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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哩,怎么突然拉我去吃夜宵,还喝那么些烈酒。”邵长水笑道。
“有些情况,昨天当着那么些同志的面,我不好说……”赵五六说着,自嘲般苦笑了一下,然后他告诉邵长水,前天有个领导——我们暂且先别去问这位领导到底是谁,反正只要他愿意的话,他是可以左右你我的命运的,突然把我找到他办公室说事儿,其实也没啥要紧事儿,东扯葫芦西扯瓢地,扯着扯着就扯到了劳爷这案子上来了,他郑重其事地“提醒”我,侦破劳爷这案子,应该“适当”地放慢侦破速度,应该“适当”地“前瞻后顾”一下。“我说放慢,不是要你们不去侦破,更不是要你们放过那些案犯。那当然是不应该的,不允许的,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你千万别误解了我这个‘放慢’的意思。我说这‘放慢’,是希望你一边破案,一边得关注一下另外一方面事态的发展。”然后这位领导同志又故作神秘状地问我,“我说的这个‘另外一方面的事态’指的是啥,你明白不?”我故意跟他说:“不明白,请首长明示。”对方还笑着捶了我一拳说道:“别逗了。你要不明白,那就傻死你吧!”
“他担心啥?”邵长水问。
“还不是担心将来万一上头查下来,顾代省长没什么了不得的问题,我们这么干,就会吃不了兜着走。”赵五六答道。
“劳爷这档子事,真得跟顾代省长牵扯上?”
“那天听泉英嫂子说事的时候,你没带耳朵去?”
“那我们就不往下查了?”
“人家并没有让你不往下查。只是希望你放慢进度。一边查着,一边得留神观察上头的态度。别闷着头傻查。”
“那位领导他代表谁?代表省委?省政府?还是代表咱公安厅党组在说这话?”
“他谁也不代表。就代表他自己。”
“那请他少扯后腿。”
“人家还真不是要扯我们后腿,也是在为我们着想哩。有些事情,确确实实不能想得那么简单。在省里办案,确实跟你过去在县里在深山沟里办案不一样……”
“那您说咋办?我们就听他的,放慢步伐?”
“唉……”赵五六苦笑着叹了口气道,“放慢?怎么个放慢法?放到什么程度才算慢?”
还有个让赵五六心烦的新情况,因为涉及厅党组内部的分歧,他还不便跟邵长水“透露”。厅党组内,近来越来越多的同志倾向于“劳爷并不是死于谋杀”,认为赵五六在这个案子上的侦查思路是有问题的。他们认为:
一,现在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证实,在事发前的一段时间里,劳爷或公开,或私下间,对顾代省长在陶里根工作期间的表现给予高度评价。这和他在“密件”中表达的观点也是相吻合的。如果凶手是因为劳爷秘密调查顾代省长,才要“杀害”他的,那么当劳爷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自己对顾的看法和态度时,他们为什么还要去杀他?逻辑上完全说不通啊。
二,虽然那个肇事司机已经“供认”事发当时,驾驶室里还有另一个人在,但,现在没有任何旁证物证可以证明这一点。方向盘上,除了那个醉酒司机外,没有找到其他任何人的指纹和掌纹。档把上也找不到其他人的指纹和掌纹。你当然可以认为,凶手当时戴着手套。但这也只能是推测。没有证据就不能推定有另一人存在。肇事司机一直不承认驾驶室有另一人,后来突然改口,又承认了,很可能是为了给自己推卸责任。
三,有一些证据在表明,劳爷在陶里根后期,精神状态已经不是很正常的了,对许多问题的看法常常处于一种“严重”(?)的分裂状态中,让人会产生一种“前言不搭后语”的感觉。这里的原因待查,但是,为此,对他在“密件”中所讲的“如果我出事,那肯定是他杀”这一点,和在邵长水手掌心上留下“谋杀”二字一举,都得加以特别的质疑。
四,即便从谋杀的角度去破案,我们也不能局限在陶里根寻找答案。车祸固然是发生在陶里根,但劳东林一生破了不少的案子,抓了不少的人,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都有可能对劳爷进行报复。这些人大部分服刑后,都流落到社会上去了。他们有的在陶里根,但大部分都不在陶里根。如果把侦查的范围只局限在陶里根,给人的印象还是只重视“秘密调查”这条线上的事。好像我们这个案子,是有什么政治目的似的。这样不好……
还有一种新冒出来的说法就更“邪乎”了,有人认为,劳爷是自杀的……这些同志特别看重上边的第三条看法,他们确认,在事发前的这段日子里,劳爷的精神状态确实有些恍惚,对许多问题的看法都处在两可之间,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内心特别矛盾,常常流露出一些对人生没有把握的悲观情绪。因此他们认为,也不排除那天,老人家一时糊涂,便迎着摇摇晃晃驶来的那辆卡车走了过去……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在听了赵总队关于“劳爷自杀论”的讲述后,邵长水跳了起来,大声反驳,“幸亏他出事那天,我还见过他,还跟他在一起待了那么将近一个小时,最后又是我目送他被人推进急诊室手术间的。他不想进手术间。他要我救他。那天,他的确显得有些沉重,也可以看出,他内心思虑过多,但头脑非常清醒,对问题的分析判断都十分自信和果断。啥自杀么?说这种话的人完全是在搅混水。查一查,好好查一查说这种话的人的背景。”
“别激动……别激动……案件还在侦破中,不管人家说什么话,我们都得耐下心来听嘛。不能因为被害人是我们的一个老刑警,就听不进去不同意见。”
“如果是自杀,他能在我手上写下那样两个血字么?他故意在耍我们呢,还是他的精神真的已经处在分裂状态?但我可以以我的人格和党性来担保,劳爷当时神智是清醒的,神经是正常的。如果他的死跟别人没有关系,为什么有人要上我家去盗拓片?为什么要去炸他藏材料的那个保险柜?为什么还要杀害那个保安?后续发生的这一切,又说明了啥?”
“别激动……别激动……”
“我激动个球。我就是觉得我们一个老刑警死得太冤了,一心报国保民,却落个这样的下场……”
“别说着说着就没边没沿了。报国保民,跟‘这个下场’没有必然联系!”
“操,反正这国家也不是我们这几个刑警家米桶里揣着的,谁爱咋整咋整去!”
“邵长水,你瞎说个啥?越说越没边了,是不?”赵五六吼了一声。
邵长水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他才不太高兴地问道:“半夜把人从床上催起来,首长到底有啥吩咐嘛?”
“下一步,你有啥想法?可别跟我说‘我听领导的’那种屁话。”赵五六说道。
“你们领导的态度当然重要。我们只不过是干活的……”
“行了!”赵五六立马打断了邵长水的话,逼问道,“有没有想法?到底有没有?”
“我觉得我们前一阶段工作思路总体是正确的,也取得了一些阶段性成果。现在的问题就是要坚持坚持再坚持,绝不为风言风语所动摇。当然,这得您这样的大树给顶着才行……”
“少跟我来这一套。说实在的。”
“我现在越来越体会袁厅长制定的总方针英明无比:咱们就查劳爷是怎么死的。别的,咱一概不碰。啥省长不省长的,咱们碰不起。人家不想让我们碰,我们就不去碰它。不碰它,我们才能把劳爷这案子继续查下去。袁厅长他妈的太有辩证法了……”
“下一步!”
“没啥下一步的,继续这样按部就班地干下去就行。如果说要有一点变动,就是要在搞清劳爷后期的思想状态、认识状态和精神状态上下更大的工夫。同时不放过车祸和银行爆炸和拓片被盗这几个案子。还有一点,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真不敢说。”
“你操!”
“那我可就说了?以后心里再不痛快,就别喝那二锅头了。爹妈又没给你那酒量,白遭那罪干吗呀?!”
“滚滚滚。管天管地,还管我喝啥酒来着?滚!”
两人说到这里,天早已大亮。办公大楼的走廊里和院子里也已经有不少人在走动了。赵五六和邵长水早已饥肠辘辘,正想下楼去找个地方吃早点,传达室值班人员打来电话,说大门口有人要找刑侦总队的负责人。
“干吗的?想报案?让他们找110。这儿不接受直接报案。”赵五六答道。
“他们说他们不是来报案的,就是来找您赵总队的。还说您派人去找过他们。只要一说他俩的名字,您就知道他们是谁了。”传达室的值班员答道。
“是吗?他们叫啥?”赵五六问。
“曹月芳、尹自力。”
“曹月芳……尹自力……谁啊?”赵五六慢慢地念叨了两遍这名字,突然想起这好像是劳爷留下的那份名单里的人。邵长水也马上证实了。
“这些人不是都不愿搭理我们了吗?怎么又主动找上门来呢?”赵五六和邵长水都暗自疑惑道。
两人赶紧去吃了点早点,赵五六回办公室等着,让邵长水先去传达室见一下那两人,搞清真实来意。这两人,邵长水原先都见过。这一回一见之下,邵长水却完全傻愣住了。那个“尹自力”没错,还是原先的那位;但自称是“曹月芳”的却从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变成了二十来岁的女孩。而这个女孩还不是别人,却正是区图书馆的那个曹楠,那个让他一直还在心里为她打着问号的曹楠。看到邵长水一下愣在那儿,久久地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她,曹楠赶紧解释道:“我是曹月芳的女儿,本来我爸爸应该亲自来的。他突然重感冒了,让我替他……对不起……”
“有……有啥事吗?”邵长水问道。他一下子还不能从“曹楠就是曹月芳的女儿”这个意外中挣出,神情上自然就带着相当的戒心和疑虑。
“上一回真不好意思……”尹自力先为他们上一回对邵长水等人的不热情行为表示了歉意。
邵长水挥了挥手,表示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它了,接着问清他们今天也是为劳爷这档子事来找赵五六的,便马上跟赵五六通报了情况,得到赵的应允,把二位带到了总队长办公室。在通报情况时,因为考虑到赵总队一会儿要亲自跟曹楠打交道,犹豫再三,还是把这些日子来对曹楠的疑惑都跟赵五六说了。赵五六倒没批评他早不报告这些情况,只说了句:“这丫头还有这么一些事呢?那倒要见见。”
赵五六跟尹自力和曹楠只谈了十多分钟,送走了他俩,就把邵长水叫到办公室,对他说:“今天你安排时间,马上去见那个叫曹月芳的老同志。”
“怎么了?又愿意跟我们谈了?”邵长水问道。
“他们认为劳爷不可能是被谋杀的……”
“是吗?”邵长水一惊。
“你马上带个人去。做好详细记录。注意态度。别把老人吓着了。”
当天下午,省城又下起了小雨。邵长水带人再次来到曹月芳老人家的时候,曹楠已经在并不宽敞的门厅里等着了。普通的公寓楼。两室一厅的单元房。说是客厅,实际上也就是个略大一点的过道而已。上一回来,邵长水就觉得这客厅的种种陈设中总有那么一股说不上来的“非汉族”味道,比如那纹饰鲜艳的旧挂毯,洁白整齐的瓷挂盘,还有那一个个大小不等的雕花镜框,还有那个特别古老敦厚的铜茶炊……现在他明白了这里的原因了——只要仔细看一看那些镜框里夹着的老照片,邵长水就发现有好几张照片上的主人公竟然都是长裙曳地的俄罗斯妇人和身穿燕尾服,手持文明棍的俄罗斯男人。听曹月芳老人介绍,他们都是曹楠外祖母那一系列上的亲人。认真品味,泛黄的老照片还颇带了些西伯利亚旷野上那种冷冽、执著和博大的气息……
曹月芳早年也当过几天警察,可能是因为家族中的那点“海外关系”,“文革”前就被调离了公安系统;后来改行学了一门手艺——修钟表。总以为,不管世道如何变迁,城头上变换什么样的大王旗,都不能太亏了手艺人。原想,这一辈子就凭这手艺吃饭了,却不料,挡不住他为人的厚道和正直,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还是被上头看中,提起来当了一家钟表店的副经理,当然是负责修理部工作的副经理,一直干到退休。同样爱好摆弄旧钟表的劳爷可能既看中了他那点手艺,也看中了他当年的警察出身,两人多年前就成了好朋友。至于他这么个大老爷们怎么取了个娘儿们的名字,据曹楠她爷爷解释,她这父亲生下后长到两岁多,还不会说话;后来突然开口说话,既不叫“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