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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康的话令阿万感到不可思议的温暖和平静。她茫然地凝视着主公渐行渐远的背影,神情有些恍惚。夫人其实并未让她带家康过去,今晚早早在此等待,完全是她自作主张。刚才她还在想,如不能将家康带到筑山御殿,就离开这座城,但家康的话让她改变了主意。或许阿万嘴上说是为了筑山夫人,实际上她自己也想听听家康的声音,看到家康的脸。
阿万悄悄站起来。既然知道了主公的心意,就死而无憾了。至于为何生出死的念头,她已没有时间去细想。她满腔憧憬,渐渐变成了一场虚无的梦。比夫人、可祢更能贴紧家康的内心,更能和家康心心如一的虚幻之梦。主公厌恶夫人。可祢也不过是三道城的一个侍女。而她,阿万,却牢牢抓住了家康的心。
对,做个小督也好。小督是历史上有名的美女,曾为高仓天皇所宠幸,她的聪明伶俐征服了所有人。
阿万想到,自从祖母从京城嫁人今川氏,冥冥中似乎注定了自己将有如此的命运。她决不会像夫人那样,沉迷于对家康的情感而不能自拔,她要靠自己的端庄和淑雅抓住家康。那样一来,家臣们也就不敢无视她阿万的存在。
“谁?”突然,粗重的男人声音打断了阿万的梦。她醒过神,发现已站在筑山御殿外。
“我是夫人的侍女,阿万。”
“夫人的侍女?连灯都不提,在做什么?”
那个男人提着灯笼,大步流星走过来。原来是在城内巡逻的本多作左卫门。“进来吧。”
“您辛苦了。”阿万松了一口气,走了进去。她的意识还在幻想和现实之间徘徊。御殿中静悄悄的。阿万瞥了一眼右边的大厨房,走进自己的小屋。不知何时,她的脸已经恢复了从容,呼吸也平静了。在微弱的灯前坐下,她静静梳理着自己的心绪。
就在这时,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张苍白的女人面孔闪现在摇曳的灯光下。“阿万!”
“在。”
“你又被叫到主公那里去了?”
阿万惊恐地站了起来,望着怒容满面、全身颤抖的濑名姬。
“阿万……”濑名姬轻轻关上门。阿万想答应,但舌头却不听使唤。濑名姬的表情苍白而扭曲。“你的身子那么肮脏。你居然用被岩津的乡下人侮辱过的肮脏身体去亲近主公?”
她步步紧逼,阿万的手剧烈颤动着,惊恐地连连后退。
“为何不回答?主公是怎么抱着你的?”
“夫……夫人!”
“难道淫荡之人也拥有情意?下贱女子竟没有不洁的气息?”
“夫人,夫人!”
“我傍晚就肩疼,你那时已经不在房里了。我等了一个多时辰。今天决不能轻易放过你!你究竟在哪里和主公见面的?”濑名姬手里握着竹千代骑木马时所用的野竹做的鞭子。
“夫人……请相信阿万。”
“要我相信你,你就老老实实将事情告诉我。”
“是,我说,我决不撒谎。”阿万害怕那根鞭子。不,她并不害怕鞭子本身,而是害怕濑名姬一旦挥起鞭子,就无法控制的粗暴情绪。
“主公并没有叫我。”
“是你自己过去的?”
“是……不,因为主公很长时间没到夫人这里来,我去求他。”
“谁让你去的?”
“是……是我自作主张。”
“谁叫你去!”头顶响起鞭子声。阿万后背一阵剧痛,但她的感觉和平常大不一样。平常,只要鞭子抽下来,阿万就精神恍惚,但今日,她却出奇地平静。濑名姬看在眼中,大为不满。“你想气我?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为什么不说话?你不会说,你我已不是主仆了吧。”
“为了主公,您不要胡思乱想了。”
“你想教训我?”
“这样只能让主公越来越疏远您,阿万我感到悲伤。”
濑名姬举起鞭子,但身体踉跄了一下。她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会说出如此犀利的话来。此前在鞭子下瑟瑟发抖的侍女阿万,今日却以平等的姿态凝视着自己。濑名姬发疯似的举起鞭子。“贱人!”
第二鞭抽在阿万的脖子上,鲜红清晰的鞭印从脖子一直延伸到肩上,但阿万的目光仍然没有畏缩。濑名姬浑身一颤。当挣脱主仆关系的束缚,两个女人平等地面对时,眼前的这个女子显然比她更坚强。
濑名姬当初正是看中阿万比男人还坚强的个性,才特意选她到身边做侍女;至于姿色和年龄,阿万比濑名姬更具优势。因为生活环境所致,濑名姬一向我行我素,行为放诞,而阿万也常能直抒己见,敢作敢为。事实上,她今天主动前去找家康,也是她果敢性格的体现。如果作为朋友,她将是个难得的人才;而成为敌人和对手,那她就相当可怕了。
濑名姬又一次举起鞭子,但这次没有落下。我将阿万变成了敌人?恐惧和后悔,使濑名姬的嫉妒心更加疯狂。“阿万,你不明白!”
“……”
“我们之间本不该互相憎恨。主仆之间,为什么要互相争夺?”
“没有争夺啊。”
“不!这些事都是因为你。如果你……无论主公怎么说,你都该以死抗争。”
阿万却认为,自己根本无法拒绝。我为何要抗争?难道我喜欢主公就错了?为什么只允许夫人独享主公的恩宠?阿万胸中只剩下不满和质问。事实上,家康这样的大将,不可能只有夫人一个女人,没有这样的先例。
“阿万,我很后悔。”
“后悔收留了我?”
“主公被人称为‘三河野种’时,我就开始侍奉他。今川义元公的外甥女在主公最艰难的时候,嫁给了他。”
“但主公已经成为三河的大将。”
“所以我才很后悔。在他穷困潦倒的时候,总有我在他身边。如今他居然像扔只破草鞋一般抛弃了我。仅仅如此,倒也罢了,他居然还移情可祢那样的下贱侍女和你这样的女子。我也是女人,无论如何,也要争一口气……”
通常会陪着濑名流泪的阿万,此时却坚定地反驳道:“您争这一口气,只让主公对您更加敬而远之。”
“你说什么?你也背叛我?”
“不,我只不过是说……夫人背叛了主公。”
濑名姬忍无可忍,第三次挥起鞭子。她完全失去理智,愤怒得如同一个疯子。竹鞭不断抽打着阿万。但她紧紧地咬着牙,一声不响。这个少女的体内竟有如此巨大的反抗力量?一鞭接着一鞭,濑名姬大怒了。她一手扯住阿万的头发,将阿万按在地板上,一手挥鞭痛打起来。“你还不道歉?你不道歉,我决不饶你!”
阿万任由濑名姬用鞭子抽,用脚踢,始终平静地盯着她。她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抵抗,也没打算抵抗,但不知为何,她现在决无求饶的打算,哪怕是被打死。
“还不求饶?你那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
“你还敢恨?啊?”
鞭子与头发缠绕在一起,竹鞭喀嚓一声折断了,濑名姬干脆扔掉鞭子,像个武士一般挥起双拳。她好像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面目狰狞,像个恶魔般抓住阿万的衣领,又伸手扯住她的衣带。阿万的身体滚了几圈,已是半裸,白皙的皮肤上赫然有许多鲜红的鞭痕,丰满的乳房高高地挺立着。“哼,原来就是用这个勾引主公……”
濑名姬抬起右脚,阿万赶紧趴下。濑名姬一脚踢空,呻吟一声,跌倒在地,这使得她更加狂乱。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打人者大声咆哮,被打者始终紧紧咬住嘴唇,不发一言。四只手缠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侍女们惊慌失措,纷纷跑了过来,但谁都不敢碰濑名姬。
“请原谅她……夫人。”她们只能干着急,等待双方筋疲力尽,主动停止打斗。
人的体力是有限的,濑名姬不久就累了。她死死按住阿万的双手,扭到背后,阿万已经动弹不得了。“将她拖到院子里,绑在樱花树下。”濑名姬猛地咆哮道,“快!否则连你们一同治罪。”
“是……是。可是……”
“拖下去!拖下去!”濑名姬用尽最后的气力,咆哮道。
两个侍女慌忙架起了阿万。阿万仿佛已经失去了意志,顺从地站起来,到了院子里。月光下,枝头的樱花层层叠叠。冰冷的夜气沁人肌肤。
“等夫人平息了怒气再说……好吗,阿万?”两个侍女在她耳边偷偷说。
阿万颓然坐在樱花树下,陷人了恍惚之中。上半身衣衫破碎,圆润的膝盖渗出了血。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并没有丝毫羞耻和后悔。反抗是不会被饶恕的,而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意志之外的力量促使她如此果决地反抗。
隔扇从里面打开了,濑名姬大概已经回到卧房。
周围恢复了平静,本已到了不该有虫鸣的季节,阿万却仿佛听到地底下传来虫声。她全身疼痛,没有力气去思考,但她知道濑名姬的狂暴不会这样轻易平息。我会被杀吗?会被驱逐?阿万准备承受一切,她眼前又浮现出家康的面容。难道家康的力量竟然无法到达筑山御殿吗……
半个时辰都处于紧张之中,一旦缓和下来,疲劳立刻向她袭来,在冰冷的夜风中,阿万渐渐萌生朦胧的睡意。就这样死去吧,阿万突然想。她听到身后有响动。
忽然,她身上暖和起来,一件带有厚重男人气息的外套罩在她身上。
阿万大吃一惊,想回头看看,但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法转动脖子。“不要动!”身后的男人道,“不要出声!”
“是……你是——”
“本多作左卫门。”
“啊……您刚才看到了?”
“不要动。我现在给你解开绳子。”作左卫门已经吹灭了手中的提灯。“真让人头疼,疯女人。”本多好像对濑名姬也没有好感,“真不知羞耻!好了,你自己穿上衣服走吧。”
“是。”
“能站起来吗?还能走吗?”
“我能走到哪里去呢?”
“傻瓜,待在这里等死啊?站起来。不能站吗?来,我扶你。”
本多扶住阿万摇摇晃晃的身体,“主公真是的!”
“啊……您说什么?”
“我说主公也有不对。他如果想摘豆子,就大胆公开地去摘。偷偷摸摸像个老鼠似的,才导致这样的结局。”
“老鼠……什么意思?”
“你不会明白的。好好待在我背上。出门时小心点儿。”本多一脸严肃,背起阿万,瞥了一眼冷月。“今晚真冷!”他一边说着,一边猛地将阿万往上耸一下。
本多作左卫门背上阿万,在树丛中飞奔。阿万根本不知身在何处,只是时常听到城内巡逻的足轻武士的询问声,“什么人?”
接着听到作左卫门那干涩的声音:“我是作左,辛苦了!”
不知从何时起,年轻武士们开始叫他“鬼作左”。他长家康十三岁,年已三十六,早已到了洞察世事的年纪。谁都想不到他会背着一个半裸的女子在春夜狂奔。半个多时辰后,两人终于悄悄到了城门。作左吆喝了一声“辛苦”便轻轻松松出了城。
阿万看了看城门。他究竟要将自己带到何处?想着想着,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当她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房里,眼前浮现出姑母的面孔。难道是本多半右卫门的家?阿万的姑母嫁到了和鬼作左同族的本多半右卫门家中。
此刻,姑母正忙着给阿万穿衣服。而半右卫和作左好像正在一旁争吵。
“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收留她?”说话的是鬼作左。半右卫门的声音则稍柔和些。“我怎么能收留在夫人手下犯过错的人,而且还是在半夜,一个半裸的女子!”
“你在装傻。”
“装傻的是你。你想想看,一个侍女突然不见了,夫人会就此罢休吗?她还不要闹个天翻地覆?若知是你将她背到我这里藏了起来,将如何是好?”
“无妨,这都是主公一时糊涂。我们不能和他一样糊涂啊。”
“你真想让我把她藏起来?”
“无所谓藏不藏的。我们根本对此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作左,你背着她来,难道没有任何人发现?你可以那样想。但若有人知道她在我家中,我又如何解释?”
“你愈来愈傻了。”作左咂了咂舌,“我并不知此事,是她自己来到这里……是她主动前来。这样可以吗?”
“这种说法可以让你逃脱责任,但我却逃不了干系。”
“你先冷静一下。你只需说你也不知此事……以后的事情交给主公处理即可。”
“交给主公?那你还是一个家臣吗?”
“当然是!”鬼作左咆哮道,“我奉公食禄,但我的职责不是去裁决主公和女人之间的恩怨。主公自己惹下事端,就自己去解决,不妨对他这样明说。”
“作左,你可真是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