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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万代的天恩了。”宦萼道:“你还想回去?只恐怕你到了他家,又想要跳槽。”权氏道:“我一念之错,到如今悔已无及了。若得跟了原夫,就饿死也不敢再生他想了。”宦萼道:“你当日卖到我家来,今日谅你丈夫那里有银子赎你,我为甚么白放你去?除非打一百皮鞭。一则戒你不许再效前番的举动,二则算我的身价。你要受得,我就放你去罢。你怎么说?”权氏欣然道:“老爷恩准我回去,情愿领打。”宦萼叫取了皮鞭来。登时取到,宦萼又问道:“你果然愿打么?”权氏道:“愿打。”就爬在地下。宦萼笑道:“权记着你这一次。”向司富道:“带他去罢,他当日的衣服换了来。”司富遂叫他跟了去。宦萼又吩咐去请平儒。
权氏仍换了向日来的那衣服,带了几件首饰,又带了来。宦萼、侯氏同站了起来,让他坐。他不知是那里的账,那里敢坐呢?睁着两个大眼睛,【他此时真是睁着两个大眼睛做梦。】望望宦萼、侯氏,又望望众人。宦萼笑道:“你请坐了,我有话对你说。”司富拉他坐下。
宦萼把当初遇见他父亲、丈夫,说他要休夫改嫁。“我知你夫家甚穷,就叫他强留下你,也不能相安,故商议了这个计策。弄你到我家来,磨磨你的性子,叫你后悔。你想一想,你就另嫁了人,一个活人妻,还有人敬重么?我怜你夫妻,不忍看你们拆散,故想出这个法儿来。你今既然悔心,要归前夫,是极美的事了。你原夫在我家教了三年学,家中也不像那样贫寒了。你此去安分守己,同丈夫一心一意的过。再有不肖的这念头,恐就不能再容你了。”那权氏听说了,如梦方醒。见是成全他夫妻这一点好心,又羞又感,跪倒痛哭拜谢。侯氏忙忙亲自搀起,又劝了许多的好话,还赠了他些衣服零碎物件。他又拜谢了司富、缪氏众人。【司富只算是大座师,缪氏方是嫡亲房师。】外面来说,“平相公来了”。宦萼出去道:“恭喜,尊夫人已悔过了。”遂将来历,着两个仆妇,一个做恶,一个做好,如何点醒他。今日悔悟,又将如何试他的详细告诉了。道:“先生今日同回,可谓珠还合浦了。”平儒揖而又揖,谢而又谢。宦萼吩咐叫两乘轿子来,又叫请出权氏。
他夫妻一见,不觉大恸,双双拜谢。轿已到了,让他夫妻上轿同回。随后送了一桌菜一瓶酒去。平儒请了丈人相会,权氏又羞又喜。一家深感宦萼成全之德,念不置口。他夫妻后来甚是和美,白头偕老。平儒教了几年学,得了两百银子束修,虽不能丰厚,也不像当年无衣无食,一贫彻骨了。按下不题。
且说宦萼的大舅子侯敏,十数年来已升到太仆寺正卿。带一封信来说,朝中四路发兵,太仆马匹发尽,兵饷不继,无从采买。兵部太仆寺公奏,奉旨新开捐纳事例。内有一款,凡系革职内外文武大小官员,一品者捐马二百匹,二品者捐马一百五十匹,三品者捐马一百匹,以下递减,每匹折银一百两,准复祖父封赠,本身诰命。如捐复职者加倍。老伯何不趁此捐复祖父封赠,亦绝好机会。宦公父子商议,宦公道:“我之封诰可有可无。我做官一场,祖父的封赠一并消去,深为可耻。今去损复了,也是一件美事。须你亲去同你大舅商量行事。”宦萼答应了下来,遂差人先去雇船。
尚书正二品该捐一百五十匹,着六个的当家人押银一万五千两,从水路进京,先期去了。他自己带了五千金,打旱路起行,要到京中托他大舅打点料理。收拾明白,择吉日起身。众家人要带鸟松、弓箭、腰刀之类,宦公知道,问道:“你们带这些东西做甚么?”众家人道:“带着这么些盘缠,路上好防盗寇。”宦公笑道:“好不知事。你们带着兵器,明是告诉人带着银子了。古人说,投鼠忌器。若路上不遇着小人是万幸,倘若遇着了,那都是亡命之徒,你们就同他敌得过么?银子失去小事,还要送了性命。你们不许带一件器械。【真是老诚之见。】即不幸遇贼,竟全送与他。我也还不穷在这几千金上,只保你小主平安回来就罢了。”众人可敢不遵老主的命?钟生、梅生、贾文物、童自大治酒钱行。临别之日,送至江口而回。
宦萼带了十数个家人,雇了骡子进京,一路平安无事。一日,到了泰安州地方,离城尚有四十多里。一片荒郊,杳无人迹。有几句道那时的境况:
十里俄惊雾暗,九天倏睹云昏。八方民舍断朝烟,七有浮屠无夜火。六翮飞禽争投栖于别群,五花头踏尽潜避于州堂。【此位州尊可谓畏贼如虎。】四野牛羊皆没影,三齐百姓悉无踪。两下来人俱说此间行不得,一声唿哨果然草莽有强徒。
正然走着,突遇一伙土贼。有五六十人,拖枪拽捧,蜂拥前来。也有拿着割麦的扇刀,有拿着辟柴的斧头。头上都裹着花布手巾,腿绷赤脚,一床蓝布单被子拴在一根竹竿上做了旗号,敲着两三面破铜盆作了金鼓围了上来。手中乱舞,脚下混跳,口里唧唧喳喳,只叫留下买路钱。【确乎是一起乌合土贼行径。】众人见了这些样子,又好笑,又好恼,面面相觑。赤手空拳,寡不敌众,可敢同他相抗?将所携的五千金全然劫去,还将铺盖行囊,扛的扛,背的背,一轰去了。
宦萼同众家人,一个个垂首丧气。问了家人可还有剩的盘费,这个说还有两余,那个说还有三四两,共算算,还剩有二十余金,够作盘费,可以到京。又走了廿余里,到了一个大村庄中,约有千余人家,觅了一座店歇下。店主见他们没有行李,不肯留。宦萼就坐在店门口,告诉他午间遇了这伙贼劫去。店主道:“近来土贼窃发,各处都有,多少不等,尽是饿民哨聚。地方官又不敢申报,来往的人吃了他多少亏。近来客人们都知道了,三二百结伙同走,方保无事。你们怎么也不问一问,就冒冒失失撞了来。可惜失去了一注大财。主仆们商议还是报官,还是走路?”宦萼道:“据店主说,四处都是贼。报了官,去拿那一起的是?知道是谁劫了去?只管守着,岂不耽误了大事?忍着撂了罢,到京寻你大舅爷商议,再作区处。但只是没有行李,恐路上盘诘琐碎。”
正在踌躇,只见一个人走进店门,向着宦萼纳头便拜,道:“恩人方才吃惊了。”宦萼连忙扶起,看了看,不认得。问道:“尊驾是谁?面荒得很,怎么认得我?又何以知我遇贼?那人笑道:”老爷不认得小人了?小人名叫赖盈,那年该了卖货郎姓毕的十两银子,蒙老爷替小人还了,又赏了小人一锭盘费。小人想,一身是病,在外没用,就趁那银子做路费。回来两年,病倒好了,今年又遭了流贼,只剩了一身。又值年程荒歉,只得入了贼伙度命。老爷的天恩,小人是时刻想念着,方才是那里见了老爷就认得。因同众人在一处,小人不敢认,特暗暗跟了下来。老爷可报了官?多着些官兵,小人领了去,靠那些毛贼中甚么用,所失的东西,一去就可夺回。“宦萼大笑道:”今日晚了,我们明早同到州里去。“
正然喜笑,只见门外一阵有三十余人,都骑着马,个个弯弓插箭,臂鹰牵狗,簇拥而来。宦萼正要问店主是甚么人,只见为首的那个彪形大汉,一眼看见他,忙跳下马来叫进来,道:“这不是南京的宦恩兄么?”宦萼忙站起,细细将他一看,原来是鲍德。他一把拉住宦萼的手,道:“恩兄几时到的?那阵风儿吹了你来?这两年想杀俺了。若不是我今日出来打围,几乎错过。如今往那里去?”宦萼将上京有事,适间遇贼被劫,并赖盈才来报信,明早要去报官的话相告。鲍德笑道:“恩兄放心,包在弟身上取来。还且请到舍下去再讲。”宦萼真是他乡遇故知了,无限的欢善。叫拉出马来,同他并骑而行。
到了他门,好一所大宅。门外都是合抱的大柳树,围墙数仞,四角四座看家楼。进了大门下马。二门内方是大厅,两边刀枪兵器插满数架。两人揖罢坐下,鲍德道:“自从别后,无一日不想念恩兄。我屡屡要南去一会,因连年荒歉,盗寇纵横,不敢离家。今日甚么风吹得恩兄到这里来?”叫小厮:“快去请辛大爷来,你说南京的宦老爷来了。”宦萼道:“令姑母安健么?令表兄府上在那里?”鲍德道:“家表兄那年承恩兄资助盘缠,兼程星夜来家。家姑母一见,病就好了,近来着实康健,每常感念恩兄不尽。”宦萼道:“多大事,为何尊兄这样挂齿?使弟不胜汗颜。”不一时,辛同到来,深谢向日之情。
少顷,拿上酒肴来。虽不比宦萼家烹调味美,他都是猪羊鹅鸭烧煮着,大盘堆砌馒首薄饼米饭粉汤,也十分的丰盛。鲍德同辛同陪着,又吩咐家人款待宦老爷的管家同赖盈吃。他主仆上下都吃毕了,请宦萼到小斋内坐。又摆上果品腌腊下酒之物,让了坐下。鲍德向他道:“弟有些须小事,今晚不得奉陪,家表兄在此相伴。”宦萼道:“尊兄只管请便。”鲍德去了,辛同陪着饮了一会。宦萼不用了,榻上已铺设下簇新的衾枕。【与前鲍德到他家一对。】辛同吩咐下人,管家们都给他们铺盖,【细。】答应俱有了。然后二人对面两床睡下。宦萼着了辛苦的人,又因心中欢喜,多饮了几杯,一觉直到黎明方醒。
忽听得外面人声汹汹,马嘶犬吠。宦萼惊问辛同道:“此是何故?”辛同笑道:“大约是舍表弟回家来了。”宦萼道:“令表弟何处去来?” 还未说了,只见鲍德箭衣扎袖,头裹包巾,腰悬铁锏,如天神相似进来,哈哈大笑道:“幸不辱命。”宦萼忙起来看时,许多人搬进银子搭连并铺盖行李。所失之物,一件不少。问鲍德道:“尊兄效三鼓夺昆仑之法,请教在何处得来?”鲍德笑道:“弟与家表兄在此处颇有个声名。我这村中有二千余家,老幼不算,健壮男子将有三千人。农忙时耕种,闲时操练武艺,做古制寓兵于农之意。众人尊我兄弟二人为首,悉听调度,器械皆是我给他们,他等齐心守护庄村。一声有械贼,我二人一个领众杀贼,一个统人守护。不要说这些土寇,就是些少流贼,也不敢到我这里来。【伏后点灯子败去。】这左近的毛贼,我也不去伤他,他也不敢来犯我。昨日晚间别了恩兄,带着赖盈,我领了几十个人,有二鼓将尽,到了那里。众贼正然好睡,将一个个绑了,追问这项银子东西。他们闻知是我朋友的,他等磕头赔罪,双手送还,一丝不少。弟也便饶了他等。”宦萼谢道:“非兄大力,此物已属他人了。但只赖盈是不能回去了。”鲍德问他道:“你可肯在我这里?要是肯住下呢,我替你安个家,也很容易。”赖盈忙叩头道:“蒙老爷天恩收留,小人的大造化了。”宦萼梳洗了,要到辛同家去相拜。辛同辞道:“不敢劳尊驾罢。”宦萼道:“不但有老伯母在上,就是尊兄,也没有个在此一会的理,竟不到府上。”
辛同同鲍德陪着他,也不骑马,三人步行,同到了辛家。重又作揖,托他禀侯老伯母。他老母请到上边去一会,深谢了一番。坐了片时出来,就留酒饭。宦萼要辞行,鲍德笑道:“恩兄好容易得来,至少也住十日。”宦萼将捐复祖父封诰的话相告,恐误了日期。他二人道:“既为此大事,不敢苦留。兄回来时,在此多住几日罢了。”宦萼道:“这不敢许。弟或水路回去,或又走他道,怎敢失信于尊兄?”他二人道:“罢了。兄今日住了一日,明早送别。”宦萼见他二人情意殷殷,不好再辞,也就住下。吃毕酒饭,辛同留住他下榻。他每人以二百金为程仪,宦萼再三辞谢,道:“弟所带盘费尽够用了,不敢劳二位尊兄费心。”他二人知他带的银子多,也不相强,午间备席共饮,鲍德道:“兄既远来,才会得一日,就要别去,何以为情?”向辛同道:“近日贼寇公行,我要保家,去不得。今宦兄携着重资前往,我又不放心,恐前途有失。奈何?老长兄带几个孩子们,护送他到卢沟桥再回来,方才放心得下。”辛同欣然道:“我明日同去。【此行用辛同送去者,彼二人皆受过宦萼之情,鲍德夺回行李,已报之矣。故辛同远送,以报向日之情耳。作者一笔不肯易下。】宦萼是惊弓之鸟了,见他说送了去,说道:”承二位尊兄如此见爱,真朋友而骨肉了。“一宿晚景不题。
次早约到他家,吃了酒饭起身。宦萼临行,给了赖盈一百两银子安家。他要推辞,宦萼不肯,他叩头领了。鲍德同赖盈送了廿余里方回。辛同带了七八条健汉,都带着弓箭,骑着壮马,直送到卢沟桥后,方作别回家。宦萼言谢不尽,两人分手。
宦萼进了京城,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