一招儿。
“诱捕。”他说出两个字。
众人都不懂。咋诱?那狼根本不吃你的肉。
“狼崽。”他又说出两个字。
这回胡喇嘛懂了。“你这龟孙子,原来那天带回来的狼崽,还养活到现在?”
娘娘腔金宝嘿嘿嘿干笑说:“原本想拿到城里公园换酒喝的,现在只好贡献了,为了全村人民嘛。”
他们就这样制定出了一个完整的诱捕方案。
这关系到全村每个人的利益,胡喇嘛召开全体村民大会进行动员,我和老叔也去了。那时,我屁股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胡喇嘛说打狼是大家的事儿,关系到全村的安定团结和改革开放,要为死去的猪呀羊啊牛啊鸡呀报仇,为全村的安宁和平而战斗。参不参加打狼,是跟凶恶的敌人能否划清界限的态度问题,立场问题,甚至奔不奔小康的问题。
动员过后是准备行动。大人们决心为牺牲的牲口讨回公道,纷纷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备棍提枪。这样的事最令孩子们兴奋了,怀着一点点的害怕,又无法拒绝刺激,相互传递着各类真假最新消息,等候着决战时刻的来临。
那晚,天格外的黑,月格外的高,风格外的紧。
二
村西北,离沙坨子较近的路口,有棵百年老孤树。
大人们全副武装,埋伏在这棵老树后边的树毛子里。娘娘腔金宝和另一猎手,则藏进了老树空腹中的树洞里。全村关门闭户,熄灯隐光,空气很紧张。
我和老叔还有几位胆大的顽童,也悄悄过来看热闹,被我爸轰走了几次,可我和老叔又偷偷溜了回来。二秃趴在自家房顶远窥。他不仅是怕狼,更惧落单儿被我和老叔逮住。我和他的那笔账还没有算清呢。
那棵老孤树的横枝上,吊挂着那只狼崽。就是那只我喜欢的白耳尖狼崽,被娘娘腔金宝喂得肥肥胖胖。此刻它被头朝下,屁股朝天地悬挂在树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