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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野下意识的握紧放在膝上的双拳,看到一辆开着大灯的车疾驶而来。好野打算请那辆车的驾驶放慢速度,於是将头手伸出车外,朝着逐渐接近的来车大力挥手。
来车是一辆普通的箱型车,消防车与对方的车子就在中线附近停了下来。好野摇下车窗探出身子,箱型车的驾驶也把车窗摇了下来。
“你从外场来的吗?”
好野的声音被阵阵强风吹得断断续续的。强劲的风势让大家看不到火灾的黑烟,然而四周的空气却充满火场特有的焦味。
箱型车的驾驶轻轻点了点头。对方的年纪大概二、三十岁左右,昏暗的光线虽然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不过看来似乎还挺平静的样子。只是脸上和衣服沾满污垢,好像才从烂泥里面爬出来一样。好野原本一位对方身上的污泥是斑斑血迹。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身上的污泥的确看起来很像血迹,好野替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外场现在的情况怎样?”
对方的声音十分平静,就像失去了感情一样(也或许是虚脱所致),不过在强风当中却听得很清楚。
“森林大火。火势从北面山区开始烧起,一直烧到村子里。”
好野沉吟片刻。
“规模怎样?”
“规模相当大,火星就像下雪一样飘散下来。”
——还有什麽情况比这个更严重的?
某个年轻队员批评外场分团没尽到责任,驾驶座旁边的队员正在向本部报告目前的情况。好野举起右手向箱型车的驾驶致意。对方开走之後,消防车也摇下车窗继续前进。这时看着後视镜目送箱型车离去的好野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口唾液。
箱型车地後方堆了好几具棺材。虽然只是短短的几秒钟,异样的光景却让好野印象深刻。箱型车将後面的座位全部放倒,上面载着好几具白色的大木箱。木箱的另一边则开了一个小小的窗户,好野甚至还记得那些棺材都是两扇门对开的设计。
好野张大了嘴巴目送箱型车远去。他本来打算调头追上去将箱型车叫住,後来却打消了念头。在这里看到棺材是很正常的。
外场本来就是专门制作卒塔婆和棺木的村子。从驾驶的模样看来,现场的情况似乎真的相当混乱。根本没有时间收拾细软,所以只好将贵重物品装进平时赖以为生的棺木里面匆忙逃出。或许那些棺木原本就要交货了,所以才一直堆在车上。
那副光景虽然令人心生异样,然而现在并不是追究小细节的时候。外场村有为数众多的木料行,这才是令好野担心的地方。
消防车继续沿着国道北上。穿越公路的高架桥,沿着溪流转了一个大弯之後,位於国道前方的外场村就整个尽收眼底。
北面山麓已经陷入一片火海当中,赤红的烈焰从下而上将山麓的植被完全吞噬。在耀眼的火光照耀之下,群山的棱线就像是一条黑色的长绳。起火点恐怕是在外场村的北方不远处,山的另一边想必早已被烈焰覆盖了。
火场的焦味伴随阵阵浓烟飘入消防车内,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山麓一角的火舌高高窜起。枞树林不敌烈焰的摧残,靠近北面山麓的几栋房屋早已被火舌吞噬,现场到处是匆匆离去的车辆,晃动的车灯看起来就像是鬼火一样。
火星散落一地。不,应该说火星在强风的吹袭之下,就像雪花一般到处流窜。
眼前的惨状让车上的所有队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面对这场毁灭性的森林大火,区区一辆消防车又起得了什麽作用?
是的,他们的确无力改变什麽。
这场惨剧不是事件的开端,而是结束。打从今年夏天开始就一直在暗中进行的神秘事件,就此划下句点。
或许对某些人来说,事情的开端还要再往前推演个一年左右。无论如何,七月二十四日淩晨,整件事就已经朝着无法避免的结局发展。
从那一天开始,这个被称为外场村的部落,就已经注定要与周围一千公顷的林地共同走上灭亡的道路。
第一章
北风将荒凉的大地冻得寸草不生。
低垂的天际隔离了大地与云朵,将整个世界一分为二。
如刀一般锋利的寒风无情的吹着,天空看不见任何光芒,更遑论了无生气的地表。然而他的身後却散发出冷冽清澈的光辉,弯曲身子顶着寒风缓缓前进的他,在坚硬的地表留下一条黑褐色的影子。
没有人知道黑褐色的影子是来自火红的大地,亦或是他本身所受的诅咒。这条黑影将会永远拴住他的脚踝,直到他化为尘土的那一刻。或许对肉体化为尘土之後,这道枷锁也会跟着幻化成无数细微的身影吧?
这块不毛之地的居住者只有他与恶灵。虽然他的前额有个明显的烙印,对契约一无所知的亡灵依旧对他吐出冰冷的气息、喷出致命的毒雾,甚至用半透明的双手捡拾地上的石块向他丢掷。
“受诅咒的人。”
恶灵们不急不徐的跟着他,半透明的躯体在他身上缠绕。微弱的阳光让这些恶灵难以辨识,然而这些没有影子的恶灵却个个声若宏锺,在呼呼北风当中听来格外清晰。
“受诅咒的人。”
“被流放的人。”
发出阵阵揶揄声的恶灵们不时朝着脚底丢掷小石块,使得他好几次被绊倒在冰冷坚硬的大地。
就在他勉强撑起早已冻僵的双手打算站起来的时候,身後的光芒从双臂之间射了出来,照得眼前的小山丘一片翠绿。这道光线来自远方,一个他再也无法回去的故乡。
照亮丘顶的光芒替那个山丘带来慈悲与博爱,却只在无情的大地留下冰冷的倒影。
耀眼的光芒并未使这块土地孕育出鲜嫩的翠绿,令人为之窒息的寒意驱离了最後一丝温暖。这道光芒只是将大地乾枯崎岖的轮廓呈现出来,赐予万物幽黑而又带有无限罪恶的沉重身影。
“被流放的人。”
又是一块石头飞了过来。他闭上双眼吸了口气,奋力以双手撑地挺起身子。瞳孔内残留的光芒在眼睑下飞舞,感到些许恐惧的他睁开双眼,让残存的一点点光芒照得乌云忽明忽暗。
夕阳西下,亡灵们的轮廓渐渐明显了起来,然而他身後的光芒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这几天,他一直在荒野漫无目的的行走,身後的光芒不但没有减弱,故乡的山丘也从未隐没在地平线之下。他漫无目的的走着,内心盼望早日摆脱那道光芒,来到一个看不见故乡的地方。
过了不久,前方出现淡淡的白色人影,仿佛正在迎接他的到来。苍白的鬼火聚集在人影的脚边不断晃动。人影的特徵让他不断喘息,黑夜即将降临大地。
此乃这片荒野的时限。
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再度升起之前,这些亡灵势必会一直在身边纠缠。他知道自己无法逃避眼前的白影,更遑论将他赶走,只能无奈的继续走下去。无论再怎麽改变行进的方向,都无法逃避白影的召唤。
无意识的脚步缩短两者的距离,白影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他停下脚步,双手捂住脸庞。
白影正是他亲手杀害的族人,正是比他更晚诞生於人世、轻易取得他所无法获得之物的弟弟。
弟弟的鲜血洒满大地,一夕之间将这个世界化为寸草不生的国度。他早已将弟弟的屍骸埋葬於山丘一隅,灿烂的光辉悲怜的映照在墓碑之上,四周的草花只在夕阳西下之时绽放,枝头的鸟儿总是低吟同样的曲子。
今晚,他又从坟墓当中复活了。
——屍鬼。
静信写到一个段落之後,轻轻吁了一口气化解紧绷的情绪,将自己从冷冰冰的冻原拉回燥热不堪的夏季夜晚。'相信不少人看见这句都和偶一样想掀桌吧'
今晚的天气似乎特别热。静信放下手中的铅笔,复古的六角形圆筒在爬满荒野之夜的稿纸上滚了两圈,在台灯的照射之下更显刺眼。略带黄色的灯火照在摆满稿纸的书桌上,清脆的虫鸣随着夏天的露气从桌旁的窗户扩散进来。
七月二十四日,星期日。随着月历上的数字逐渐增加,室井静信即将迎接三十三岁的生日。他是一个僧侣,同时也是一名作家。书斋的桌上摊着几张稿纸,这些是他花了五个小时完成的成果。
静信又吐了一口气,将桌上散落的稿纸拾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书斋旁的窗子传来阵阵虫鸣,音量不可谓之不大,然而整间书斋却浸淫在一种沉寂静谧的气氛当中。稍嫌破旧的房间一角,在勉强照亮书桌四周的台灯下缩着身子看着原稿的自己,身後放着沈默无语的不锈钢书桌和事务机,以及空无一人的四下。偌大的寺院感受不出其他人的气息,只有无尽的空虚与寂寞。寺院位於长满枞树的半山腰上,周围没有其他人家。从这个山中小寺往下望,可以看到一个被群山孤立的小小村落,高大的枞树环绕四周。多重的孤寂化为绝对的静谧,在这个小小的寺院发酵。
(弟弟不忍见他如此……)
静信将稿纸放回桌上,再度吁了一口气,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把美工刀,开始削起铅笔。稿纸上面顿时散落些许被削下来的木屑。
弟弟已经化为屍鬼,然而他并不是怨灵,更不是魔物。他只是从坟墓当中爬了出来,就只是如此而已。因此弟弟还是跟生前一样对他展现无尽的慈悲。然而怜悯加害者的被害者总是会让罪人感到更加痛苦,弟弟的怜悯让他有如芒刺在背。
——接下来呢?
静信停下笔略做思考,回溯故事的脉络,最後终於迷失在暧昧模糊的混沌当中。
一边整理思绪,静信一边将手中的铅笔削得又尖又长。2H的硬质铅笔写起字来特别有力,静信偏好这种入木三分的笔触。喜欢写铅笔字的静信从来不使用橡皮擦,因为橡皮擦根本擦不掉他的字迹。当写错或是写不满意的时候,静信宁愿将整张纸揉掉。
(被杀害的弟弟每天晚上都会自坟墓当中苏醒。)
当慈悲的弟弟看到他手持凶器时,顿时发现自己的哥哥是个凶手,弟弟并不憎恨杀害自己的哥哥,反而对哥哥的遭遇感到无比的同情。
於是弟弟化身为屍鬼四处寻找哥哥。他无法坐视成为罪人的哥哥彷徨于黑暗的荒野之中。
这是可贵的手足之情,绝非诅咒。
然而成为屍鬼的弟弟并不知道这对哥哥造成了多大的痛苦。哥哥将弟弟的同情解读为一种煎熬——接下来该怎麽总结?
静信一边陷入思考,一边削起今天晚上使用过的其他铅笔。没有人喜欢写钝了的铅笔,然而总不能一整个晚上都在削铅笔当中渡过,因此静信总是事先准备好一打左右的铅笔,写钝了就立刻换一支。
梅雨季节早已结束,渗透书斋每一个角落的湿气却将热气排除在外,穿着短袖衬衫甚至会感到些许寒意。沿着溪流开辟而成的小村子向来与炎热的夏季夜晚无缘,这里跟大学时期住过的地方相差甚远。窝在没有冷气的学生宿舍,汗水总是有如瀑布般的倾泻而下。当年也常常像现在这样伴随着厚厚的稿纸渡过漫漫长夜,不断渗出的汗水往往会让稿纸上的钢笔字迹模糊难辨,逼不得已只好舍弃钢笔改用铅笔。屈指算算,也已经过了十个年头。'住学生公寓的和尚……'
“老师还在用稿纸写作啊?”不知道是哪家出版社的编辑语带惊讶如此表示。面对这个问题,静信只以自己跟机械合不来回答。几年前购入的文字处理机,用不了多久就转送父亲。静信并不厌恶整齐划一的电脑文字,不过就算文字处理机再怎麽好用,静信对它就是兴趣缺缺。
逐字将稿纸上面的方格填满,就像是走在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一样。一旦闯入死巷,就只好沿着小路前往另一个地点,这种克服重重关卡的写作方式似乎比较合自己的性子。或许比较旷日费时,然而僧侣才是静信的主业,写作不过是副业而已。更何况静信还不是会让出版社十万火急拼命催稿的畅销作家,以後恐怕也与排行榜缘铿一面。十年来静信一直保持这种写作习惯,往後应该也不会出什麽乱子。
削妥最後一支铅笔,将削下来的屑屑集中在稿纸中央,静信将整张稿子折了起来。为了不让铅笔屑掉出来,在丢进垃圾筒之前还在纸的两端压了两折。静信不管做什麽事都习惯弄得整整齐齐的,因此母亲常常揶揄地,笑他不知道是把垃圾丢掉,还是把垃圾收藏起来。
摊开一张全新的稿纸,静信站了起来。身上起了一点鸡皮疙瘩。静信走近窗户,打算将窗子关起,虫子们似乎被静信的身影吓着了,纷纷停止鸣叫。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听来颇为令人振奋,却又感到些许凄凉的声音,正是驱赶害虫的锣声。
静信倾听远处的锣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村子的夜晚来得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