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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横并积羽沉舟之策,苏秦可能提出?”
“苏秦大才,张仪不疑。”
“结局若何?”
“我固当败。”
“何以见得?”
“时也势也。苏秦在秦,苏秦胜。张仪在秦,张仪胜。”
“莫非苏秦不明此理?”
“非苏秦不明也,乃知其不可而为之也。”
“丞相之言,却令人费解。”
“仁政井田不可复,孔孟毕生求之。六国旧制不可救,苏秦全力救之。事虽相异,其理同一。孔孟为天下求一‘仁’,苏秦为天下求一‘公’也。”
“强力大争,焉得有公?”
“给六国一个如同秦国一般重新崛起的时机,还天下大争以同一起点,此谓‘公’也。奈何六国不争,苏秦又能如何?”
秦惠王默然良久,终是喟然一叹。
五、媚上荒政杀无赦
这一夜,君臣二人密谈到五更刁斗方散。
张仪出得宫来,但见薄雾迷茫,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索性弃车徒步而行,片刻出得宫墙偏门,却见长街树下黑糊糊一片蠕动!张仪虽然吃了一惊,却是胆色极正,大步走近一看,竟然是一群肥牛当街倒卧,悠闲的喷着鼻息倒嚼,旁边一张大草席上,却是横七竖八的躺着几条呼噜鼾睡的汉子。张仪又好气又好笑,低声喝道:“嗨!醒醒了!当街卧牛犯法,知道么?”一个精瘦的身影一骨碌爬起连连打拱做礼:“军大人恕罪,我等少梁村汉,只草草住得一夜,明日献了寿牛便走,求大人法外施恩才是。”张仪见是个白发老人,便先软了心肠,温和问道:“寿牛?甚个寿牛?给谁献寿牛?”老人仍是打躬不迭:“军大人有所不知,我少梁县连年大熟,都是托王家圣明福气。今年少梁县要给秦王祝寿,每村献一头寿牛咧。”
张仪听得大是诧异——献耕牛祝寿,这可当真是天下头一份!
那时侯,耕牛比黄金还贵重,除了国家祭祀天地的大典,谁敢用活活的耕牛做寿?再说,张仪身为丞相,尚丝毫不知秦王有祝寿之举,山野庶民却如何这般清楚?心思闪烁间张仪笑道:“你等是王室贵戚,好福气呢。”一个粗壮汉子连忙摇手道:“不咧不咧,草民能有恁福分?”又一个汉子抢着道:“秦王寿诞呀,有人上心咧,四月初三么!不知说几多遍了,少梁谁不知道?”张仪笑问:“那这个人肯定是大贵人了?”汉子正要说,精瘦老人低声呵斥道:“一边去!胡咧咧个甚?”回身对张仪躬身笑道:“他是个半瓜,信不得,寿牛自是庶民诚心献纳了。”张仪笑着连连点头:“那这寿牛,就是全村人花钱买的了?”“错咧错咧!”一个汉子高声道:“出钱买牛,那能叫献牛祝寿?这牛可是咱家自个献上的!”张仪笑道:“一家一牛,都想献牛祝寿,不就没有耕牛了?”那汉子脸色憋得通红,想说话,却竟是硬生生回过身去了。老人叹息一声道:“军大人,看你也是个好人,就莫再问了。王家圣明,子民祝寿,左右不是坏事了。”
张仪思忖着笑道:“倒也是,不说了。老人家,秦国向来是法外不施恩。我看你还是赶紧将寿牛赶到南市去,那里有牛棚。哎,可不要说在这里碰见过人了。”
“是是是,大人有理。”老人回身低声下令:“走!吆起自家牛快走!”
汉子们卷起了草席,一片“得儿起!得儿起!”的吆喝声中将耕牛赶了起来。突然,一个汉子“哎哟!”一声,脚下一滑,便摔了个仰面朝天。
“哈(坏)咧哈(坏)咧!牛拉屎咧!”一个汉子惊恐的叫了起来。
秦人都熟悉与日常衣食住行有关的律条,“弃灰于道者,鲸。”便是谁都刻在心头的。将柴火灰随意倒在路边,都要给脸上烙印刻字,何况牛屎?更何况在王宫与相府间的天街上?一时之间人人惊慌。
“慌慌个甚?都脱夹袄!快!”精瘦老人厉声命令。
十多个粗壮汉子齐刷刷脱下了厚厚的双层布衣,这便是“夹袄”,春秋两季的常衣。见汉子们已经脱了夹袄,老人指点着低声吩咐:“你等几个包起牛粪!你等几个擦干净街道!狠劲儿擦!”汉子们二话不说,在飕飕凉风中便光着膀子忙活了起来。老人回头对着张仪深深一躬:“军大人,我等草民为王祝寿,无心犯法,还请大人多多包涵,莫得举发,我全村十甲三百口多谢大人了!”说着便“噗嗵!”跪到了地上,其余汉子们也光膀子抱着牛屎夹袄一齐跪倒:“我等永记大人大恩大德!”
张仪心中大不是滋味儿,连忙扶起老人:“人有无心之错,既然已经清理得干净,又脏了衣服,还受了冻,我如何还要举发?老人家,快走吧。”
老人一躬,唏嘘着与汉子们牵牛走了,静谧的长街传来噗沓噗沓的牛蹄声,张仪的心也随着一抖一抖的。寒凉的晨风拍打着衣衫,恍惚间张仪竟忘记了身在何处,痴痴的兀立在风中,一直凝望着牵牛的农人们远去。
“丞相,早间寒凉,请回府歇息吧。”家老早晨出门,见状连忙跑了过来。
回到府中,张仪竟是不能安枕,觉得少梁献寿牛这件事实在蹊跷,又隐隐觉得“寿牛”后边影影绰绰隐藏着更深的东西,只是他吃不准这件事究竟是否应该向秦王提出?尤其是否应该由他提出?古往今来,那个帝王不喜欢为自己树碑立传歌功颂德?虽说秦惠王是个难得的清醒君主,但安知他内心没有这种渴望?若是有人暗中授意,出面劝谏岂非自找无趣?然若佯装不知,却又于心何忍?
虽然不是那种以“死谏”为荣的骨鲠迂腐臣子,张仪却也不是见风转舵的宵小之辈,纵横家的本色,便是“审势成事”,不审势则动辄必错,即或搭进性命也于事无补。可眼下的这种情势,他却是两眼一抹黑。按照商君法制:庶民不得妄议国政。这“不得妄议”,既包括了不许擅自抨击,也包括了不许擅自进行各种形式的歌功颂德。商鞅变法以来,秦国的各种祝寿便销声匿迹了,秦惠王难道不清楚?蓦然之间,张仪想到了秦惠王车裂商君,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安知这位城府极深的秦王不想对商君之法改弦更张?果真如此,那这祝寿便是试探了?张仪啊,慎之慎之……
睁着双眼躺卧了一个多时辰,张仪索性起身梳洗,又喝了一鼎滚热的羊肚汤,便吩咐书吏去请行人嬴华前来。
行人本是开府丞相的属官,官署便在相府之内。由于嬴华常有秘密使命,所以未必总是应卯而来。但只要在咸阳,嬴华还是忠于职守,每日卯时必到自己的官署视事。这也是秦国王族子弟的传统——但任国事,便守规矩,从不自外。今日嬴华刚进官署,便见书吏来唤,便依着章法跟在书吏后边来到了张仪书房,全然没有以往洒脱亲昵的笑意。
张仪挥挥手让书吏退下,便笑着问道:“公子可知今日何日?”
“丞相不知,属下安知?”嬴华一脸公事。
“秦王寿诞。公子不去祝寿么?”
“秦王寿诞?”嬴华又惊讶又揶揄的笑道:“丞相灵通,赶紧去拜寿了。”
张仪悠然一笑:“穷乡僻壤都赶着寿牛来祝寿了,身为丞相,能不去么?”
“寿牛?亏了丞相大才,想出如此美妙的牛名也。”
“美妙自美妙,却不是我想的,是农夫说的。不过,却是我亲眼见的。”
“属下不明丞相之意。”
“是么?”张仪悠然一笑:“秦王今日定要大宴群臣,相府关闭,全体属官随我进宫祝寿。你嘛,乃王室公子,特许你三日寿假如何?”
“寿假?”嬴华大是惊愕:“六国联军正在集结,你倒是给我寿假……”
“上有大寿,臣能不贺?”张仪只是微笑。
“岂有此理?我偏不信!”嬴华一跺脚便风也似的去了。
秦惠王正在书房听樗里疾禀报各郡县夏熟情势,却见嬴华大步匆匆而来,一脸愤愤之色。当年秦惠王重回咸阳,这个堂妹妹便是他与伯父嬴虔之间的小信使,可谓患难情笃。嬴华执掌黑冰台,也是秦惠王亲自定名的。不管多么忙碌,只要这个小妹妹进宫,秦惠王都会撇开公务与她谈笑风生。此刻秦惠王便向樗里疾示意稍停,打量着嬴华亲切笑道:“哟,要哭了呢,受谁欺负了?王兄给你出气。”
“没有别人,就你欺负我!”
“我?”秦惠王哈哈大笑:“好好好,说说看,王兄如何惹你了?”
“今日可是你生日?”
秦惠王一怔:“别急,我想想……是,四月初三,小妹要给我做寿么?”
“你不是自己想做寿么?”嬴华揶揄的笑着。
“我想做寿?”秦惠王又是一愣,索性站了起来:“小妹,谁说的?”
“老百姓说的!寿牛都拉到咸阳了,你不知道?”
“寿牛?甚个寿牛?”秦惠王云山雾罩,脸却不由黑了下来。
旁边不动声色的樗里疾却是一对小眼睛炯炯发亮,嘿嘿笑道:“君上莫急,我看此事有名堂,听公子说明白了。”
嬴华却是硬邦邦的:“正当夏熟,农夫们却要从几百里外给你献寿牛!没有你的授意,谁个敢这样做?方才我在南市外已经看了,少梁县四十八头牛披红挂彩,正要进宫!你就等着做寿吧。”说完竟转身便走了。
秦惠王又气又笑又莫名其妙,摊着双手“咳!”的一声,竟愣怔着说不出话来。
“君上,且听我说。”樗里疾走了过来笑道:“此事我大体揣摩明白,就看君上主意了。”
“我的主意,你便没有揣摩明白?”秦惠王冷笑着,脸色很是难看。
樗里疾嘿嘿笑道:“好,黑肥子便说了,左右也是我上大夫的事儿。少梁县连年大熟,庶民对国政王家多有赞颂,也是实情。于是,便有人鼓动庶民,献牛给君上做寿。庶民难知详情,必以为这是官府主意,甚或王家授意,是以便有了民献寿牛之举。虽有若干细节不明,然臣之揣摩,大体无差。”
“这‘有人’是谁?”
“事涉律法,臣须查证而后言。”
秦惠王默然良久,突然厉声吩咐:“宣召廷尉!”内侍一声答应,便急匆匆去了。
廷尉是商鞅变法后秦国设置的司法大臣,专司审判并执掌国狱。此时的廷尉虽然也是独立大臣,但却归属于统辖国政的丞相府,由右丞相樗里疾分领。片刻间廷尉赶到,秦惠王阴沉着脸下令:“着廷尉潼孤,十日之内查清寿牛一事!依法定刑,即速禀报。”
这个潼孤本是商君时的律条书吏,精通律法,忠于职守,一步一步的从“吏”做到了“官”,虽然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臣子了,骨鲠刻板的性格却是丝毫没有改变,听完秦惠王诏令,他竟肃然拱手道:“秦法在上,此令该当右丞相出,我王自乱法统,臣不敢受命。”
秦惠王又气又笑,想想却是无奈,回头道:“那,右丞相下令吧。”
樗里疾正要说话,潼孤却道:“事涉王家,王须回避,属下须在丞相府公堂受命。”
“好好好,我走我走。”秦惠王又气又笑的走了。
“潼孤,随我到丞相府公堂受命。”樗里疾憋住笑意,大摆着鸭步出了国王的书房。
两人刚刚走到宫门车马场,便听一阵金鼓之声震耳欲聋!樗里疾急晃鸭步走到宫门廊下,却见黑压压成千上万的庶民围在了王宫大街看热闹,最前面却是一幅横长三丈余的红布,黑字赫然斗大——少梁献牛为王贺寿!横幅下便是几十头大黄牛披着红绿彩缎,不时的“哞哞”长叫,偶有牵牛者发出惊慌的呼喊:“牛拉屎咧——!快接着!”四面便轰然大笑,有人便高喊:“寿牛拉屎不犯法!尽拉无妨!”又召来一片轰然大笑。
“嘿嘿,潼孤,此等情形当如何处置?” 樗里疾笑着,脸上却抽搐着。 “律法所无,潼孤不敢妄言。”
樗里疾嘿嘿一笑,晃着鸭步走上门廊外的上马石墩,脸色便顿时黑了下来,大手一挥厉声道:“宫门甲士成队!”
“嗨!”宫门两厢轰然一声,两百名长矛甲士锵然聚拢,瞬间便摆成了一个方阵。
秦国宫城禁军是两千四百人,每八百人一哨,轮值四个时辰。这八百人按照秦军的经常编制,分为八个百人队,头领便是百夫长。八个百人队为一“校”,头领职衔为“尉”,习惯称为宫门尉。也就是说,昼夜十二个时辰,总有八百禁军守在王宫冲要地带。宫门最为要紧,每哨必有两个百人队守护,而宫门尉往往便亲自带队守护宫门。寻常情势下,宫门无论发生何种骚乱,若无国君或权臣的特殊命令,只要骚乱者不冲击宫门,宫门禁军便不得擅动。此时宫门尉正在宫门当值,见庶民虽然蜂拥而来,却是进献寿牛,自然不敢随意发动。如今见右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