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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大传-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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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情形之下,才提到改革。第一个提倡的是浙江巡按御史庞尚鹏。他主张把往年编某为某役的办法,完全停止:重行核定有丁无粮者,编为下户;有丁有粮者,编为中户;粮多丁少,和丁粮俱多者,编为上户。在这个计划下面,一县差役,完全由州、县官募人充当。力差按照工食之费,量为增减;银差按照交纳之费,略加银耗,一县的总数决定以后,按照丁、粮比例,完全派到丁、粮里面,随同完纳。这就是一条编法。嘉靖四十五年,尚鹏在浙江曾经推行过这个办法。周如斗在江西巡抚任内,也奏请推行条编,但是不久如斗死了,到隆庆初年,由继任江西巡抚刘光济再行奏请,隆庆四年,在江西全省推行。(万历本《明会典》卷二十)是年十月,庞尚鹏为福建巡抚,奏请推行一条编法。(《明纪》卷三十九)所以条编法底推行,是从南方的浙江、江西、福建开始的。
  条编当然有条编底利弊。隆庆元年户部尚书葛守礼便曾经揭出“吏书夤缘为奸,增减洒派,弊端百出。”守礼是当时有名的大臣,他底议论,当然有相当的价值,但是他只看到条编底阴影。从大体方面讲,条编是一个极大的进步。徐希明曾经说起:“丁粮差重者派银亦重,差轻者派银亦轻,轻重均派于众,未尝独利独累于一人,虽善于规避者无所用其计,巧于营为者无所施其术。”(《平赋役序》见《图书集成·食货典》一五一卷)因此条编底推行,固然由于官吏底提倡,同时也出于当时人民底要求。徐希明看到湖广茶陵推行条编以后,攸县人民便要求推行条编,正是一个实例。不过我们应当记得,条编于小民有利,便不免损害许多人既得的权利。希明不曾说过吗?“大抵此法至公至平,但便于小民而不便于贪墨之官府,便于贫乏而不便于作奸之富家,便于里递而不便于造弊之吏胥。”希明亲眼看到隆庆、万历间的情形,这是他底结论。
  居正不是条编底发明者,对于条编底推行,他不会感到发明家底那种母爱的热忱。而且实行条编,对于居正个人,也许未必有什么利益。他是当时的首辅,即使不实行,谁能把力差、银差派到首辅家中吗?徭役派入丁粮,只增加居正私人底负担。但是居正代表当时的最高统治者,他必须从统治阶级的整体利益出发。为了维护统治阶级的长远利益,必须设法缓和阶级矛盾,因此,条编法的推行,正与统治阶级有利,所以万历四年,居正推行条编,当然有他底理论根据。
  庞尚鹏、刘光济在浙江、福建、江西推行条编了,居正底计划,要把它推行到全国。这便有些和王安石推行青苗相似,但是居正只是慢慢地推行,从容地解释,他一步一步地前进,不象安石那样的急迫。让我重说一遍罢,居正不是王安石,他只是一个现实的大臣。
  万历四年,居正先把条编推行到湖广。他和湖广巡按说起:
  辱示江陵尹朱正色均差之议,其中综理,精当详密。此君初任,人皆以为刻核,仆独爱其明作,今观其所建立,必为良吏无疑矣。慰甚慰甚。一条编之法,近亦有称其不便者,然仆以为行法在人,又贵因地,此法在南方颇便,既与民宜,因之可也。但须得良有司行之耳。(书牍八《答楚按院向明台》)
  果然有人提到条编底不便,他们甚至说条编便于士大夫而不便于小民。怎么辩论呢?居正只有由他;居正说:条编之法,有极言其不便者,有极言其便者,有言利害半者。仆思政以人举,法贵宜民,执此例彼,俱非通论,故近拟旨云,“果宜于此,任从其便,如有不便,不必强行。”朝廷之意,但欲爱养元元,使之省便耳,未尝为一切之政以困民也。若如公言,“徒利于士大夫而害于小民‘,是岂上所以恤下厚民者乎?公既灼知其不便,自宜告于抚、按当事者,遵奉近旨罢之。若仆之于天下事,则不敢有一毫成心,可否兴革,顺天下之公而已。(书牍九《答少宰杨二山言条编》)
  这是万历五年的事。经过一年底推行,居正对于条编,更加感到兴趣。万历五年,他不再说“法贵因地”,只是说:“条编之法,近旨已尽事理,其中言不便,十之一、二耳。法当宜民,政以人举,民苟宜之,何分南北。”(书牍九《答总宪李渐庵言驿递条编任怨》)以后经过几年的推行,到万历九年正月,再用诏旨通行全国,一条编法,遂成为通行的法制。
  居正六个儿子,敬修、嗣修、懋修、简修、允修、静修:尤其是敬修、嗣修、懋修这三个,居正对于他们盼望更切。懋修底天资最好,居正曾和他说:“汝少而颖异,初学作文,便知门路,吾尝以汝为千里驹。”(书牍十五《示季子懋修》)居正看到当时有才学的人,便罗致给儿子们做朋友,他认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敦促他们上进。第一个罗致的是沈懋学,后来万历五年丁丑科进土第一人;其次便是《牡丹亭》底作者汤显祖,不料显祖却拒绝了,居正死后万历十一年癸未,显祖才成进士。敬修是万历元年癸酉科举人,次年甲戌科会试下第。据说居正因此大为生气,甲戌科不选庶吉士,便是敬修下第底结果。万历四年丙子科乡试,懋修失败,(见《示季子懋修》)所以五年丁丑科会试,只有敬修、嗣修同到北京就试。这次敬修依旧落第,嗣修原定二甲第一人,神宗拔为一甲第二人及第。
  嗣修登第的事,对于居正,当然是一种快慰。他在这一年和王之诰说起:“豚儿寡学,谬窃科名,其躐登上第,则出主上亲拔,非仆庶几所敢望也。”(书牍九《答司寇王西石》)大致他对于敬修、懋修的希望,还很热切;对于第四子简修,便冷淡了。以后简修由武职出身,所以居正在给之诰信上又说:“简儿叨授一职,遣归完娶。”信上又提及他底父母,和继配王夫人,这时都在江陵。居正曾说“门巷阒然,殆同僧舍”;他在北京的寓居,真有些僧舍底意味。
  嗣修登第,毕竟是一件不厌众望的事。明代辅臣在位的时候,儿子会试及第的,不止一次,但是除杨廷和当国,其于杨慎以会试第一人及第,群情翕服以外,其余没有一次不发生许多非议。尤其在居正当国十年之中,万历五年会试,嗣修第二人及第,万历八年会试,懋修第一人及第,敬修同时及第:兄弟三人先后及第,更引起不少的责难。万历十六年顺天乡试,辅臣王锡爵之子王衡第一名中式,当时的风波又来了,大家指摘锡爵,锡爵恨极,次年会试,不许王衡就试,直到锡爵去位多年以后,万历二十九年会试,王衡始以第二人及第,这才证实王衡底才学,同时也表明锡爵底坦白。自此以后,辅臣当国的时候,其子不应会试,成为科举制度底故事。
  这里的是非,本来一言难尽。明代的制度,对于大臣底儿于,有文荫或武荫。在大臣建功或是几年任满以后,照例可以荫字。文荫从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起,以后补尚宝司丞,尚宝司卿,这算是一条路。武荫从锦衣卫百户、千户起,以后补指挥同知、指挥佥事,这也是一条路。这两条是怎样的路呢?大学士底儿子不能补大学士,尚书底儿子不能补尚书。由荫生升到大学土、尚书的,没有看见一个。明朝一代,父、子大学士惟有陈以勤、于陛父子二人,但是于陛底大学士,是从乡试、会试挣扎出来的,井不靠以勤底庇荫。惟有乡试、会试才是出身底大路,荫生不但不是大路,甚至反是一件障碍。这是居正始终迫促敬修、嗣修、懋修由乡试、会试出身的原因。居正自己曾经说过:或言大臣子弟应举,不当与寒士争进取者,此论非也。自晋、唐以来,士人咸重门第,王、谢子孙,与六朝相终始,至隋、唐设科取士,寒素乃得登用,而建官要职,仍多用世家,大臣恩荫,皆得至将相,如唐萧、卢、崔、郑,累世宰相,有至八、九人者。中唐以后,进士一科,最为荣重,而李德裕以其父荫,为备身千牛;或劝之应举,德裕言好驴马不入行,后亦为宰相。盖世家子弟,自有登用之路,不借科目而后显,是科举大臣子弟一人,则退寒士一人矣。若本朝则立贤无方,惟才是用。高皇帝时,用人之途最广,僧、道、皂隶,咸得至九卿、牧、守,大臣荫子,至八座、九卿者,不可缕数。宣德以后,独重进士一科,虽乡举岁贡,莫敢与之抗衡,而大臣恩荫,高者不过授五府幕僚,出典远方郡守而止,即有卓荦奇伟之才,若不从科目出身,终不得登【月无】仕,为国家展采宣猷矣。岂古人所谓乔木世臣之义乎?故大臣子弟,不宜与寒士争进之说,在前代则可,非所以论当今之务也。(文集十一《杂著》)
  《杂著》是居正随时的杂录,其中所载的事实,有年、月可稽者,最后为万历七年赐广寒殿镇殿金钱四枚之事。因此不妨假定论世家子弟应举一节,正为嗣修等诸人登第而作。居正《西陵何氏族谱序》(文集八)曾言“采灵菌于粪壤,拔姬、姜于憔悴”,大致是仕宦未遂之作,现在他说“乔木世臣”,显然是仕宦已遂之后的言论。居正对于国家是大臣,对于嗣修等是父亲。是大臣便应当为国家求人才,是父亲便只能为儿子谋出路。也许在嗣修等几次会试的时候,他把父子底关系看得太重一点罢。但是我们眼前看到有些国家,当国的人物正在不断地替儿子争取地位,那么即是居正不免有一些舐犊之情,我们不妨认为这只是人类社会共有的弱点。
  万历五年五月,总督两广军务右佥都御史凌云翼进攻罗旁瑶,对于少数民族,又来一次压迫。罗旁在德庆底南面,东西数百里,都是瑶山。宪宗成化年间,韩雍经略两广的时候,曾经讨平一部分,但是后来瑶人不断起兵,成为两广的祸患。殷正茂提督两广军务,又提议讨伐罗旁。万历三年,正茂去职,云翼继任,于是这个责任,落到云翼身上。万历四年,居正去言说:罗盘、渌水之事,石汀公在任不能处,乃诿难于后人,诚为不恕。然此地不沾王化数十百年,义所当讨,在公诚不宜使之跳梁于卧榻之前也。但须审图而后动,动而必胜,胜而无损,乃为万全。不然,又不如姑置之之为便也。(书牍八《答两广凌洋山计剿罗盘寇》)
  云翼到任以后,从容布置,广西总兵李锡,广东总兵张元勋底军队都调齐了,万历五年进攻,不久就打一个胜仗,居正再去一信说到:罗旁之役,闻已获功万余,计所卤获,又当称是,即有伏逸,谅亦无多。宜乘此势,多方招部,开其生路,随宜处置,务绝后患,则一劳永逸之策也。(书牍九《答两广凌洋山》)
  这年五月,“大功告成”,云翼在这次“战功”里,俘斩招降四万二千八百余人,确实是一个大役。云翼上疏,主张开辟州、县,招徐农垦,经过一度迟疑以后,居正接受这个建议。他说:罗旁之役,初意但恐宿寇初除,根株未尽,姑少迟建设,以俟人心之定,会新司马(兵部尚书王崇古)亦以此为言,遂从再议。近来彼中人来,皆言此地在四府之中,素称沃壤,与广右边徼不同,且远近之民,愿受廛者众,不设官建治,何以统之?是以知再议之为迂谬也。伫俟大疏至,即属铨部选除矣。但闻愿附籍者,多系远县之民,其中或有来历不明,流浪无根,或贼党诡名伪姓,若但务招徕,不加审别,兰、棘并植,狼、羊同饲,将复为昔日之罗旁矣。窃以四方邻近之人,亦自有就招者,彼风土既习,板籍有据,环数百里之内,封壤相接,迁徙无难,且彼素被贼患,茹苦日久,今界之以沃土,与之以安乐,亦所以偿之也。其中徭赋务从轻省,法令不宜烦苛,使人怀定居,远迩争附,数年之后,可尽化为乐国矣。夫戡乱非难,已乱为难,当此重开再辟之时,即宜为长治久安之计,惟高明择焉。(同卷《答两广凌洋山计罗旁善后》)
  这是广东罗定州(本为泷水县、万历五年升为罗定州、今罗定县。)底来历。罗定州新开二县,东为东安县,(今云浮县)西为西宁县。(今郁南县)从此广州、高州、肇庆、梧州四府交界的原野,又添了国家的新壤。
  万历五年五月宫内文书官邱得用口传圣旨,“慈庆、慈宁两宫,著该衙门修理见新,只做迎面。”这只是一件不重要的工程,而且是仁圣皇太后、慈圣皇太后底住所,谈不到驳回,但是居正认为这是不急之务,立刻拒绝。在神宗尚在冲龄的时侯,实际的政权,在皇太后手里,然而居正顾不得,他认定大臣有大臣底身分。居正疏称:臣等再三商榷,未敢即便传行。窃惟治国之道,节用为先,耗财之原,工作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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