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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他送一张请柬。”
女孩对郑川的紧张有点莫名其妙,她说:“我是《云》杂志社的,明天我们有一个座谈会,鄢红编辑叫我今天务必将请柬送到。”
郑川松了一口气,为刚才的紧张有点不好意思。他赶紧说自己就是郑川。女孩意外地说真是太巧了,她将一个信封装着的请柬递给他。
电梯已在17楼停下,门开了,女孩说她就不进公司去了,因为还有几份请柬要送。她对郑川摆摆手说再见,闭合的电梯门瞬间就让她消失了。
郑川走进办公室,高苇和周玫正在沙发上挤在一块儿看画报。
“郑总,你今天这么早就来了。”高苇招呼他道。
“早吗?”郑川看了看表,中午1点多。现在是夏季作息时间,离下午上班还有1个小时。他对着周玫半开玩笑地说:“你跑到这里来玩,你公司的老板要骂你了。”
“午休时间,谁管得着。”周玫放下画报说道。
郑川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高苇在他身后说有几份文件已经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了。
坐下来后,郑川首先拆开请柬来看,是一个座谈会,内容是关于白领女性生存状态的探讨,参加人员有白领女性、社会学家、心理学家、企业家等。
莫名其妙,这种会让他去干什么?郑川立即给鄢红打去电话,表示这个座谈会他去不了。鄢红说,你作为企业领导,谈谈你所熟悉的情况也挺有参考价值的。
“你别劝我了,肯定来不了。”郑川毫无商量余地做出拒绝,并立即转移话题道,“地下停车场的命案已经破了,你们编辑部知道具体情况吗?”
鄢红说,他们的记者刚采访回来,是一桩很简单的命案——两个图谋作案的男子以推销员的身份进入方城大厦寻找劫财目标,最后跟上了医疗器械公司的财务人员崔娟,他们在地下停车场勒死她后,拿走了她的提包,其实那包里当天并无公款。
“现在好了。”鄢红最后说,“命案发生后,你们那座写字楼里有女孩给我们写信,说是一到地下停车场就紧张,要求那里增加灯光。我们刊物也为此作了呼吁。其实,这主要是心理问题。”
“是的,是心理问题。”郑川同意鄢红的看法,但是,在放下电话的一瞬间,他想到他和鄢红去墓地调查鬼魂的事,那也是心理问题吗?不,那是事实。
郑川走到外间办公室,对仍在看画报的高苇和周玫讲了命案告破的事。高苇的第一个反应是,厕所隔板下露出的白色高跟鞋不会再出现了。只是,它当初出现过,这说明死者的灵魂真在这楼里来过吗?周玫更是长出了一口气,她说但愿死者不要再到24楼来了。
这天夜里,郑川在紧闭房门的卧室里给林晓月发邮件,电脑屏幕上的反光让他一阵阵眼花。他坚持着写完邮件并向那个神秘邮箱发送过去。他讲了崔娟之死的真相,他感到释然。至少,这个可怜的灵魂不会再以狰狞的面目出现了。
躺在床上,郑川又失眠了。他想到林晓月的影子四处游荡,直至出现在坟墓边,可为什么不直接和他见面呢?她的邮件也只是回忆往事,对他发去的询问却从不回答。她应该知道他现在身陷重重困惑之中,并且恐惧,她为什么不让他轻松呢?难道这是对他们在下乡的第三年分手了的惩罚吗?正如她的邮件所讲的,那个难忘的冬夜过后,他们的亲密关系就中断了,但是,这是他的责任吗?
郑川闭上眼,慢慢回忆起那个冬夜以后的事。他是在黎明时分离开林晓月的那座茅屋的,因为天亮再走容易被生产队的农民看见,这将使林晓月处于被议论的漩涡中。他出门时和林晓月约定,下一个赶场日,在镇口的银杏树下碰头,然后再一块儿度过赶场日的悠闲。
5天过后,赶场日到了,然而郑川却没有去镇上。他呆在自己的茅屋里,他来回走动,痛苦不堪。他知道林晓月已经在银杏树下等他了,可是他不敢见她。
引起郑川将自己关在家里的原因非常隐秘。那个相聚的冬夜,讲故事到半夜时,林晓月让他陪她去竹林外边的茅厕方便。天很黑,一个人出来真是害怕。他们到了茅厕外面,林晓月像影子一样闪了进去,他站在外面为她壮胆。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竹笆,他听见了她小便的声音。顿时,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新奇以及深入到某种隐秘的罪恶感。他呼吸急促,仿佛要窒息似的。他用手捂着耳朵,可那声音却越来越响,他还听见了一声打屁的声音。这是林晓月吗?不,林晓月是雅致而芬芳的,她的眼睛清澈见底,她的头发上、衣服上的温馨气息让人陶醉。而此刻,这些异样的永不属于她的声音透过竹笆传来,和着粪坑里的气味,让他一下子处于崩溃之中。
这就是冬夜相聚埋下的隐患。接下来的几天,郑川一直处在矛盾和痛苦中。他一会儿想到林晓月冰清玉洁的样子,一会儿这身影又坍塌了,他只看见很脏的肠道和膀胱,同时鼻孔中嗅到粪坑的气味……
赶场的日子到了,他不敢去镇口见她。他觉得她会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他的秘密,看出他对她的赞美和鄙夷。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郑川在一个早晨醒来时,突然狠狠地打了自己一拳。他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愚蠢的错误,他拔腿就向林晓月所在的生产队跑去。他跑过田埂,跑过石桥,好几里路一晃就跑到了。他推开林晓月的房门,大声说我来了我来了!
可是,屋里的林晓月看见他时,连声说你快走吧,再也不要来见我了!
郑川回到自己的生产队,钻进屋子哭了一场。就这样,他们中断了往来。郑川后来去镇口遇见过她,可她坚决地回避了,可见分手不是轻率之举。再后来,他们先后回到了城里,天各一方犹如天涯。
难道这就是林晓月的灵魂为他忽隐忽现的缘由吗?在这个失眠之夜,郑川百思不得其解。他在心里念道,晓月,你一定得给我回信,讲一讲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你直接出现在我面前,如果你能讲话,我想和你说很多很多,如果你已不能发出声音,也没有关系,我从你的眼睛里会知道一切,像早年那样,不说话也能知道对方的心思……
46
有天晚上,谭小影照镜子时被自己的面容吓着了,这是我吗?她一边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在心里发着疑问。其实,人对自己的模样远不及别人清楚,这是因为人不能自己看见自己的缘故。
当然,谭小影对自己产生不能确认的感觉,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是受了某种暗示后形成的。她努力对自己说,林晓月的灵魂进入了我的身体,这不过是郑川做的一个梦罢了,我是学过医学的人,为什么要像民间老太太一样迷信呢?她努力回忆当初学人体解剖的场面,胸部打开头颅打开后是些什么,她至今清清楚楚。所谓灵魂,它在哪里呢?它又怎么可能在人刚死的瞬间飞出来,寄居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去呢?
然而理性是脆弱的,谭小影老要回忆起林晓月死时,她确实是第一个走近她身边的人。她摸她的心跳,测她的呼吸,然后替她换上干净衣服,跟着手推车送她去太平间。她想起曾经在报纸上看见的一条消息,一位英国科学家测定,人在死去的瞬间体重减轻了10克,据称这减少的10克便是飞走的灵魂的重量。为此,她询问过她们医院里权威的医生,医生在坚决反对这种说法后,又略有保留地说,我没做过这方面的研究,相信有一天人类会将这些东西彻底弄清楚的。
谭小影对自己的精神和身体究竟有无变化有点犹豫起来。只是,夜里上卫生间时,洗手池上方的那面镜子让她不敢抬头。一个人对自己产生陌生感是多么可怕,只有体验过的人才知道。
外界的反馈也让谭小影有点惊讶。在医院里,小菲是最熟悉她的人了,然而,有天在护士办公室,小菲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小影,我觉得你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她心里一惊,急忙问道:“你觉得我什么地方变了?”
小菲困惑地说:“说不清楚,总之觉得和以前的你不同了。”
谭小影心里清楚,一切都和林晓月有关。当郑川在输液时告诉她林晓月的墓地出了鬼魂的事,她更加对自己迷惑不已,因为就在几天前,她做的一个梦与郑川所讲的情形非常相似。她梦见自己在屋子里出不去了。这屋没有门窗,她感到要窒息似的,她着急地在屋子里转着,用手敲打墙壁。终于,墙壁的砖松动了,她掀开了一个洞,从洞里爬了出来……这个梦与林晓月墓地发生的事何其相似,谭小影顿感手脚冰凉。
难道她与林晓月的灵魂之间真有什么感应吗?她想起郑川住院期间,收到过林晓月送来的鲜花,但林晓月的身影并未出现。后来,她和郑川一起去太平间赴林晓月的约会,这种荒唐事当然也没有结果。虽然郑川说在太平间的角落看见一个人影,但她后来去实地观察后,认为那人影很可能是外面的灯光从窗户透进去形成的影子。总的来说,凡是她和郑川在一起的时候,林晓月的身影从不出现,而郑川一个人的时候,却说他真的看见过鬼魂,这说明什么呢?她和郑川一起时,林晓月的灵魂不方便从她的身体中出去吗?
谭小影开始无端地留意起带着花探望病人的人来,尤其是遇到拿着花的女人,她总要下意识地盯上对方一眼。有时,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有女人独自坐在长椅上,她也要走过去看一看。明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举动,林晓月不可能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然而,她还是难以自制地这样做。
夜里,她想起林晓月、太平间、墓地……而那个让她讨厌的陆地也老往太平间跑,他是否受了什么蛊惑呢?
谭小影决定找陆地聊一聊,顺便警告他不许再去医院太平间了,这将给她造成不好的影响。
第二天,谭小影给陆地打电话约他见面,陆地备感意外,问她有什么事吗?谭小影说有点小事。他们最后约定晚上8点见面,地点在梧桐巷9号陆地现在做物业管理员的地方。
谭小影当晚如约而至时,陆地已在梧桐巷9号的门外等着她了。许久没有见面,她看见陆地比过去更瘦削,眼睛因而显得更大,放着异样的光。
陆地望了一眼穿着尖领衬衣、深色长裙的谭小影说:“你变了。”
谭小影心里“咯噔”一下,对这种话有点过敏似的追问道:“变成什么了?”
“像一个老师,或者别的什么,总之是知识分子。”陆地随口答道。
“哦,是吗?”谭影心里有些惊惶,赶紧改变话题说,“你这里有说话的地方吗?”
陆地说有,跟我来。
谭小影跟在陆地身后进了住宅区,东弯西转地来到一道楼梯口,又跟着他上了6楼,陆地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房主人像搬走了似的,只剩下少量旧家具,卧室里有一张空荡荡的大床。
“这是谁的屋子?”谭小影显然不相信陆地会有这样一套房子。
“这屋子没人住了,都死了。”陆地对谭小影讲了这一家3口死于煤气中毒的事,然后叹息道:“唉,真是可惜,梅姐当时应该活过来的,可医生说她已经死了。”
“谁是梅姐?”谭小影好奇地问。
“就是这屋里的女主人。”陆地说,“当时我发现她的身体还是软软的,她一定没死。我将她背到楼下,她的身体在我的背上像海绵一样,只有活着的人才是这样。楼下的空气好一些,我想她很快就会睁开眼睛。她才28岁,孩子两岁多,挺乖的一个孩子,她怎么会死呢?可医生赶到时说她已经死了。”
“哦,你将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谭小影突然感到浑身不自在。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这里清静一些。”陆地说。
谭小影坐在硬硬的木凳上,一心想着尽快离开这里,便直截了当地说:“你去过医院的停尸房了,还带着几个朋友,在那里折腾到半夜,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意思。”谭小影的严厉让陆地有点慌乱,“我只是喜欢离死人近一点,我的朋友们也都喜欢。”
谭小影的眉头皱了起来:“朋友,都是些什么人?”
陆地说:“你放心吧,我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我们只是想看一看那些死人,因为我们自己死后是看不见自己什么模样的,先看一看,也知道自己死后的样子。”
“你才20多岁,怎么老想着死?”谭小影问道。
“哦,死,死了多好你不知道。”陆地仰脸望着天花板,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像梅姐那样,安安静静地去到了天上。她的身体像海绵一样柔软而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