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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的好意,先生。”
“没什么。夏季休假后,我想把你调离后房间,到前面的铜版画和石版画室里来。”
“在这当口,这对我来说,可真有重大的意义,先生,因为我……我要结婚啦!”
“真的吗!这可是个好消息。什么时候结婚?”
“我估计就在夏季吧。”他以前还没有想到过日期呢。
“嗯,我的孩子,那好极了。今年第一季度里你已经加了一次薪,不过,等你蜜月旅行回来后,我敢说我们可以想办法再给你加一次。”
“我把画给你弄来了,厄休拉小姐。”文森特吃完了饭后说,把椅子推放原处。
厄休拉穿着一件绣花的铜绿色上衣,样式入时。“那位艺术家为我题写了什么动人的话吗?”她问。
“题了。你去拿盏灯,我就替你把画挂在托儿所里。”
她撅起嘴唇,作出一种最适宜于接吻的样子,瞟了他一眼。
“我得帮妈妈做事。等半小时再挂,好吗?”
文森特两肘搁在他房里的小衣柜上,凝望着镜子。他从前很少想到过自己的外貌,在荷兰,这显得无关紧要。他看出,与英国人相比,他的脸和头显得笨重了。他的一双眼睛深深埋在水平线般平直的岩石隙缝中;鼻子又高又挺,胶骨似地粗直;隆起的前额的宽度,与他的浓眉至肉感的嘴之间的距离相等;额部宽阔有力;脖子短粗;厚实的下巴是荷兰人特点的活标本。
他离开镜子,懒散地坐在床沿上。他是在一个严肃的家庭中长大的。从来没有爱过一个姑娘,甚至从来没有正视过一个姑娘,没有与异性调笑过。在他对厄休拉的爱情中,没有自欲和邪念。他年轻,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是在初恋。
他看了一下表。只过去了五分钟。还有那二十五分钟似乎长得没完没了。他从母亲的来信中抽出他弟弟写的一张短笺,重又看了起来。泰奥比文森特小四岁,现在海牙的古皮尔公司中担任文森特原来的职务。泰奥和文森特,象他们的父亲泰奥多勒斯和文森特叔叔一样,从小就是一对很亲密的兄弟。
文森特随手拿起一本书,用它垫着纸,给泰奥写信。他从小衣柜的第一只抽屉里拿出几张粗糙的速写,这是他在太晤士河堤岸上画的,和雅凯作的《带刻的女孩》照片,一起放送给泰奥的信封里。
“哎呀”他惊叫道,“我把厄休拉全忘了!”他看看表,已经过头了一刻钟。他捞起一把梳子,尽力把缠结纷乱的红卷发梳平,从桌上拿起西泽·德·科克的画,猛地把门打开。
“我还以为你把我忘记啦,”当他走进会客室的时候,厄休拉说。她正在为娃娃们糊纸玩具。“你把我的画带来了没有?我可以看看吗?”
“我想把它挂起来后再让你看。你把灯准备好了吗?”
“妈妈把灯拿走了。”
当他从厨房里回来后,她把一条海青色肩巾递给他,让他帮在她的肩上。肩巾的丝质感使他感到一阵战栗。花园里弥漫着苹果花的芳香。路乌漆墨黑,厄休拉的手指轻轻地拉住他粗糙的黑上衣的袖口。她脚下绊了一下,把他的手臂抓得更紧了些儿,她对自己的笨手笨脚笑了起来,笑得那么高兴。他不明白她怎么会感到绊脚好玩,可是他倒喜欢在漆黑的小径上望着她的身躯——带着她的笑——向前走去。他把托儿所的门打开,让她过去;她那漂亮的脸在他的脸旁擦过,她的双眼注视着他的双眼,似乎在回答他那尚未提出的问题。
他把灯放在桌上,问道:“你要我把画挂在什么地方?”
“挂在我的书桌上方,怎么样?这儿原来是一间凉亭,大约放着十五张低矮的桌椅。厄休拉的书桌放在房间一端的讲台上。他和厄休拉并肩站着,察看放画片的适当位置。文森特心神不宁,他刚拿钉想钉下去,针马上就从手里掉了下去。她亲切安详地望着他,格格地笑。
“嗅,笨手笨脚的,还是让我来针吧。”
她高举双臂,在针的时候,浑身上下的肌肉活动都是那么灵巧。她的动作敏捷境雅。文森特想乘灯光黯淡的机会,把她抱入怀里,以紧紧的拥抱来了却他那折磨人的心事。然而,尽管厄休拉在黑暗中时时触碰着他,但没有使他得到一个适当的机会。她在看题词的时候,他把灯举得高高的。她很高兴,拍着手,摇摇晃晃地转了一个身。他没能跟上她这个大幅度的动作。
“这使他也成了我的朋友啦,是吗?”她问。“我一直想认识一位艺术家。”
文森特想说些温柔的话,说些为他正式开口铺平道路的话。厄休拉的被阴影遮去一半的脸,朝他转了过来。灯光在她的明眸中闪出小小的光点。她的鹅蛋脸儿突出在一片黑暗的前面,当他瞧着她的被平滑雪白肤色衬托着的润湿的朱唇时,他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滋味。
两人之间发生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他能感觉到她在向他靠拢,在等待他倾吐那不必要的情话。他接连几次舔舔嘴唇。厄休拉转过头去,略略耸肩地盯着他,跑出门去了。
他吓慌了,深怕错失良机,紧紧起了上去。她在苹果树下停了下来。
“厄休拉。”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微微打了一个冷额。天上布满寒星。在色墨黑。他没有把灯带在身边。只有厨房的窗口中传来一丝暗淡的光。厄休拉的发香冲进了他的鼻孔。她把肩上的肩巾拉紧一点,双手叉在胸前。
“你觉得冷。”他说。
“是的,我们最好进屋去吧。”
“不,请,森……”他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把下巴埋在暖和的肩巾里,瞪大着好奇的眼睛望着他。“嗅,梵·高先生,我怕听不懂你的意思。”
“我只要告诉你。你看……哦……就是……”
“请不要在这当儿讲。我冷得发抖。”
“我想该让你知道。今天我提升了……我将调到石版画室里……这将是我一年之中的第二次加薪。”
厄休拉往后退了一步,拉掉肩巾,直挺挺地站在黑暗中,一点也不觉得冷。
“梵·高先生,直截了当地讲吧。”
他感到她的声音有点冷冰冰,在恼根他的呆头呆脑。他心中的火焰一下子给扑灭了。他觉得平静而又着魔。他想了许多话,要挑一句他认为最好的来讲。
“我想告诉你,厄休拉,这事你已经很清楚了。我全心全意地爱你,唯有你做我的妻子,我才会有幸福。”
他注意到,她对他在刹那间恢复了自制感到多么惊奇。他自忖该不该把她抱入怀中。
“做你的妻子!”她的声调提高了。“嗅,梵·高先生,那是不可能的!”
他那对深藏在嗓者下的眼睛注视着她,尽管在黑暗中,她还是看得清他的一双凹眼。“恐怕是我没有……”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在一年前就已经订婚啦。”
他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感觉到什么。“那个人是谁?”他木然地问道。
“噢,你没有见过我的未婚夫吗?你来之前,他就住在你的房间里。我还以为你知道的呢。”
“我怎么会知道呢?”
她踮起脚尖,朝厨房的方向望了一眼。“嗯,我……我……还以为也许有人已经告诉过你。”
“你知道我爱上了你,为什么还一直瞒着我呢?”现在他的声音一点也不犹豫迟疑。
“你爱上我难道是我的过错吗?我只想与你交个朋友而且。”
“我到这儿来以后,他来看过你吗?”
“没有。他在威尔士。他马上要来和我一起度暑假。”
“你一年多没见到过他吗?那你已经忘记他了!现在我可是你所爱的人啦。”
他把理性和谨慎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猛然抱住她,疯狂地吻她那不情愿的樱唇。他领略着她唇上的湿气、口中的若泽、头发的香味;他感到爱情冲击着他的心头。
“厄休拉,你并不爱他。我不会让你爱他的。你要做我的妻子。我不能失去你。我永远不会停止,一直到你忘记他,嫁给我!”
“嫁给你!”她叫了起来。“难道我应该嫁给每一个爱上我的男人吗?放开我,你听到吗,再不我就要喊了。”
她挣脱身子,气喘喘地沿着暗黑的小径奔去。当她奔到台阶边的时候,转过身来,她的轻声但直送到耳边的俏语,宛如一声哈喝,击中了他。
“红头发的傻瓜!”
第二天早晨没有人来叫醒他。他没精打来地起身,胡乱地刮了一圈胡须,留下点点斑斑的须根。早饭的时候,厄休拉没有露面。他往市中心的古皮尔公司走去;在昨天早晨看到的人们身旁走过时,他发觉他们全变了样。他们显得那么孤寂,匆匆忙忙地赶去干那无聊的活儿。
他看不见怒放的金链花,也看不见路旁列植的栗树。阳光比昨晨格外灿烂,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
他在一天里售去了二十张安格尔的《阿纳迪奥梅纳的维纳斯》的彩色摹制品。这些画片给古皮尔公司赚了大钱,然而,文森特已经失去为公司赚钱的兴致。他对主顾们很不耐烦,他们完全无能鉴别艺术上的好坏,却似乎独具挑拣那些造作、平庸和廉价图画的本领。
他的同事们从来不认为他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子,不过他自己却在尽最大努力不让别人讨厌他。“你猜得着什么事情招惹了我们这位著名的梵·高家的成员吗?”一个职员向另一个问道。
“我敢说,今天早晨他一定是心情不佳。”
“他所担心的可事关重大哪。他的叔叔文森特·梵·高是巴黎、柏林、布鲁塞尔、海牙和阿姆斯特丹等地古皮尔公司的合伙老板。那老头儿有病,又没有后代,人人都说他把他的股份留给了这个小子。”
“有的人就是运气好。”
“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呢。他的叔叔亨德里克·梵·高,在布鲁塞尔和阿姆斯特丹开设美术公司,还有个叔叔科尼利厄斯·梵·高是荷兰最大一家美术商店的老板。梵·高家是欧洲图画商界中最大的家族。有朝一日,我们这位隔壁房间里的红头发朋友,将会实际上控制欧洲大陆的艺术。”
当天晚上,他走进洛耶家的餐室时,发觉厄休位和她的母亲在悄声地谈话。他一踏进门,她们就收住话头,最后一句的话音尚在空中回荡。
厄休拉选进厨房。“晚安,”洛耶太太招呼道,眼神异乎寻常。
文森特独自一人在大餐桌上吃饭。厄休拉的打击把他击昏了,但没有把他击败。他根本不接受“不”这个回答。他将把别的男人认厄休位的头脑中排挤出去。
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星期,他才得到一个机会,对她讲几句话。在这一个星期中,他吃得少,睡得少;他的从容不迫让位给烦躁不安了。他在公司里的买卖骤然下降。他的生气勃勃的眼神不见了,留下的只是被刺痛的忧郁。当他要讲话的时候,他感到比以前更难以找到适当的词句。
一个星期目的丰盛的主餐后,他尾随她走进花园。“厄休拉小姐,”他说,“我感到很抱歉,要是那天晚上我使你受惊了的活。”
她的毫无表情的大眼睛仰望着他,似乎对他紧跟在后面表示惊讶。
“噢,没有什么。那不要紧。让我们忘了吧,好吗?”
“我当然很高兴把冒犯过你的事情忘记干净。不过,我对你所说的话却全是真实的。”
他朝她走上一步。她退向一边。
“为什么还要旧话重提呢?”厄作拉问。“我已经把那事情全忘了。”她转身背向他,沿着小径走去。他急忙追上去。
“我一定得再讲一遍。厄休拉,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不知道这一个多星期以来,我是多么难过。你为什么躲开我呢?”
“我们进屋吧?妈妈在等客人。”
“你爱别人,那不是真的。如果真的是那样,我早就从你的眼睛中看出来了。”
“我怕没有时间再跟你讲了。你什么时候回家度假?”
他忍气吞声地答道:“七月份。”
“真巧。我的未婚夫七月份来和我一起度假,我们需要他原来的房间。”
“我决不把你放弃给他,厄休拉!”
“你必须完全放弃那个念头。如果你不愿意,妈妈说,就请你另找房子。”
他又费了两个月的功夫,试图说服她。他本来的性格又全部恢复了;如果他不能和厄休拉在一起,那末他宁可独自一个儿,这样就没有人能来妨害他对她的相思。他变得对店内的人们不客气了,被厄休拉爱情唤醒的那个世界,又很快地沉睡了,他变成了他的双亲在曾德特所见到的最阴沉抑郁的孩子。
七月来临,他的假期开始。他不希望离开伦敦两个星期。他感到只要他耽在她家里,厄休拉就不可能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