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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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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刻就要动身了。借轩吃惊道:“怎么就动身了!有甚么要事么?”我道:“因为有点事要紧要走,今天带了母亲、婶婶、姐姐,一同动身。”借轩大惊道:怎么一起都走了!那房子呢?“我道:”房子已经卖了。“信轩道:”那田呢?“我道:”也卖了。“借轩道:”几时立的契约?怎么不拿来给我签个字?“我道:”因为这都是祖父、父亲的私产,不是公产,所以不敢过来惊动。此刻我母亲要走了,我要去招呼,不能久耽搁了。“
  说罢,拜了一拜,别了出来。
  借轩现了满脸怅惘之色。我心中暗暗好笑,不知他怅惘些甚么。回到家时,交点明白了东西,别过伯衡,奉了母亲、婶娘、姐姐上轿,带了丫头春兰,一行五个人,径奔海边,用划子划到洋船上,天已不早了。洋船规例,船未开行是不开饭的,要吃时也可以到厨房里去买。当下我给了些钱,叫厨房的人开了晚饭吃过。伯衡又亲到船上来送行,拿出一封信,托带给继之,谈了一会去了。
  忽然尤云岫慌慌张张的走来道:“你今天怎么就动身了?”我道:“因为有点要紧事,走得匆忙,未曾到世伯那里辞行,十分过意不去,此刻反劳了大驾,益发不安了。”云岫道:“听说你的田已经卖了,可是真的么?”我道:“是卖了。”云岫道:“多少钱?卖给谁呢?”我有心要呕他气恼,因说道:“只卖了六百两,是卖给吴家的。”云岫顿足道:“此刻李家肯出一千了,你怎么轻易就把他卖掉?你说的是哪一家吴家呢?”我道:“就是吴继之家。前路一定要买,何妨去同吴家商量;前路既然肯出一千,他有了四百的赚头,怕他不卖么!”云岫道:“吴继之是本省数一数二的富户,到了他手里,哪里还肯卖出来!”我有心再要呕他一呕,因说道:“世伯不说过么,只要李家把那田的水源断了,那时一文不值,不怕他不卖!”只这一句话,气的云岫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句话也没有,只瞪着双眼看我。我又徐徐的说道:“但只怕买了关节,中了举人,还敌不过继之的进士;除非再买关节,也去中个进士,才能敌个平手;要是点了翰林,那就得法了,那时地方官非但怕他三分,只怕还要怕到十足呢。”云岫一面听我说,一面气的目定口呆。歇了一会,才说道:“产业是你的,凭你卖给谁,也不干我事。只是我在李氏面前,夸了口,拍了胸,说一定买得到的。你想要不是你先来同我商量,我哪里敢说这个嘴?你就是有了别个受主,也应该问我一声,看这里我肯出多少,再卖也不迟呀。此刻害我做了个言不践行的人,我气的就是这一点。”我道:“世伯这话,可是先没有告诉过我;要是告诉过我,我就是少卖点钱,也要成全了世伯这个言能践行的美名。不是我夸句口,少卖点也不要紧,我是银钱上面看得很轻的,百把银子的事情,从来不行十分追究。”云岫摇了半天的头道:“看不出来,你出门没有几时,就历练的这么麻利了!”我道:“我本来纯然是一个小孩子,那里够得上讲麻利呢,少上点当已经了不得了!”云岫听了,叹了一口气,把脚顿了一顿,立起来,在船上踱来踱去,一言不发。踱了两回,转到外面去了。我以为他到外面解手,谁知一等他不回来,再等他也不回来,竟是溜之乎也的去了。
  我自从前几天受了他那无理取闹吓唬我的话,一向胸中没有好气,想着了就着恼;今夜被我一顿抢白,骂的他走了,心中好不畅快!便到房舱里,告知母亲、婶娘、姐姐,大家都笑着,代他没趣。姐姐道:“好兄弟!你今夜算是出了气了,但是细想起来,也是无谓得很。气虽然叫他受了,你从前上他的当,到底要不回来。”母亲道:“他既不仁,我就可以不义。你想,他要乘人之急,要在我孤儿寡妇养命的产业上赚钱,这种人还不骂他几句么!”姐姐道:“伯娘,不是这等说。你看兄弟在家的时候,生得就同闺女一般,见个生人也要脸红的;此刻出去历练得有多少日子,就学得这么着了。他这个才是起头的一点点,已经这样了。将来学得好的,就是个精明强干的精明人;要是学坏了,可就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刻薄鬼。那精明强干同尖酸刻薄,外面看着不差甚么,骨子里面是截然两路的。方才兄弟对云岫那一番话,固然是快心之谈。然而细细想去,未免就近于刻薄了。一个人嘴里说话是最要紧的。我也曾读过几年书,近来做了未亡人,无可消遣,越发甚么书都看看,心里比从前也明白多着。我并不是迷信那世俗折口福的话,但是精明的是正路,刻薄的是邪路,一个人何苦正路不走,走了邪路呢。伯娘,你教兄弟以后总要拿着这个主意,情愿他忠厚些,万万不可叫他流到刻薄一路去,叫万人切齿,到处结下冤家。这个于处世上面,很有关系的呢!”我母亲叫我道:“你听见了姐姐的话没有?”我道:“听见了。我心里正在这里又佩服又惭愧呢。”母亲道:“佩服就是了,又惭愧甚么?”我道:“一则惭愧我是个男子,不及姐姐的见识;二则惭愧我方才不应该对云岫说那番话。”姐姐道:“这又不是了。云岫这东西,不给他两句,他当人家一辈子都是糊涂虫呢。只不过不应该这样旁敲侧击,应该要明亮亮的叫破了他……”我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碍着他是个父执,想来想去,没法开口。”姐姐道:“是不是呢,这就是精明的没有到家之过;要是精明到家了,要说甚么就说甚么。”正说话时,忽听得舱面人声嘈杂,带着起锚的声音,走出去一看,果然是要开行了。时候已经不早了,大家安排憩息。
  到了次日,已经出了洋海,喜得风平浪静,大家都还不晕船。左右没事,闲着便与姐姐谈天,总觉着他的见识比我高得多着,不觉心中暗喜。我这番同了姐姐出门,就同请了一位先生一般。这回到了南京,外面有继之,里面又有了这位姐姐,不怕我没有长进。我在家时,只知道他会做诗词小品,却原来有这等大学问,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因此终日谈天,非但忘了离家,并且也忘了航海的辛苦。
  谁知走到了第三天,忽然遇了大风,那船便颠波不定,船上的人,多半晕倒了。幸喜我还能支持,不时到舱面去打听甚么时候好到,回来安慰众人。这风一日一夜不曾息,等到风息了,我再去探问时,说是快的今天晚上,迟便明天早起,就可以到了。于是这一夜大家安心睡觉。只因受了一日一夜的颠播,到了此时,困倦已极,便酣然浓睡。睡到天将亮时,平白地从梦中惊醒,只听得人声鼎沸,房门外面脚步乱响。
  正是:鼾然一觉邯郸梦,送到繁华境地来。要知为甚事人声鼎沸起来,且待下回再记。
  第二十一回 作引线官场通赌棍 嗔直言巡抚报黄堂
  当时平白无端,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正不知为了何事,未免吃了一惊。连忙起来到外面一看,原来船已到了上海,泊了码头,一班挑夫、车夫,与及客栈里的接客伙友,都一哄上船,招揽生意,所以人声嘈杂。一时母亲、婶娘、姐姐都醒了,大家知道到了上海,自是喜欢,都忙着起来梳洗。我便收拾起零碎东西来。过了一会,天已大亮了,遇了谦益栈的伙计,我便招呼了,先把行李交给他,只剩了随身几件东西,留着还要用。他便招呼同伴的来,一一点交了带去。我等母亲、婶婶梳洗好了,方才上岸,叫了一辆马车,往谦益栈里去,拣了两个房间,安排行李,暂时安歇。
  因为在海船上受了几天的风浪,未免都有些困倦,直到晚上,方才写了一封信,打算明日发寄,先通知继之。拿到帐房,遇见了胡乙庚,我便把信交给他,托他等信局来收信时,交他带去。乙庚道:“这个容易。今晚长江船开,我有伙计去,就托他带了去罢。”又让到里间去坐,闲谈些路上风景,又问问在家耽搁几天。略略谈了几句,外面乱烘烘的人来人往,不知又是甚么船到了,来了多少客人。乙庚有事出去招呼,我不便久坐,即辞了回房。对母亲说道:“孩儿已经写信给继之,托他先代我们找一处房子,等我们到了,好有得住。不然,到了南京要住客栈,继之一定不肯的,未免要住到他公馆里去。一则怕地方不够;二则年近岁逼的,将近过年了,搅扰着人家也不是事。”母亲道:“我们在这里住到甚么时候?”我道:“稍住几天,等继之回了信来再说罢。在路上辛苦了几天,也乐得憩息憩息。”
  婶娘道:“在家乡时,总听人家说上海地方热闹,今日在车上看看,果然街道甚宽,但不知可有甚么热闹地方,可以去看看的?”我道:“侄儿虽然在这里经过三四次,却总没有到外头去逛过;这回喜得母亲、婶娘、姐姐都在这里,憩一天,我们同去逛逛。”婶娘道:“你姐姐不去也罢!他是个年轻的寡妇,出去抛头露面的作甚么呢!”姐姐道:“我倒并不是一定要去逛,母亲说了这句话,我倒偏要去逛逛了。女子不可抛头露面这句话,我向来最不相信。须知这句话是为不知自重的女子说的,并不是为正经女子说的。”婶娘道:“依你说,抛头露面的倒是正经女子?”姐姐道:“那里话来!须知有一种不自重的女子,专欢喜涂脂抹粉,见了人,故意的扭扭捏捏,躲躲藏藏的,他却又不好好的认真躲藏,偏要拿眼梢去看人;便惹得那些轻薄男人,言三语四的,岂不从此多事?所以要切戒他抛头露面。若是正经的女子,见了人一样,不见人也是一样,举止大方,不轻言笑的,那怕他在街上走路,又碍甚么呢。”
  我母亲说道:“依你这么说,那古训的内言不出于阃,外言不入于阃,也用不着的了?”姐姐笑道:“这句话,向来读书的人都解错,怪不得伯母。那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并不是泛指一句说话,他说的是治家之道,政分内外:阃以内之政,女子主之;阃以外之政,男子主之。所以女子指挥家人做事,不过是阃以内之事;至于阃以外之事,就有男子主政,用不着女子说话了。这就叫‘内言不出于阃’。若要说是女子的说话,不许阃外听见,男子的说话,不许阃内听见,那就男女之间,永远没有交谈的时候了。试问把女子关在门内,永远不许他出门一步,这是内言不出,做得到的;若要外言不入,那就除非男子永远也不许他到内室,不然,到了内室,也硬要他装做哑子了。”一句话说的大家笑了。我道:“我小时候听蒙师讲的,却又是一样讲法:说是外面粗鄙之言,不传到里头去;里面猥亵之言,不传出外头来。”姐姐道:“这又是强作解人。这‘言’字所包甚广,照这所包甚广的言字,再依那个解法,是外言无不粗鄙,内言无不猥亵的了。”
  我道:“七年,男女不同席,这总是古训。”姐姐道:“这是从形迹上行教化的意思,其实教化万不能从形迹上施行的。不信,你看周公制礼之后,自当风俗不变了,何以《国风》又多是淫奔之诗呢?可见得这些礼仪节目,不过是教化上应用的家伙,他不是认真可以教化人的。要教化人,除非从心上教起;要从心上教起,除了读书明理之外,更无他法。古语还有一句说得岂有此理的,说甚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我最不佩服。或是古人这句话是有所为而言的,后人就奉了他做金科玉律,岂不是误尽了天下女子么?”我道:“何所为而言呢?”姐姐道:“大抵女子读了书,识了字,没有施展之处,所以拿着读书只当作格外之事。等到稍微识了几个字,便不肯再求长进的了。大不了的,能看得落两部弹词,就算是才女;甚至于连弹词也看不落,只知道看街上卖的那三五文一小本的淫词俚曲,闹得他满肚皮的佳人才子,赠帕遗金的故事,不定要从这个上头闹些笑话出来,所以才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一句话。这句话,是指一人一事而言;若是后人不问来由,一律的奉以为法,岂不是因噎废食了么?”我母亲笑道:“依你说,女子一定要有才的了?”姐姐道:“初读书的时候,便教他读了《女诫》、《女孝经》之类,同他讲解明白了,自然他就明理;明了理,自然德性就有了基础;然后再读正经有用的书,哪里还有丧德的事干出来呢。兄弟也不是外人,我今天撒一句村话,象我们这种人,叫我们偷汉子去,我们可肯干么?”婶娘笑道:“呸!你今天发了疯了,怎么扯出这些话来!”姐姐道:“可不要这么说。倘使我们从小就看了那些淫词艳曲,也闹的一肚子佳人才子风流故事,此刻我们还不知干甚呢。这就是‘女子无才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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