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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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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中法失和时,他守着长门炮台。忽然有一天来了一艘外国兵船。我忘了是那一国的了,总而言这之,不是法兰西的。他见了,以为我们正在海疆戒严的时候,别国兵轮如何好到我海口里来,便拉起了旗号,叫他停轮。那船上不理,仍旧前行。他又打起了旗号知照他,再不停轮,便开炮了。那船上仍旧不理。他便开了一炮,轰的一声,把那船上的望台打毁了,吊桥打断了,一个大副受了重伤,只得停了轮。到了岸上来,惊动了他的本国领事打官司。一时福建的大小各官,都吓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的出来会审。领事官也气忿忿的来到。这蓝宝堂却从从容容的,到了法堂之上,侃侃直谈,据着公理争辩,竟被他得了赢官司。岂不争气!谁知当时闽省大吏,非独不奖他,反责备他,交代说这一回是侥幸的,下次无论何国船来,不准如此。后来法国船来了,他便不敢做主,打电报到里面去请示,回电来说不准开炮;等第二艘来了,再请示,仍旧不准;于是法兰西陆续来了二十多号船,所以才有那马江之败呢。”
  我道:“说起那马江之败,近来台湾改了行省,说的是要展拓生番的地方。头回我在上海经过,听得人说,这件事颇觉得有名无实。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继之道:“便是我这回到省里去,也听得这样说。有个朋友从那边来,说非但地方弄不好,并且那一位刘省三大帅,自己害了自己。”我道:“这又为何?”继之道:“那刘省帅向来最恨的是吃鸦片烟,这是那一班中兴名将公共的脾气,惟有他恨的最利害。凡是属下的人,有烟瘾的,被他知道了,立刻撤差驱逐,片刻不许停留。是他帐下的兵弁犯了这个,还要以军法从事呢。到了台湾,瘴气十分利害,凡是内地的人,大半都受不住,又都说是鸦片烟可以销除瘴气,不免要吃几口,又恐怕被他知道,于是设出一法,要他自己先上了瘾。”我道:“他不吃的,如何会上瘾?”继之道:“所以要设法呀。设法先通了他的家人,许下了重谢。省帅向来用长烟筒吃旱烟,叫他家人代他装旱烟时,偷搀了一个鸦片烟泡在内,天天如是。约过了一个多月,忽然一天不搀烟泡了,老头子便觉得难过,眼泪鼻涕,流个不止。那家人知道他瘾来了,便乘机进言,说这里瘴气重得很,莫非是瘴气作怪,何不吃两口鸦片试试看。他哪里肯吃,说既是瘴气,自有瘴气的方子,可请医生来诊治。那里禁得医生也是受了贿嘱的,诊过了脉,也说是瘴气,非鸦片不能解。他还是不肯吃。熬了一天,到底熬不过,虽然吃了些药,又不见功效,只得拿鸦片烟来吃了几口下肚,便见精神,从此竟是一天不能离的了。这不是害了自己么?”
  我道:“这种小人,真是防不胜防。然而也是吃旱烟之过,倘使连这旱烟都不吃,他又从何下手呢。”继之道:“就是连旱烟不吃,也可以有法子的。我初到省那一年,便当了一个洋务局的差事。一个同寅是广东人,他对我说:香港有一个外国人,用了一个厨子,也不知用了多少年了,一向相安无事,忽然一天,把那厨子辞掉了,便觉得合家人都无精打彩起来,吃的东西,都十分无味。以为新来的厨子不好,再换一个,也是如此。没了法,只得再叫那旧厨子来,说也奇怪,他一回来,可合家都好了。”我道:“难道酒菜里面也可以下鸦片烟么?”继之道:“酒菜里面虽不能下,外国人饭后,必吃一杯咖啡,他煮咖啡之时,必用一个烟泡放在里面,等滚了两滚,再捞起来。这咖啡本来是苦的,又搀上糖才吃,如何吃得出来。久而久之,就上了瘾了。”我道:“鸦片烟本是他们那里来的,就叫他们吃上了,不过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不知那刘省帅吃上了之后怎么样?”继之道:“已经吃上了,还怎么样呢。”
  我道:“他说要开拓生番的地方,到底不知开拓了多少?”继之道:“头回看见京报有他的奏章,说是已经降了多少,每人给与剃刀一把,大约总有些降服的。然而究竟是未开化的人,纵然降服了,也不见得是靠得住。他那杀人不眨眼的野性,忽然高兴,又杀个把人来顽顽,如何约束得住他呢。而且他杀人专杀的是我们这些人,自己却不肯相杀的。他还有一层,绝不怕死,说出来还要令人可笑呢。那生番里面,也有个头目,省帅因为生番每每出来杀人,便委员到里面去,和他的头目立了一个约:如果我们这些人杀了生番,便是一人抵一命;若是生番杀了我们这些人,却要他五个人抵一个命。这不过要吓得他不敢再杀人的意思。他那头目也应允了。谁知立了约不多几天,就有了生番杀人的事。地方官便捉拿凶手。谁知这个生番,只有夫妻两个,父母、兄弟、子女都没有的,虽捉了来,还不够抵命。也打算将就了结了。谁知过得几天,有三个生番自行投到,说是凶手的亲戚荐他来抵命,以符五人之数的。你说奇不奇。”
  正是:义侠捐生践然诺,鸿毛番重泰山轻。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记。
  第四十八回 内外吏胥神奸狙猾 风尘妓女豪侠多情
  我正和继之说着话时,只见刑房书吏拿了一宗案卷进来。继之叫且放下,那书吏便放下,退了出去。我道:“人家都说衙门里书吏的权,比官还大,差不多州县官竟是木偶,全凭书吏做主的,不知可有这件事?”继之道:“这看本官做得怎样罢了,何尝是一定的。不过此辈舞弊起来,最容易上下其手。这一边想不出法子,便往那一边想;那一边又想不出来,他也会别寻门路。总而言之,做州县官的,只能把大出进的地方防闲住了;那小节目不能处处留心,只得由他去的了。”我道:“把大出进的防闲住了,他们纵在小节目上出些花样,也不见得能有多少好处了。怎么我见他们都是很阔绰的呢?”继之道:“这个哪里说得定。他们遇了机会,只要轻轻一举手,便是银子。前年苏州接了一角刑部的钉封文书。凡是钉封文书,总是斩决要犯的居多。拆开来一看,内中却是云南的一个案件。大家看见,莫名其妙,只得把他退回去。直等到去年年底,又来了一角,却是处决一名斩犯。事后大家传说,才知道这里面一个大毛病。原来这一名斩犯,本来是个富家之子,又是个三代单传,还没有子女,不幸犯了个死罪。起先是百计出脱,也不知费了多少钱,无奈证据确凿,情真罪当,无可出脱,就定了个斩立决,通详上去。从定罪那天起,他家里便弄尽了神通,先把县署内监买通了,又出了重价,买了几个乡下姑娘,都是身体朏壮的,轮流到内监去陪他住宿,希图留下一点血脉。然而这件事迟早却不由人做主的,所以多耽搁一天好一天,于是又在臬司和抚台那里,设法耽搁,这里面已经不知捺了多少日子了。却又专差了人到京里去,在刑部里打点。铁案如山的,虽打点也无用。于是用了巨款,贿通了书吏,求他设法,不求开脱死罪,只求延缓日子。刑部书吏得了他的贿赂,便异想天开的,设出一法来。这天该发两路钉封文书,一路是云南的,一路是江苏的,他便轻轻的把江苏案卷放在云南文书壳里,把云南案卷放在江苏文书壳里;等一站站的递到了江苏,拆开看过,知道错了,又一站站的退回刑部。刑部堂司各官,也是莫名其妙,跟查起来,知道是错封了,只好等云南的回来再发。又不知等了多少时候,云南的才退回来,然后再封发了。这一转换间,便耽搁了一年多。你说他们的手段利害么!”我道:“耽搁了这一年多,不知这犯人有生下子女没有?”继之道:“这个谁还打听他呢。”我道:“文书何以要用钉封?这却不懂,并且没有看见过这样东西。”继之道:“儿戏得很!那文书不用浆糊封口,只用锥子在上面扎一个眼儿,用纸拈穿上,算是一个钉子,算是这件事情非常紧急,来不及封口的意思。”我道:“不怕人家偷拆了看么?”继之道:“怕甚么!拆看钉封公文是照例的。譬如此刻有了钉封公文到站,遇了空的时候,只管拆开看看,有甚么要紧,只要不把他弄残缺了就是了。”我道:“弄残缺了就怎样呢?”继之道:“此刻譬如我弄残缺了,倒有个现成的法子了。从前有一个出过事的,这个州县官是个鸦片鬼,接到了这件东西,他便抽了出来,躺在烟炕上看。不提防发了一个烟迷,把里面文书烧了一个角。这一来吓急了,忙请了老夫子来商量。这个老夫子好得很,他说幸而是烧了里面的,还有法子好想;若是烧了壳子,就没法想了。然而这个法子要卖五千银子呢。那鸦片鬼没法,只得依了他。他又说,这个法子做了出来便不希奇,怕东翁要赖,必得先打了票子再说出来。鸦片鬼没法,只得打了票子给他。他接了票子,拿过那烧不尽的文书,索性放在灯头上烧了。可笑那鸦片鬼吓得手足无措,只说:”这回坑死我了!‘他却不慌不忙,拿一张空白的文书纸,放在壳子里面,仍然钉好,便发出去。那鸦片鬼还不明白,扭着他拚命。他偏不肯就说出这里面的道理来,故意取笑,由得那鸦片鬼着急。闹了半天,他方才说道:“这里发出去,交到下站,下站拆开看了,是个空白,请教他敢声张么,也不过照旧封好发去罢了;以下站站如此,直等到了站头,当堂开拆,见了个空白,他哪里想得到是半路掉换的呢,无非是怪部吏粗心罢了。如此便打回到部里去。部里少不免要代你担了这粗心疏忽的罪过;纵不然,他便行文到各站来查,试问所过各站,谁肯说是我私下拆开来看过的呢,还不是推一个不知。就是问到这里,也把’不知‘两个字还了他,这件事不就过去了么。’可笑那鸦片鬼,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没命的去追悔那五千银子。”我笑道:“大哥说话,一向还是这样,只管形容别人。”继之也笑道:“这一个小小玄虚,说穿了一文不值的,被他硬讹了五千银子,如何不懊悔。便是我凭空上了这个当,我也要懊悔的,何尝是形容人家呢。”
  说话时,述农着人来请我到帐房里,我便走了过去。原来述农已买了一方青田石来,要我仿刻那一方节性斋的图书。我笑道:“你真要干这个么?”述农道:“无论干不干,仿刻一个,总不是犯法的事。”说着,取出那幅横披来。我先把图书石验了大小,嫌他大了些,取过刀来,修去了一道边。验得大小对了,然后摹了那三个字,镌刻起来。刻了半天,才刻好了。取过印色,盖了一个,看有不对的去处,又修改了一会,盖出来看,却差不多了。述农看了,说象得很。另取一张薄贡川纸来,盖了一个,蒙在那横披的图书上去对。看了又看道:“好奇怪!竟是一丝不走的。”不觉手舞足蹈起来,连横披一共拿给继之看去。继之也笑道:“居然充得过了。”述农笑道:“继翁,你提防他私刻你的印信呢。”我笑道:“不合和你作了这个假,你倒要提防我做贼起来了。”
  继之道:“只是印色太新了,也是要看出来的。”述农道:“我学那书画家,撒上点桃丹,去了那层油光,自然不新了。”我道:“这个不行。要弄旧他也很容易,只是卖了东西,我要分用钱的。”述农笑道:“阿弥陀佛!人家穷的要卖字画了,你还要分用钱呢。”我笑道:“可惜不是福建人画的掷骰子图,不然,我还可望个三七分用呢。”述农笑道:“罢,罢,我卖了好歹请你。你说了那甚么法子罢,说了出来,算你是个金石家。”我道:“这又不是甚么难事。你盖了图书之后,在图书上铺上一层顶薄的桑皮纸,在纸上撒点石膏粉,叫裁缝拿熨斗来熨上几熨,那印色油自然都干枯了,便是旧的;若用桃丹,那一层鲜红,火气得很,哪里充得过呢。”述农道:“那么我知道了,你哪里是甚么金石家,竟是一个制造赝鼎的工匠!”
  说的继之也笑了道:“本来作假是此刻最趋时的事。方才我这里才商量了一起命案的供词。你想命案供词还要造假的,何况别样。”我诧道:“命案怎么好造假的?”继之道:“命案是真的,因这一起案子牵连的人太多,所以把供词改了,免得牵三搭四的;左右‘杀人者死’,这凶手不错就是了。”述农道:“不错,从前我到广东去就事,恰好就碰,几乎闹一个大乱子,也是为的是真命假案。”我道:“甚么又是真命假案呢?”述农道:“就是方才说的,改供词的话了。总而言之:出了一个命案,问到结案之后,总要把本案牵涉的枝叶,一概删除净尽,所以这案就不得不假了。那回广东的案子,实在是械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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