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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套了件黑风衣,带着墨镜,凝重的表情掩盖不住由内而发的光芒。
“是啊,你们也来了?”牧文问。
“嗯,”朱道枫点点头,“他……怎么样?”
牧文叹着气直摇头。哲明说:“还能怎么样,谁跟他打招呼都不理。”
朱道枫墨镜下阴郁的脸顿时结满冰霜。但他还是要进去的,都到门口了,该面对的始终要去面对。幽兰紧随其后,经过牧文身边时,还算客气地点了点头,可脸上结的就不是冰霜了,是千年冰川。牧文看着她进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地对哲明说:“我怎么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啊,这个女人很不祥,会带给威廉灾难……”
“只怕已经是灾难了。”哲明回答说。
秦川是个低调的人,母亲的葬礼也很低调,前去吊唁的人都是自发去的同事和挚友,站在殡仪馆大厅门口答礼的并不是秦川,而是他安排的手下。他自己一个人坐在灵柩旁,表情呆滞,神色凄然,万念俱灰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灵堂里哀乐低鸣,布满白玫瑰,正前方的墙上悬挂着秦母年轻时的相片,穿着旗袍,梳着两个长长的辫子,齐整的刘海下面眉如弯月,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顾盼生辉,浅笑盈盈,真的是倾国倾城。没有人不惊讶,秦川的母亲竟有这么美丽!
“请让我回到原来的样子。”
据说这是秦母留下的唯一的遗言。
照片上的样子大概就是她原来的样子吧。
幽兰望着那张照片顷刻间泪流满面,原来的样子!她也有过原来的样子,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的样子,往事一幕幕地呈现眼前,十一年啊,她顶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痛苦地纠缠在这世上,早已分不清什么是原来,什么是现在,原来不是现在,现在也不是原来……
“怎么了?”朱道枫按住她的肩膀,奇怪地问。刚才还好好的……幽兰没理他,径直朝为母亲守灵的秦川走去。她一袭黑色束身长风衣,长发垂腰,脸上除了泪,干干净净,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来自黑夜,来自世外,清透得不带一点污染和杂质。
秦川本来是面无表情,见她走过来,空洞的眼神忽然就有了活的迹象,继而他又看到了一同走过来的朱道枫,眼中马上又是另一种光芒,利剑般能穿透人的胸膛,那不是一个正常人在正常下的眼神,仿佛走近他的是一个魔鬼,要撕碎他,他必须做出最激烈的反击,尽管此刻他的表情更像一个魔鬼。
朱道枫被那眼神震慑到,几乎不敢再靠前。
“秦川,节哀……”幽兰朝他伸出手。他隐忍地点点头,站起身,握住她的手,两手一相握似乎立即找到了共鸣点,迅速抱在了一起。
“秦川,你要多保重。”幽兰泣不成声。
秦川没说话,紧紧抱着浑身颤抖的幽兰,眉头紧蹙,表情异常痛苦。灵堂里的人都诧异地朝这边张望,不明白守灵这么久,对谁都无动于衷的秦川为何对这个黑衣女子这么动情,情绪一下就崩溃到顶点。旁边的朱道枫脸色比外面的天空还阴暗。
“别太难过,伯母已经回到了她原来的样子,她是幸福的。”幽兰松开秦川怀抱的时候安慰道,“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回到自己原来的样子,哪怕是死。”
“你原来的样子呢?”秦川问。
“大概也要像伯母这样,才能回到过去吧。”幽兰回答。
“幽兰!”朱道枫打断她,“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没有胡说,人大概只有死后才能回到过去,谢谢你,让我母亲如愿回到过去。”秦川逼视着朱道枫,眼中又闪烁着魔鬼一样的光芒,嘴角竟还带着一丝杀人的笑意。
“小川……”朱道枫听到这样的话脊背一阵发凉。
“回去告诉令尊,谢谢他找了家母三十年,我会把这三十年欠他的一并还给他,”秦川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我余下的人生就剩还债了,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也会还。”说着朝朱道枫深深一躬,算是答礼。
仿佛是当头一棒,朱道枫摇晃了一下身子,差点栽倒。幽兰连忙扶住他,“我们走吧,秦川,我们走了,多保重。”说着就搀扶着朱道枫转身离去,秦川却在后面又“礼节”地回了句:“二位慢走,改日登门道谢。”
返城的途中,朱道枫把车开得飞起来。
风在呼啸。
雨在呼啸。
大地在倾斜。
“怕不怕?”
他大声地问旁边的幽兰,带着自虐的笑。
“不怕。”幽兰视死如归。
“想跟我死在一起吗?”
“如果你想死,就死吧。”
“回答得很不情愿啊,是不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构思了一部新的小说,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部作品……”
“说来听听。”
“也是个谋杀的故事,不过是我被谋杀,但归根结底还是我在谋杀,谋杀了别人又谋杀了自己……结局是女主人躺在铺满蔷薇花的棺材里,她的身上也都撒满蔷薇花瓣,这部小说的名字就叫‘蔷薇祭’……”
两个月后。
朱道枫常常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人生最高的境界是什么?是有所追求,还是无所追求。如果是有所追求,那他现在就是“碌碌无为”,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回到巨石岛的蔷薇园陪伴幽兰,或跟“茶话六君子”谈笑聊天,在他的生活里什么都变得重要,又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在追求又什么都无所谓,自在随意得像一阵风。而如果人生的最高境界是无所追求,那他现在就“修炼”到了家,得道成仙了,他真是觉得自己现在比神仙还快活,心无所求,心中只有希望和爱,挣扎混乱了半生,终于安定下来,平淡地幸福着,幸福中享受平淡。他也感觉自己的思维前所未有地开阔,像面镜子,人生的很多事情都照得清清白白,过去忙忙碌碌追求的都不过是过眼烟云,真正属于自己的就在心灵的最深处,一个是心慈,一个就是幽兰。
心慈,虽然她离去已经十几载,但朱道枫现在明白其实自己从未失去过她,她一直活在他的心里,微笑着注视他,就像她曾经说过的,他们就是两个孤独的行者,各自有着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天已经让他们相遇过了,今生他们不可能再相遇,但即使她已经变成了一颗星辰,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她的爱还是会在遥远的夜空闪烁着光芒,守护着他,他无法触及她,却可以感觉她的存在,至少她曾经的存在。
而幽兰呢,这个十几年前就潜入他生活的奇异女子现在已经完全属于他,他们现在就生活在巨石岛的蔷薇园,虽然她从来不会很热情,总是淡淡的,如园子里的蔷薇,独自美丽着,自在芬芳着,不会妖媚地去迎合谁,也不会故意拒人于千里之外,给你看到她的美丽,却又不会让你看到她的全部,但就是这似近似远的神秘气息让朱道枫着迷,说不清怎么这么着迷,仿佛她就是一片蔷薇的花海,他已经身不由己地陷入这片“海洋”,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是漂浮着的,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沉在海底,完全被她的气息、她的芬芳包围,与生俱来就拥有,没有起点,没有尽头……
两个月前,朱道枫已经如愿解除了跟碧君长达十年有名无实的婚姻,是法院判离的,也是没有办法才上诉到法庭,因为碧君始终不肯签字,法院宣布两人的婚姻关系解除后,她还要死要活地闹,朱道枫无奈把她澳洲的家人叫过来,让她家人把她接回了澳洲。碧君的家人没有任何怨言,因为他们也知道当初碧君是以什么原因嫁入朱家的,也了解她极端的精神状况,闹了这么多年,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朱道枫能跟她保持十年的婚姻本身就出乎他们的意料,离婚是他们早有思想准备的事。而且朱道枫也没有完全对前妻置之不理,不仅安排人在澳洲买了套房子,还定期支付她赡养费,数额足够她生活得很好,毕竟是夫妻一场,他算是做到了仁至义尽,给了她家人一个交代。
父亲朱洪生也已经回了美国,本来是一回去就把幽兰的母亲接过来的,但她母亲在那边还有最后一个阶段的治疗没有完成,跟朱道枫商量后,决定听从医生的意见,结束治疗后再回国。但是幽兰已经和她母亲提前通上话了,是朱洪生安排的,第一次通话就在中秋节的头天,幽兰事先并不知道,她当时正在花园里修剪蔷薇,朱道枫把电话给她时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而当听出电话是母亲打过来的时候,她顿时哭得接不上气,完全说不好话了,十几年生死不明,十几年的思念,让她的精神在一瞬间崩溃。
朱道枫当时站在旁边,估计她母亲也在美国那边哭,母女俩好像没说几句话,就一直在那哭,没有一小时,起码也有大半个小时。
最后还是朱道枫拿过话筒,要她们情绪稳定后改天再通电话。
“她……她还活着,老天,她还活着……”幽兰挂掉电话后还在哭,抓着朱道枫死命地掐他,好像不相信这是真的,虽然这么多年没有母亲的消息,但在她的概念里母亲仿佛已经去世,她从未当她还活着,就如很长一段时间她不认为自己还活着一样。
朱道枫把哭得快昏厥的幽兰紧紧拥在怀里,她怎么掐他,他哼都不哼一声,只安慰说:“别哭了,你母亲马上就要回来的,回来之前你每天都可以跟她通电话,要老这么哭,只怕她还没回来你就先哭死了。”
“她还活着……”幽兰抽抽搭搭地语无伦次,半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唯恐一掉下去刚才的现实又成了梦境。
“她当然还活着。”朱道枫笑,把她抱回了屋内。
“我还活着……”她坐到沙发上后还在发抖。
“你当然还活着,难道我刚才抱进来的是一个女鬼?”
“你也是活的。”她越说越离谱,思维完全混乱了。朱道枫看着她混乱迷茫的样子,更加心生爱怜,搂着她说,“你放心,我肯定是活的,很新鲜,比小艾早上买回来的鱼还新鲜。”
小艾是他雇来的保姆,照顾幽兰生活起居的。
“你不新鲜了。”幽兰说。
“怎么不新鲜了?”
“你太老了,哪有这么老的鱼……”沉浸在巨大喜悦和悲伤中的幽兰思想完全转不过弯,思维混乱到弄不清自己身处在哪个时空,现实的,还是过去的,还是完全虚幻的,是不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如什么都发生过一样。
朱道枫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她从混乱中拉出来:“幽兰,等你母亲过来后,我要当面向她提亲,明媒正娶地把你接进我家的门。”
“彩礼呢?”
“你要彩礼?”
“废话,”幽兰一清醒嘴巴就不饶人了,“娶媳妇不要彩礼的吗?我妈生了我,我自己养活自己这么多年,白给你?”
“行啊,你要多少彩礼都不是问题。”朱道枫好喜欢她这调皮的样子,可爱极了,忍不住就要去亲她。幽兰把他推开,“我真的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吗?”
“当然,只要我有的全给你。”
“好,你听着,”幽兰轻咳一声,眼睛望着天花板,很认真地数起来,“我要你全部的生命和爱,我活着,你就活着,你就是因为我才活着的,你的生命你的爱全都是因为我而存在,所以你记好了,第一,没有我的允许,不能独自去远行,必须时刻在我的周围,让我可以感觉你的气息你的存在,如果你贸然远行,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你将不会再见到我,见到的肯定不是我。第二,你的心里只能有我一个人,我是指我活着时,你就只能有我一个,已经不在这世上的我允许你留个位置想念她,你的心里有我,我就存在,你的心开了小差,偶尔忽略了我忘记了我,那么我就不存在了,既不会存在你的心里,也不会存在这世上,明白吗?第三,要因为我幸福而幸福,不能一个人独自幸福,如果我不幸福,你就不能幸福,你未来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要让我幸福,与此相违背的任何事情你都不能做。那我怎么样才能幸福呢,很多,首先是你要健康,不能生病,生病了我不会伺候你;其次你要快乐,不能忧郁,你不快乐我也不会去哄你;你也不能寂寞,你若寂寞我是不会去给你解闷。你要时刻宠着我,爱我,关心我,把我当你的心肝宝贝,不能让我不开心,也不能让我太开心,不能限制我,也不能完全不管我,不能为我花太多的钱,更不能去注意别的女人,你的眼里只能有我,你要时刻记得,除了你妈,我就是这个世上唯一的女人。第四,暂时想到的就这些,以后随时想起了随时补充……”
说完把目光转向朱道枫,老天,这个男人已经傻了,嘴巴张着,眼睛瞪着,好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而且他的眼中闪闪的,像是有泪光,眼底都已经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