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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穿着黑练功服笑得直不起腰的于晶揪到一旁。
“干什么?”
“下了练功课,我在陶然亭水榭等你。”
她笑着挣开我,我转身走开。
我在公园等了一个小时后,心情慢慢沮丧了。湖水稠绿,平滑似绸,不时有鱼呼啦跃出水面,涟漪一圈圈散开。天空阴沉,纹丝风没有,雷声隆隆传来。我忽然想起拱桥那边还有个水榭,忙跑到桥上。两个飞檐红柱的水榭间曲桥上,一个红裙子少女双手握在前面,东张西望,怅怅地走着。我拼命冲她挥手,她愣神遥望,然后,连跳带蹦地沿绿茵茵的湖岸跑来。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是来告你一声,我有事,要去东四取做好的旗袍。”
天开始掉稀稀拉拉的雨点。我们躲进一株老树浓密的伞盖下。
“别去了,旗袍晚一天取有什么关系。”
“明天我们连排,一天都没空。”
“那就后天取。要不就别要了,我赔你一块料子。”
“真好笑,我要你赔我料子干吗?”她瞪圆眼睛,瞪了我片刻,把后面的话咽下去,“我要去,再见!”扭身走到草坪上,跳过矮杆,站在甬路上回头看了我一眼,“你要没事,可以赔我去。”
“我有事。”我挥挥手,让她快走。
滚滚乌云带着雷阵雨压过来了。
中午,我在陶然亭西餐厅碰到一个要办服装表演队的朋友请舞蹈学院的几个人吃饭,小杨在里面。我也不客气,坐上桌就吃。吃完饭出来,小杨挂在手上转着玩的钥匙串搞丢了,我赔她回去找。找到钥匙后,我们就坐在雨后潮润的草坡聊天。园子里静悄悄,鸟语呢喃,小杨有点想家。她这样纯朴的少数民族女孩到北京这么复杂的环境,面对各种笑嘻嘻的汉人面孔,吃不准。我胡说了一顿为人处事之道,发觉自己什么都懂,可事到临头,也缺乏超脱、弹性。我也想起了小时候,爸爸妈妈抚养我时,在秋日和煦的阳光下,在拂拂扬扬柳树林下,无忧无虑奔跑打闹,玩得满头大汗。
“想什么呐?”
“噢,”我收回纷飞的思绪,抬头笑笑说,“没想什么,哎,”我问小杨,“你们屋那个姓于的挺讨厌我是吗?”
“没有呀,”小杨眉毛一挑,说,“没有,她对你挺感兴趣。”
“是吗?没看出来。她说我什么了吗?”我心怀鬼胎地问,“跟你说过我什么?”
“也没说什么。”小杨说,“就是那天晚上你走后,她说,‘这是个真人。’”
“太乙真人,散仙,是这意思吗?”
小杨笑着说:“大概是。你比我们活得自在呀。”
“真的?”我谦逊地说,“我能跟你们比吗?”
我们出公园时已是满街夕照,下班的人、车潮水般地一波波涌过,交通堵塞,人声鼎沸。
于晶横穿马路向公园走来。
小杨叫于晶,她看见我们,不自然地笑笑。
“干吗去?”
“没事,到公园里转转。”
“衣服取回来了吗?”小杨问她。
“没有,袖口样式做错了,让她们重改呢。”
“我走了。”我跟小杨说。
“吃完饭再走嘛,省得回去还得抓阄。”
她笑起来,于晶也看着我笑,我们仨人一起往学院走。小杨步子快,走在前面。我和于晶并排,我看看她,她正好也看我。
“晚上还去取什么?”
“什么也不取了。嗯,”她问我,“去游泳?”
我忍不住一笑,默契地点点头,赶上小杨,“真的不吃了,我晚上还有事,走了。”
“你去哪儿?”小杨问于晶。
“我姨妈家,嗯,她叫我今晚去一趟。”
那天后来的事我记得不太连贯。只记得我换好游泳裤赤脚跑到柳岸下,看到满湖金水中有一条船静静泊在浅滩,一个穿天蓝游泳衣的姑娘垂头坐在夺目的光晕中。我把衣服掷上船,趟水过去,猛地一推了一下船。然后劈泼斩浪追逐那条流矢般飞快滑行的船。我们象两只鸭子,一前一后伸着颈在温暖的水里快活地游着,柔软的水草抚摸着我们的腿。船载着我们的衣服越飘越远,横在荒草萋萋的野堤旁,两桨搭没在水中。我们坐在船头一只接一只吃着冻得硬梆梆、带着冰渣的果料酸奶,凉得牙齿得得抖。后来,我们好象还坐上最后一圈观览车,缓缓地被举上夜空,默默好奇地看着月光下粼粼的湖泊、黑黝黝的郁郁葱葱林带;星海似的市区一点点呈露、聚缩、袒现出完整的全景。后来,我们站在地铁旁,兴致勃勃地海聊,谁也不往那个明亮的通往地下的玻璃门里走。昏黄的路灯下,赤膊的人们围着西瓜小贩的平板车吃西瓜,遍地瓜皮。等我们跑下地铁时,末班车已隆隆驶过。我们轻松地笑个不停,满不在乎地沿着夜阑人静、灯火辉煌的大街中心线往城里走。一个晚宴归来的外宾车队从我们身边风驰电掣驶去,在大街进头久久留下一串红色的尾灯,洒水车丁丁当当开过,马路变得湿淋淋、黑油油的。
我们好象互相说了很多热情幼稚的话,记不清了。
电话铃把我吵醒,我仍沉溺在梦中纷乱的情节中。电话铃不厌其烦地响着,我埋在枕头里,直到电话铃不响了,才起床下地。拉开窗帘,玻璃窗刺目地透明了。窗外,浅色的楼群矗立在耀眼的阳光中,桔红色的公共汽车在白色的水泥马路上蜿蜒爬行,道旁绿地散落着蚁状奔跑的儿童。
我到图书馆去翻旧报刊,找到于晶当年获奖时几份报纸的报道文章。上面讲了一些她的情况。她小学毕业即进入外省一所艺术学校学习舞蹈,经过几年艰苦甚至残酷的练功,在当地有了些小名气。十几岁便连连获奖,名噪一时。人们对她寄予极大希望——从报上的奉承恭维中可以看出。报纸的报道是大量、广泛的,在一份销路很广的刊物封面上我还看到于晶的整幅剧照,以致我很有些惊奇,怎么我从没注意到。我动手撕那幅剧照,有昨日明星之感。
我把图书管理员叫过来,对她说:“这个杂志的封面不知叫谁撕了。”
“我小时候,腰腿长得别提多科学,人都说我是舞蹈苗子。”我手揣着裤兜和于晶在大街上边走边笑着说,“经常手举着树枝跳到半空中,象洪常青在娘子军女战士面前舞大刀一样。”
“后来呢?”
“后来,功废了,只剩下个嘴。”
我引她走进一家有抽象派壁画、银闪闪餐具的法式餐厅,打着黑领结的侍者迎上来,安排我们就座,递上精美的大菜单。我随便浏览一遍,点了两份特菜和两瓶啤酒,继续跟于晶说:
“我很遗憾,要不我们没准认识得早些,双人舞。”
“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于晶看着侍者把酒分别倒进我们的杯子。等侍者走开,端起酒杯说:“你要学了舞蹈会更遗憾。”
“为什么?”
“跳给谁看?连那种风流自赏的人都只看马戏,不看舞蹈。”
“我空肚喝酒,一喝脸就红,得垫巴垫巴。”我跟于晶说,一边把纸餐巾扔到一边,抓起桌上的烤面包往嘴里塞。
“我不是指你。”于晶笑着说。
“没关系。”我说,“尽管说,我不在乎。我是爱看马戏,还是鼓掌喝彩最起劲的一个。”
侍者送上冷盆,我挥舞刀叉,大吃大喝,风卷残云,又端起酒杯咕嘟咕嘟喝得喘不上气。
“你吃东西真香。”
我停下来,乜着眼看她,她笑眯眯的,手把着酒杯玩。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低级趣味?我们老动人民,,不能比你们搞艺术的。”
“要说劳动人民,”于晶说,“我才是劳动人民,光会跳舞,没什么文化。”
“怎么着,大相国寺的水浇了菜园子,贵贱一码平了?”
侍者送上煎好的牛排,我吩咐过他,煎得老点,切开时,里面还是红红的有血丝。于晶尝了一口,便放下刀叉,我吃了一块,也很不对口,只是这块牛排太昂贵,不吃掉实在叫人心疼,我抱怨着,还是都填下肚。
付了账出来走在大街上,我对于晶说:“不行,我得去喝点冰水,有点恶心。”
我们站在一个冰柜前喝冻柠檬水,于晶又要了块紫雪糕。前面十字路口刚出了一起交通事故,围起一堆看热闹的闲人,警车、救护车呼啸而至。我和于晶也跑过去看,只看到撞瘪的汽车轮胎和一摊血迹,又走回来喝冷饮。
“上个月撞死三十七个人。”我看着路口竖立的交通事故公告牌说。
“跟我说说你好吗?我还几乎一点不了解你呢。”我扭头看于晶,她的眼睛在桔红的路灯下又黑又亮,露出那么饶有兴味的神气。
“你想听什么?”
“你为什么退职?我们都猜你是被开除的。”
“这可是凭空诬人清白,我,”我说实话,说实话就有些艰难。我咽口唾沫:“想发财——”
于晶笑,看来她又以为我在信口开河。
“真的,”我诚恳地说,“怎么说我也和你不一样,浑浑噩噩小三十年,身无一技之长再没钱,将来谁待见?我过去那个单位,终日无所事事,薪水菲薄,饿不死也吃不饱,难受坏了,毁我青春。”
“那你退职后,比过去好点了?”
“常饿肚子,真惭愧。可我不怨别人,机会有,全看自己。另外,”我笑着说,“也不是没有挥霍的时候。我不共人家的产,也不喜欢别人和我共产。”
“你真反动。”
“我寻思着,官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学问也不是拨拉个脑袋就能干的,唯独这钱,对人人平等,慈航普渡。”
“你退职时,你爸爸妈妈还活着吗?”
“妈妈还在。”
“她没说什么?”
忽然,我一阵心酸。很多人都说我妈妈是我气死的,我从不愿提这事。可不知为什么,今天,我想说说这事,特想推心置腹和人谈谈。我看着眨着眼睛站在我面前的于晶,想描述一下,又觉得难以讲清晰,辞不达意。
“我妈妈是那样一种人,怎么说呢,是个地道的有中国特色的妈妈。总希望我和大家一模一样地生活,总觉得她有义务指导我象她那样过‘有意义的’生活。大家参军时,也要我去参军。大家上大学时,也要我去上大学。希望我入党,再娶个女党员。什么都考虑得很周到,就是不问我想干什么。”
“她是为你好,”于晶温和地说,“关心你。”
“都这么说,搞得我都气愤了,难道还有谁比我更关心自己?狗看星星一片明!我不自私,我尽义务,服兵役、献血、纳税、植树、买国库券。我只是不喜欢别人多管我的事,不危害公共秩序的私事。”
“什么事能跟公众一点关系没有呢?”
我想了想:“譬如,我晚间上床前洗不洗脚,我吃不吃羊肉。再重大一点,我和我爱她她也爱我的女孩子婚前有没有性关系……”
“我有点累了,”于晶说,“想走了。”
“再聊会儿。”
“太晚了,改日吧。”
“要我送你吗?”
“你要懒得送就算了,再见。”
“再见。”我兴犹未尽,拍拍于晶肩膀,“咱俩还挺投机。”
“我觉得我们还是有区别的。”于晶正颜说,“我虽有时也冥想,可从没有过什么肆意妄想。”
她转身走了。我在原地呆了半晌,走开:“妈的,现在人人都有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那些天,我正好有钱,带着于晶走街串巷吃雨后春笋般在北京开张的各帮菜馆。遇到我那些神头鬼脸的朋友就呼啸成群,做成一处,吃个痛快淋漓,有几次我还喝得哇哇大吐。使我纳闷的是颇能喝几杯的于晶滴酒不沾,只是拼命抽烟。我问她有什么不开心,她说没有。我越逼问她,她越坚持说没有,反而常常酸了脸。
“我不喜欢女孩子总那么心事重重的怪样。”
“我才没心事重重,”她平静地说,“相反,我现在都快成饭桶了。”
“你这是影射我吗?”
于晶扭过头去。我掏出五角钱,摔了个玻璃酒杯。她起身就走,我追了出去。外面阳光明媚,我们再街头绿地的石凳坐下,四周都是光着小膀子,扑着痱子粉,嫩声嫩气叫笑着的孩子。幼儿园的阿姨坐在树荫下聊天。一个眼睛又黑又圆的小姑娘伸手摘花坛里鲜艳的花,我喝住她,小姑娘踉跄退了几步,站住看我们,恍恍惚惚,若有所思,我们笑了。于晶说这女孩很象她小时候的样儿。我指远处一个正欺负人、头又扁又圆的男孩说,我小时候很象他。
“我说,”她说,“你那些朋友都跟你一样,也是‘改革家’?”
“差不多,”我说,“印象如何?”
“你们钱从哪来的?整天胡吃海塞,也没见你们费劲干什么。”
“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