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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克拉克自负是博里纳日中唯一的矿山所摧毁不了的汉子。“我将老死在我的床上,”他常常说。“他们弄不死我,因为我不答应!”
他头部右边的一大块红光疤,长得就象浓发中的一扇玻璃窗。那是某一天的警告,那天他所坐的升降机,象投井下石似地向下甩了一百米,同机二十九个矿工送命。他走路的时候,一条腿抱在身后:坑道中的梁木倒坍,腿被砸伤了四处,人被堵塞了五天。他的粗陋的黑衬衫,在右脚三根碎裂的肋骨处鼓起,在一次沼气爆炸中,气浪把他撞在煤车上,折断了三根肋骨,此后一直没有愈合复位。但他是一个斗士,一只斗鸡,没有东西能够把他打倒,因为他老是不客气地抱怨公司,所以被派到最坏的矿层中,那里的工作条件最差,要把煤送出来也最困难。给他的惩罚愈多,他对“他们”的敌对情绪也就愈烈,他成了“他们”的无法捉摸的、无处可见却又是无所不在的敌人。一条凹痕,刚好将他的树桩般的下巴一分为二,使他的五官紧挤的短胜显得有点歪斜。
“梵·高先生,”他说,“你来的正是地方。在这儿博里纳日,我们甚至连奴隶都谈不上,只是畜牧。半夜三点钟我们就下马卡斯,吃午饭的时候,可以休息一刻钟,接着一直干到下午四点钟。那里又黑又热,先生,所以只能赤身裸体干活,空气中充满着煤灰和毒瓦斯,没法呼吸!当我们把煤运出坑道时,无法站起来走,只能爬行,头几乎碰到了地。我们八、九岁的时候,男孩女孩都一样,就开始下井了。二十岁的时候,得了热病和肺病。要是没有被瓦斯送命,或者没有在升降机中丧生(他轻轻拍拍头上的疤),我们也许活到四十岁,然后死于肺病!我在说谎吗,弗内?”
(二)
他的声调那么激动,文森特几乎来不及听。那歪斜的凹痕,使他的胜春上去有点滑稽,尽管他怒目圆睁。
“一点不错,德克拉克,”雅克说。
德克拉克太太始终坐在墙角里的床上。煤油灯微弱的光使她的一半身体陷入阴影。她听着丈夫讲,尽管这些话已经听过千百次了。推煤车的岁月、三个孩子的抚养和在这所塞破布的草棚中的无数难熬的寒冬,已经把她的斗争性消蚀光了。德克拉克拖着破腿,从雅克前走回到文森特身边。
“我们为此得到了什么呢,先生?一间草棚,一点保持挥动十字镐力气的口粮。我们吃些什么?面包、酸乳酪和黑咖啡,一年之中也许有一次或两次,吃肉!如果他们一天再扣除五十生丁,我们只好饿死!我们无法再把他们的煤弄上来,那就是他们不再克扣工资的原因。我们在死亡线上挣扎,先生,一生中的每一天都在挣扎!如果我们得了病,就被开除,一个法郎也不给。我们象狗一样地死去,而我们的妻子儿女只得靠邻居的救济帮助。从八岁到四十岁,先生,在黑暗的地下三十二年,然后是躺在路对面小山上一个洞里,好把一切统统忘记干净。”
文森特发觉矿工们没有知识,未受过教育,大多数人目不识丁,但他们干起那苦活来,却聪明麻利。他们勇敢、坦率和敏感。热病使他们消瘦苍白,有气无力。他们的皮肤毫无血色(他们仅在星期日才见得到太阳),布满着无数黑色斑点。他们有着无力反抗的受压迫者的那种深陷失神的眼睛。
文森特觉得他们有吸引力,他们象曾德特和埃顿的布拉邦特人一样,生性质朴善良。对景色的荒凉感消失了,他开始察觉,博里纳日有个性,事实已经告诉了他。
文森特抵达数天后,在德尼烤房后的一间简陋的席棚中,举行了他的第一次宗教集会。
他把这地方收拾干净,为与会者搬来几条长凳。矿工们在五点钟带了家眷到来,颈上围着长围巾,头上戴着小帽御寒。棚内唯一的亮光是文森特借来的一盏煤油灯。矿工们坐在黑暗里的长凳上,望着文森特高高举起《圣经》,专心地听着,两手叉在胳肢窝里取暖。
文森特极力想找一段最合适的话,作为开场白。最后他选择了《使徒行传》第十六章第九节:“夜晚,一个幼象在保罗面前显现:一个马其顿人站着,恳求他说:‘到马其顿来帮助我们吧。’”
“我们应该想到这个马其顿人也是一个干活的,我的朋友们,”文森特说,“一个脸上印着悲哀、苦难和疲惫线条的劳动者。他并非没有光彩和魅力,因为他具有不朽的灵魂,他需要取之不尽的食粮——上帝的福音。上帝希望人们仿效耶稣基督的楷模,生活简朴,毕生不去追求高不可攀的目标,而让自己适应卑微,从教理中学会谦恭质朴,以便在寿终之日可以进入天国,永车安宁。”
村里有许多患病的人,他天天轮流去看他们,就象医生一样。任何时候,只要有可能,他总带一点牛奶或面包、一取暖和的袜子或一条销床的被单给他们。伤寒病和恶性热病(矿工们称之为可恶的热病)在草棚中蔓延,使他们做着恶梦,使他们感到恐慌。那些被困病床的矿工,一天天愈来愈消瘦、衰弱和不幸。
整个小沃斯姆斯亲热地称呼他文森特先生,尽管还有某些保留。村里没有一间草棚,他没有送去过食物和安慰;没有一间草棚中的病人,他没有护理过。他为每个不幸的人祈祷,把上帝的光辉带给每个可怜的人。圣诞节前几天,他在马卡斯近旁找到了一间空废的马厩,大得足够容纳百把人。那地方简陋,寒冷,破烂,但小沃斯姆斯的矿工们挤满一屋。他们倾听文森特讲述伯利恒①和太平盛世的故事。他来到博里纳日的短短的六个星期中,就已经看到情况在日益恶化,但在那卑微的、仅有几盏冒烟小灯照亮的马厩中,文森特能够把耶稣基督带给瑟缩着的“黑下巴”们,用天国即将来到的诺言来温暖他们的心灵。
生活中唯一的不足,并使他烦恼的因素,是他还得靠他的父亲养活。每天晚上,他为能够赚几个法郎糊口的日子早早到来而祈祷。
天气变坏了,乌云笼罩整个地区。大雨倾盆,凹陷不平的路上、峡谷中、草棚的泥地上,尽是泥浆的小河。元旦那一天,让一巴普蒂斯特走到沃斯姆斯去,带回寄给文森特的一封信。信封的左角上写着皮特森牧师的名字。文森特奔进屋檐的小房间,激动得直哆院雨点猛击屋顶,但他一点听不到。他慌乱地拆开信封。信上写道:亲爱的文森特:
福音传道委员会已经知悉你的出色的工作,因此决定给你六个月的试用期,从今年一月开始。
如果到六月底,一切顺利,那末你的委任就转为永久性的。你的薪水将是每月五十法郎。
请常来信,要有信心。
皮特森谨上
他砰地扑倒床上,紧捏着来信,欣喜欲狂。他终于成功颂他在生活中找到了他的工作!这就是他一直在祈求的东西,不过他尚没有力量和勇气马上取得!他将每月得到五十法郎,支付膳宿绰绰有余,他将不再需要依赖任何人了。
他在桌旁坐下,给他父亲写了一封洋洋自得、内容纷乱的信,禀告不再需要他的帮助,并表示从那时起,他将使家庭欣慰自豪。他写完信时,已经是黄昏了,马卡斯上空雷鸣电闪,他奔下楼梯,穿过厨房,欢欣地冲入雨中。
德尼太太跟在他后面。“文森特先生!你上哪儿?你忘记带帽子和外衣啦。”
文森特没有停步回答,他奔向附近的小丘,他能够望见博里纳日远处的一大片土地、烟囱、煤山、矿工们的小茅屋和象在蚁场中匆匆地跑来跑去的蚂蚁般的黑影——他们刚从坑道中出来。远处是一片黑漆漆的松林,衬映出白色的小茅舍,再远是教堂的尖顶和一座老磨房。整个景色烟雾蒙眈。暮云的阴影构成了光影的奇妙效果。自从来到博里纳日后,这是第一次使他想起了米歇尔和吕斯达尔的图画②。
①伯利恒——约旦地名,基督的诞生地。
米歇不(正如hel 1763一1843),法国风景画充
吕斯达尔(Ruysdael 1628/1629…1682),荷兰风景画氛
现在是正式的福音传道者了,因而文森特需要一个固定的地方,以便举行集会。东找西寻了一阵,在谷底穿过松林的小路上,找到了一所叫做“娃娃沙龙”的大房子,村里的孩子们曾在那儿学习跳舞。文森特把他的全部画片挂了起来,房间顿时焕然一新。每天下午,他把四岁到八岁的孩子们集合在屋里,教他们认字,给他们讲《圣经》中的基本故事。这是他们大多数人整个一生中所受到的唯一教育。
“怎样才能弄到煤给屋里生个火呢?”文森特问雅克·弗内,这沙龙亦是弗内帮文森特弄到的。“得让孩子们暖和些,再说如果生了炉子,晚上的集会也可拖长一点。”
雅克想了一想后答道:“明天中午你等在这儿,我告诉你怎么去弄。”
次日,文森特到沙龙时,看到一群矿工的妻女在等他。她们穿着黑衬衫和黑长裙,头上包着蓝色的头巾,手里拿着口袋。
“文森特先生,我给你带来一只口袋,”弗内的小女儿嚷道。“你也应该装一袋。”
她们穿过矿工茅舍结成的蛛网般的迷径上山,经过山顶的德尼烤房,越过马卡斯座落在中心的田野,绕过矿屋的围墙,到达后面的黑色垃圾金字塔。她们在这儿散开,各从不同的角度进击黑山,慢慢向上爬去,就象小昆虫在枯死的树干上蠕动。
“你到顶上才找得到煤块,文森特先生,”弗内小姐说。“下面的煤块几年来早已拾光了。来,我把煤块指给你看。”
她象山羊似地沿着黑色的斜坡往上爬去,可是文森特一路跑行而上,因为脚下的东西滑溜得很。弗内小姐走在前面。弯下身子,开玩笑地向文森特扔小泥块。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两颗微红,举动机灵活泼;她七岁的时候,弗内已经当上工头,所以她从未看见过矿下的情景。
“快点儿,文森特先生,”她叫着,“否则你将是最后一个装满口袋!”对她来说,这好比是一次远足。公司把好煤以低价卖给弗内。
她们没法集合在一起向顶上爬,因为小车象机器似地有规律地一会儿往这边,一会儿在那边倒垃圾。要在金字塔上找到煤块可不是轻松的事儿。弗内小姐教文森特如何用手捧起垃圾,让石粒、粘土和其他杂质从指缝间科掉。公司漏掉的煤块是很少的。矿工的妻子们所能找到的,不过是一种泥板岩煤,这种东西无法在市上出售。雪和雨浸湿了垃圾,文森特的手很快就救援伤刺破,但他总算装了四分之一袋他以为是煤的碎粒,而妇女们都几乎装满了一整袋。
每一个妇女把自己的煤袋留在沙龙,赶紧回家烧晚饭,走前都答应晚上携家人来听道。
弗内小姐邀请文森特到她家去吃晚饭,他一口答应。弗内的房子有两整间:炉子、炊事用具和餐具放在一间,床铺放在另一间。尽管雅克的生活很过得去,但他们也没有肥皂,就象文森特所知道的那样,肥皂对博里纳日人来说,是巴望不到的奢侈品。自从男孩开始下矿井,女孩开始上垃圾山那天起,直到死,博里纳日人从来没有能够把脸上的煤灰洗干净过。
弗内小姐为文森特端来一盆冷水,放在屋外的路上。他尽力地擦洗。他不知道是否洗干净了,但当他坐在小姑娘的对面,看到煤灰和煤烟的痕迹仍然一条条地残留在她的脸上时,他心里明白自己的样子一定和她差不多。吃晚饭的时候,弗内小姐一直愉快地闲谈着。
“你知道,文森特先生,”雅克说,“你到小沃斯姆斯已经近两个月了,然而你还没有真正了解博里纳日。”
“不错,弗内先生,”文森特万分虚心地回答,“但是我想我是在慢慢地了解人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雅克说,一边从鼻子里拔出一根长鼻毛,仔细端详着。“我意思是说,作仅仅看到了我们在地面上的生活。那还不重要。我们单单在地面上睡睡觉而且。要是你想了解我们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那你就必须下矿看看我们是怎样从半夜三点,一直干到下午四点的。”
“我很想下去,”文森特说,“可是公司会答应吗?”
“我已经为你请示过了,”雅克答道,往嘴里送了一块方精,让温热的、墨水般的、苦味的黑咖啡流过方糖,灌进喉咙。“明天我下马卡斯检查安全设备,半夜两点三刻在德尼家门口等我,我来找你。”
全家陪文森特到沙龙,但在半路上,雅克,刚才在暖和的屋里还好端端的,谈笑风生,突然一阵猛咳得戏拢了身子,不得不折回家去。文森特到沙龙时,看到亨利·德克拉克已经来了,一条被腿拖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