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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他立刻就醒悟过来,露出惊恐神色,转而朝春阳大喊:“哥!”
春阳一手搂着秋吾月的尸骸慢慢站起来,此时他的面目变得比之先前更狰狞,一双如钩獠牙突出唇外,白里透现青光的鬼脸上双目血红。他睥睨着桃三娘:“我降生一刻起,已厌弃此身,你上三界神魔皆可将我随手碾死,不若索性取我命去,下至阿鼻地狱,永世不必超生……”他说这话时,头顶一团旋状黑云中隐隐显出靛蓝的光芒,半空中刺耳呼啸的已不是风声,而是仿佛有无数孤魂怖鬼在齐声尖嚎,夏燃犀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想要靠近春阳却一下又被旋风的劲力掀翻在地。
桃三娘终于发怒,我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声色俱厉道:“小鬼!三界六道自有因果法道,即便是上届天仙也要遵法天地,无力扭转任何命数,你禀赋威德已是累世造化,莫要再怨天尤人,冥顽不灵!”
就在这时,原本黑寂的天空之中,骤然隐隐显出一股红光来,我起初没有注意,但是鼻子忽闻到微微香气,正疑惑是不是错觉,却见远处站立的夏燃犀抬头望向天空,脸上现出从未见过的惊恐之色,我再遁他的目光看去,耳旁已听的阵阵闷雷似地声响,夏燃犀回头即朝春阳大喊:“哥!”
但春阳对他充耳不闻,只见他昂首对天,丝毫没有畏惧,反倒像是再期盼什么出现,我急拉住桃三娘的手:“三娘!春阳,春阳是想死吗?秋吾月已经死了,你要救救他……”
桃三娘用眼神止住我不许再说话,然后转过脸看着天,喃喃道:“来的这么快?是值日功曹报告的玄坛哪位神君吧?这倒不妨……”她忽然转向春阳朗声道:“小鬼!不若我们打个赌吧?”
桃三娘的话让春阳有些意外:“打什么赌?”
桃三娘笑笑,嘴角出现一贯的那抹捉摸不定:“我赌你今番死不了,如果我赢了,我就拿你弟弟的命,你不是恨他吗?我可以帮你杀了他……如果我输了,我就帮你找回秋吾月的命。怎么样?无论怎样来看,都对你有利。”
春阳身周的旋风减慢了些,看来是桃三娘的话一时之间把他搞懵了,桃三娘说完这话,便好整以暇的双手交缠在胸前,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
春阳怔了怔,忽然怒喝一声:“你别想戏弄我!”
这句话一出口,他挥起利剑的尖利鬼爪,身体像一支挟着劲风的箭一般朝桃三娘飞来,我来不及惊呼出口,他一爪已经逼迫到桃三娘的头顶。桃三娘似乎只来得及把头微微一侧,我看不清桃三娘究竟有没有动手,但春阳却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硬生生弹飞出去,落在七八步远处的地上——
或许是方才春阳的爪尖勾到她包发的头巾,三娘的头巾散开飘落一边,别髻的长簪也应声落地。迎面而来的风把桃三娘披散的发吹得扬起,她慢慢走向春阳。春阳这一跤看来摔得很重,但他却仍然没有放开秋吾月的尸身。桃三娘走到她面前,丝毫不留情的一脚踏在他手上:“臭小鬼,不知天高地厚。”
春阳抬头望向桃三娘,咬牙切齿道:“你杀了我吧。”
“小鬼,你就这么想死?”桃三娘冷笑道,“还是说,你一心求死,是想用你的命换他的命?”桃三娘说到这里,目光瞟向夏燃犀,夏燃犀起初还愣在那里,听到桃三娘的话才好像终于醒悟过来,这时天已经罩下来一幕红光,云中远远传来一声金锣敲响:“何方妖孽在此猖狂!”
夏燃犀猛地一震,连忙朝桃三娘和春阳所在的地方跑过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在桃三娘面前一头匍匐到地,急切的说:“老板娘!求你放过我哥,要吃我也可以,那我交给他们也可以,只求你救他……”
我一时也吓糊涂了,当真以为桃三娘想要饿鬼兄弟的命,赶紧过去拽住她的裙子:“三娘!你别杀他们啊!”
“你别来添乱。”桃三娘一手把我用力推开,这时候天空中红光大盛,似乎天神随时就要出手了。桃三娘一咬牙:“快来不及了!”说着放开春阳,随手从自己头上扯下三根头发,略一虚晃,头发立刻变成三支点燃的檀香,紧接着她便平地消失,一道白光直上云霄。
春阳身上发出的气焰全部平息掉了,鬼脸上原本无比憎怒的表情也被错愕代替,颓然的坐在地上。我与他相隔最近,但我不敢做声,反倒是他抬起头看看我,又低头看看秋吴月的尸身,我越过他的肩看到他身后那个仍跪在那里的夏燃犀,夏燃犀此刻正忧心忡忡的仰头望天。
我忽然觉得很生气,对春阳说:“你太自私了!你不要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夏燃犀难道不是你的弟弟?一直以来,都是你对夏燃犀太凶了,他才会恨秋吾月……”说到这里,我住了嘴,因为春阳血红的眼睛瞪着我,那样子好像想要把我一口吃掉似的。
天空里发出红光的云团还在积聚,云里雷声不断,春阳突然起身,过去把夏燃犀一把从地上拽起来:“你快走!回饿鬼道!”
他说着便用力一挥手,旁边的一块地面上景象顿时变得摇晃不定,就如方才他与道童激斗时做的那样,一扇无形的门打开,春阳把夏燃犀往门里推:“快!”
夏燃犀却紧紧抵着身子不肯进去,反手一把抓住春阳道:“不!要走就一起走!”
“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我们一起是逃不掉的,那些神将照样可以追到饿鬼道去,他们是我引来的,与你无关。”春阳急道。
“人是我杀的,我才是罪魁祸首!不管你的事,不要替我顶这个罪孽!”夏燃犀大声反驳,“你说过,生为饿鬼,还不如死了下地狱!反正……”说到这却流下泪来,“反正你也恨我,出生的时候不该吃了他们……但是……我哪里知道那么多,我只觉得很饿……”
春阳一把把夏燃犀揽进怀里:“别说了!我不该怪你,是我的错!”
但天空的阵阵雷声容不得人多想,春阳又赶紧推开夏燃犀:“快走吧!如果我回不去,你不要对母亲和弟弟妹妹说,也不要再来找我。”
夏燃犀还要争辩什么,春阳已经用力一把将他推进那道门去,然后一挥手,门立刻消失,地面又恢复了原样。春阳看着门完全消失,才松了一口气,我惊问道:“你想去送死?三娘一定会救你的……”
春阳转过头来看着我,虽然鬼脸狰狞,但是他的目光并不凶狠,打断我的话问道:“你叫桃月儿是吧?”
“是。”我点点头。
春阳似乎轻叹一口气:“这一世都不会再见了吧,小丫头,谢谢你。”
说完这句话,他全身再次迸发出方才那样庞大的气焰,刮起的黑风迷了我的眼睛,待我睁开眼时,春阳的身影看不见了。
这片空旷的地面只剩我一个人站着,我才发现自己对冬夜的寒冷失去知觉已经很久了。
不,面前的地上还有一个人静静的躺在那,是秋吾月。
我不敢正视他那副残缺的尸骸,但他身上破碎染血的黄衣布条还在飘动。我不由想起他平素的模样,第一次在逍遥客栈看见他时,他穿着一身绫绸衣衫抱着皮球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笑容,让我以为他是多么养尊处优又傲慢的贵族小公子,却不知道他不但身世飘零,下场又如此可怜。
春阳对夏燃犀一直心存怨恨吧?他亲眼目睹夏燃犀残杀手足,所以对夏燃犀无法原谅,更因此有意无意间便把秋吾月像亲弟弟一般的爱护,只是弥补他心底那想珍惜手足之情的缺憾罢了,不曾想竟让夏燃犀起了杀心……可秋吾月死了,春阳到最后,也还是无法割舍夏燃犀,他只能自己痛不欲生。
而夏燃犀呢,他在最危急关头却原意用自己的命去救春阳,他何尝又是十恶不赦的恶鬼?
空气里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血味,那破碎的黄衣看起来却像菊花的瓣,金黄带血的菊花包裹着一具幼小的尸骨。也许是我太累,所以有这样的错觉吧,悄不做声的何大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对我说:“我带你回去吧。”
我摇摇头说:“我想等三娘和春阳回来。”
我坐到地上,脑子里在想,她肯定很快会回来的,春阳也会平安无事的,我就在这里等。
……过了不知多久,当我醒来睁开眼,才发现我此刻正睡在桃三娘的怀里。我一动,她就发现了,低头看着我一笑:“醒了?我们现在回家。”
“回家?”我还迷糊着,半晌才发现原来桃三娘正抱着我走着,我不好意思起来:“三娘,我可以自己走。”
桃三娘仍是笑着:“没关系,月儿不重。”
“可是……”我连忙又问,“春阳呢?”
“他回家去了。”
“回家?”我疑惑道,“回哪个家?”
“当然是回到他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一起的那个家去。”
“他没事了?神将放过他了?”我惊喜问道。
“嗯。”桃三娘点点头。
“太好了。”我一把搂住三娘的脖颈,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三娘,那秋吾月呢?”
桃三娘叹了一口气:“我让何大把他带回去,埋到核桃树下,总不能让他抛尸荒野。”
“噢……”我听到这句话,虽然还是感觉酸楚难过,却意外地心里安定下来,终于可以放心了。
十五、鬼豆腐
炎炎夏日,地面烤得干裂,草木都无精打采萎黄在路边。
听说大人们说,今年的年景不好,天逢大旱,半年以来都滴雨不下,再加去年北方闹过蝗灾,颗粒无收,就看江都这儿的米铺里,那一石米的价钱比起往年都高了几成。
有时在街上看见些乞丐,全是风尘仆仆模样,说话口音也听不懂,还记得就上月,菜市那边大清早有人发现路边死了个女人,也许是饿死的,他们说面黄肌瘦,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我没敢去看。
就连这阵子到欢香馆吃饭的客人,比往时也明显少了好些,挟着行囊货物的路过客商,个个看来都神情深锁、行色匆匆的,有时还听见他们低声议论说,北方不敢去了,饿死人了。
这一日早晨,我做好早饭,等爹娘一起吃完收拾了,发现家里盐酱没了,便提菜篮子到菜市去买,出门正好看见桃三娘,她穿着惯常的一身莲青色衣衫,手里也拿着个篮子,看见我照旧是笑容可掬的模样。
“三娘,去菜市走走么?”因我知道欢香馆里平时买办柴米蔬菜什物的都是厨子何二,桃三娘自己倒很少到菜市去。
“闷得慌,去走走。”桃三娘说着,便携了我的手,一道走去。
菜市里人来人往,卖菜的摊子摆的不过都是些茭瓜笋芋之类,一路走进来,这街中间一小岔口上,也不知何时新开了一家小小豆腐店,还没钉招牌,低低的屋檐下一个二十余岁的消瘦女人站在一锅豆腐旁边,另外一个黑糊糊的小炉上还煮着热腾腾像是卤子的东西,她一手擎着锅勺,不时看一眼的人群,却没见有人停下来要买她的豆腐。
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看来面生,决不是本地人,怎么这会子就一个人料理生意?难道也是从北方下来的?
我买了盐,桃三娘说起她早腌了一大缸酱,让我不必买酱了,她回头给我半斤就是,够吃很多日子的,正说着话,前面一阵敲锣响。
路边一棵大梧桐树边的空地上,一精瘦的汉子一边卖力敲着锣,旁边一个七八岁梳着两个角螺小辫的小孩子,向着众行人叩头,我拽着三娘的衣袖:“三娘,前面是耍戏法的吧?”
“是啊,耍戏的。”桃三娘张望了一下,答道。
我看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不由自主就拉着三娘的手往那挤去。
小孩子叩完头,又在地上来回翻了好几个筋斗,等人人都拍手叫好时,敲锣的汉子才停下手,去将他们事先放在一边的五六张长板凳拿过来,一一递给小孩子,小孩子接过去,一张张铺开间隙排好,活动一下腿脚,突然娇叱一声,一口气在板凳上翻出一串筋斗去,正是他身形伶俐、轻盈没有重量一般,细长板凳丝毫没有晃动或被碰倒,小孩子又虚晃几个花招,打一路飞腿,把地上尘土都扬起不少,围观的人又都拍手。接着,小孩子向众人恭拳一揖,汉子抬脚用脚尖挑起一张板凳,“呼”地踢出,小孩子灵巧一个漂亮的翻身双手接住,众人又称好之际,他把板凳安放地上,汉子再踢过一张,他又接住,如是者六张板凳叠起来,看着都摇摇欲坠的模样了,汉子大声吆喝几句听不懂的话,然后从衣袖里拿出一张小纸点火焚了朝天一甩,再念几句,小孩子在板凳周围摇头摆脑打几个筋斗,等他念完了,朝众人露齿一笑,便双手攀着板凳像爬梯子一般地往上爬去,有人喊:“吓!不会摔下来?”
汉子抿嘴微笑不语。
那板凳的凳脚看着也就不到一尺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