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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他跳得怎么样?”经理问我。
“我不知道他跳的什么。”
“我也不知道。”经理说。他转身问旁边座上一个观舞的女孩,回过头来困惑地说,“卢旺达的什么舞。”
“黑人舞的摇摆晃动一般来说比较接近原始人对身体的自然驱使。”我说,“他看上去上身过于挺拔。另外,运动中的侧身左右摆动是拉美舞蹈的典型特征。”
“我已经发觉这个大屁股家伙是歌骗子了。”经理说,“不过我主要是照管白天餐厅的营业,舞场的事事我一个朋友经办的。我把他叫来。石岜。”他拍手向左近一堆正在喝酒谈笑的人中叫唤,“你来。”
石岜从人堆中站起来,神采奕奕地微笑着,一跛一跛走来。半路上,他看到我,笑容收敛了。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跳外国舞的专家。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于晶。”朋友说。
“噢,于晶。人家才是真李逵,你把那个骗子赶走,请她。”
石岜冲经理点点头,又看看我,微笑起来。经理继续唠唠叨叨跟石岜说:
“你跟那个骗子说,以后他可以免费在这跳,不过不要猪鼻子插葱——装象了。不要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懂,我们也懂得一些。”
“不不。”我对经理说,“你还是让那个人教吧,我不能在你这儿做事。真的,我只是来看看。”
“这是什么意思?”经理看我的朋友。
“先头说好的呀。”我那个朋友说我,“你怎么变卦了?”
“我们不会亏待你的,”经理说,“这个你放心。”
“不,不是钱的事。”
我起身走了。经理在后面跟我的朋友发脾气:“我不喜欢别人这么要挟我,就是巨匠也不行。让她走!”
“我知道怎么回事。”石岜跟他说,“这事我来办。”
他追上我,不顾我的挣扎,拉我坐在另一处角落。问我:“是因为不喜欢我吗?”
“我没想到碰到你,没想到是这么个场所,人家只跟我说是个辅导班。”
“是个辅导班。边辅导边跳,别致一点。”
“你包办舞会一晚上能搞多少钱?”
“不多,你瞧,没多少人上当。”
“多少钱?”
“我没发财,离发财还远着呢。”
“你一直在干这个?”
“刚开始干。这不算骗人,是正当的,现在萝卜都什么价钱了?”
“那你的票价也太高了。”
“你有什么好路子吗?”
“没有。”
“那就帮帮忙。”
“不成。”
“不喜欢我?”
“不是。”
“喜欢我?”
“是的。”我哭了,“可不帮你的忙。”
我也觉得我太傻,太没骨气,也许会在挨次涮,可我没办法,我喜欢他。尽管我们在一起要不幸,分手会痛苦,我都不在乎。来吧,再来几遍都可以!
我不让他来我们团,没事我就去那家叫“吉利”的川菜馆找他,不睬经理的白眼。一起喝喝酒,闲聊一会儿。我发觉他和我们一年前认识时一样,处境、情绪都没什么变化。除了每周办几次舞会,他还兼做那些乌七八糟的空头生意。只是录像机变成微电脑,“傻瓜”相机变成自动按摩靠垫。他还是那么固执地要发笔横财。他跟我说:
“我们种种不顺和苦恼归根结蒂一个穷字。为挖这个穷根,我什么都不吝,就是搭上一切也在所不惜。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自知不敌。”
来找石岜的朋友很多,在“吉利”进进出出终日不断人。虽然他们互相请客时出手大方,喝了酒也会亲热得推心置腹,眼泪汪汪。但一谈到生意钱财就会立刻变得冷若冰霜、锱珠必较,有时还会吵得面红耳赤、破口大骂。每当石岜被人家“瘸子”“拐子”骂了一通后,蹒跚地走到我桌旁坐下,一言不发时,我就为他深深地难过。
我们演出,我都给他送票,他几乎都去看,坐在第一排。我一出台就能看到他,目不转睛,正襟危坐。《布莱伏》我的位置在前台我几乎是近在咫尺地俯视他,在他面前扭来扭去,众目暌暌之下,无所顾忌地互相凝视。《贡卡》舞最后要请一些观众同舞,我就下去和他说两句话。
“你为什么总不笑?别人都笑。”他老这样说我。
“你也不笑。”我说。
下次,我一出台他就微笑,我也笑。可很快,我们又都不笑了,面孔呆板地互相凝视。
《贡卡》舞时我下台走到他面前,竟不知说什么好。
“演出完你回团吗?”他问。
“回。”
“我想在后台门口等你。”
“不,你别等。”我快步返回上台。后面的舞我只跳没看他。
散场后,我第一个洗完澡出来,在后台门口徘徊了很久,直到大家都出来上了车喊我,才上车回团。
第二天他没来。排练老师在条幕边骂我:“怎么啦?象袋土豆。”
“地板太滑。”我说,“站不稳。”
下台后,我到盥洗室拧开水龙头,把舞鞋浇湿。回到化妆室踩了踩松香,坐在镜前重新化妆。把眼圈旁洇了的油彩揩去,重搽。
“你为什么还不结婚?”我坐在“吉利”满屋酗酒喧嚣的青年男女中问他。
“我妈妈临死前嘱咐我,”他嘻嘻哈哈地说,“不到四十不许*涉!*
“你发烧了?满脸通红。”
“昨天夜里蹬了被子,有点着凉。”我想起来倚着。
“快躺下。”石岜按住我,“我坐会儿就走。我没事,就是来看看你——今天你没去找我。”
“本来想给你打电话的,头晕就没打。”
“试表了吗?”
“早上试了。”
“药吃了吗?”
“嗯。”
“发烧就别去天津演出了,请个假。”
“没事,吃了药烧就会退的,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我能帮助你做点什么?”
我翻身向里,闭上眼睛。
“怎么了你,干吗哭?”
“你帮不上忙。”我一下哭出声,“想家了。”
“有句话想跟你说。”石岜在北京说。
“有什么话回去说不行吗?再过一个星期我就从天津回去了。”
“不行,就得现在说……”石岜的声音忽然微弱了,话筒里一片杂音。片刻,他的声音又清晰了,“去年秋天我做了一件蠢事,现在我非常非常后悔。我觉得我实在是太对不起你了……你说话呀!说话呀……”
嘈切的杂音淹没了他的喊叫。
我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蹑手蹑脚地开门去洗漱间。我梳洗了很长时间,一直到镜子里面的人变得十分漂亮。我小心翼翼地拧开楼门的锁,走进院子里,翻过铁栅栏大门,来到空荡荡的街上。晨曦已经出现再天际,路灯还未熄灭,偶尔,一辆早班车再着打瞌睡的售票员和乘客驶过。我在马路上匆匆走着,不时跑上两步。拐过一个街口,火车站庞大的身影矗立在眼前候车室灯光刺眼,一片寂静,成百上千的鲤鱼旅客无声无息、横七竖八地在地下椅上熟睡。我买了张站台票,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些或仰或侧、姿态不一、表情安祥的人们,急煎煎地冲进站台。一列北上的特别快车拉着笛正要起动。我跳上最近的一节车厢,列车员见我拿的室站台票,往下赶我。“我认罚。”我冲她喊,生气地甩开她的手,走进车厢。列车呼啸着,一路不停地驶向北京。
北京的天已经亮了,下着倾盆大雨。我跑进雨里,身上立刻湿透了,我披散着头发在雨中的街上飞跑,溅起一路水花。“过来避避雨,姑娘。”街旁屋檐下一个老太太冲我招手,我笑着摇着头跑远。看到“吉利”了,透过白茫茫的雨雾,我看到前面街旁刚开门的“吉利”餐厅,白底红字的招牌,店堂里飘出的蒸汽。跑进店里,我已经筋疲力尽,光喘气说不出话,滴嗒下来的水很快在脚下形成个小水洼。
“晶晶——你发什么疯!”
他诧异地瞪着眼,从桌旁站起向我走来。
“我想,想叫你,”我疲惫地靠着店门,大口喘着气笑着说,“惊喜一下——就跑来了。”
石岜叉着腰站在我面前看着我,一动不动接着泪水涌进他的眼眶,他笑了。
“把你衣服都弄湿了。”我有气无力地笑着说,骨节被他勒得咔咔响。
那些天哟,我们真快活,深深沉溺在幸福中。我演出,他就坐在台下一场接一场地看,往返于京津道上,只为看我一个人。我不演出,我们就整日在初夏阳光灿烂的海河边,长安街上溜达闲逛。我挽着他,他搂着我的肩膀,开心地放声大笑,招摇过市。我说过,我们市相当般配、引人注目的一对,象电影里的情侣。甚至他那条跛腿在我们并肩而行时也成了一种独特的风采。回到北京后,我们去街道办事处履行了结婚登记手续。我们都通过了婚前检查,没有遗传病、传染病和其它不能结婚的疾病。我们的后代将是聪明、强壮的。当婚姻登记处的女职员问我:“于晶,你是自愿和石岜结婚吗?”我毫不害臊地大声说:“是!”惹得一屋子都笑了。石岜也兴奋地红了脸。我却希望女职员再问问我,我会一迭声地回答:“是!是!是自愿的!”我们没买什么东西,因为是夏天,连新被褥也没做。我再团里散了点糖,和石岜的朋友们在“吉利”喝了个天昏地暗,欢闹了一通,然后,回到他现在住的小屋,整夜相亲相爱。我的婚假只有三天,不能回家。爸爸妈妈来了信。虽然他们对我的结婚感到突然,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祝我们“新婚快乐,白头偕老”。我给他们打了个很长的长途电话,石岜也跟他们说了话。妈妈在电话里哭了,我也哭了,答应她,有空就回去看她。我跟石岜说:“将来你要离婚也要等我爸爸妈妈死后。”他说:“离婚?你要再提离婚我就弄死你。”十分凶恶。
“你干吗不早点娶我呢?”晚上我总是说他,“耽误了多少好时光。”
“我总是这样,乱丢一气,然后,拼命往回找。”
“可是,有的东西找不回来。”
“什么?”
“水。”
有时半夜,他把我推醒,问我:“你做什么梦?这么拼命哭。”
“什么也没做。”我不想告诉他。
“还有什么不能跟我说吗?”
我说我总梦见被一个巨大的、不断膨胀的黑物吞噬。我紧紧搂住他:“我害怕。”
“怕我?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不。”我使劲摇头,“我满足。”
“我也满足。”他说。
“你骗人!我感觉得到,你就是躺在我身边,也象是一只饥饿*氖ㄗ樱抗庾*灼,低低咆哮。”
他打了我一耳光,我捂着脸一字一板地说:“你瞒不了我。”
“他妈的!”石岜把被子掀到地上,狂怒地喊,“怎么结了婚还这样!”
团里由几个著名歌星组成的小队向我们舞队要几个人给她们伴舞,名单里有我。老师找我谈话,问我想不想去。歌星队的演出收入十倍于我们歌舞大队,我无法抵御那种诱惑,尽管知道别的演员都说不去,我还是说去。老师当场就急了,说:
“你的事业都不要了?就为多挣几个钱!我没想到你这孩子是这样,大学毕业去给人家当伴舞。你这么年轻,搞了这么多年舞蹈,就为这个——钱?”
“是的。”我难过地说,“就为这个,我需要钱。”
“你真叫我们老师寒心。本来我们说你不错,以后考虑给你多安排些节目。而你,自甘堕落。我决不答应让你去当什么伴舞。”
我低着头,只是队好心的老师说:“对不起,对不起。”
一天,我们正在一个公园的音乐堂演出,我刚化好妆,有人找我。我以为是石岜,赶紧走出来,却见是小杨。
“你怎么来了?”我又惊又喜。舞蹈学院毕业后,小杨分回云南,我们有一年没见。
“我怎么不能来?”小杨笑着说。她黑了,瘦了,精神却很好,不象去年分回去前那么消沉。她说他们这次带了个舞剧来北京调演,文化部和民族事务委员会主办的。
“当然是你的主角了。”我羡慕地说。
“小地方的舞剧,粗糙得很。”
“我们留在北京的同学还没一个上舞剧的,还是分回省里强。”
“纳你们当时干吗不回去,象垛瘟疫似的躲省里来要人的老师。我不也是没躲过去才回去的。”小杨问我,“你现在怎么样,挺好的?”
“挺好。”我忙说,“这团条件不错,新盖了房子,练功房和宿舍可漂亮了。还要盖大剧院大酒店,专门接待外宾。以后我们团就是北京一个名胜了,旅游手册都要写上的,和四季青人民公社,‘全聚德’烤鸭店齐名。”
“你和石岜怎么样了?上封信你说你们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