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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坐到客堂里,说办事房里另外有客,请在这里等一等。我只得就在客堂里坐下。
等了一大会,才见恽洞仙笑吟吟的送一个客出来,一直送到大门口,上了车,方才回转来,对我拱手道:“有劳久候了,屈驾得很!请屋里坐罢。”于是同到他办事房里去,重新让坐送茶。洞仙道:“兄弟今年承周中堂委了一个差使,事情忙点,一向都少候;你佇是大量的,想来也不怪我懒。”我道:“好说,好说!得了中堂的差使,一定是恭喜的。”洞仙道:“不过多点穷忙的事罢了;但得有事办,就忙点也是值得的。”说时,手指着桌上道:“你佇瞧,这就是方才那个客送我们老中堂的贽见,特诚来烦兄弟代送的,说不得也要给他当差。”我看那桌上时,摆着两个柴檀木匣子。我走过去揭开盖子一看,一匣子是平排列着五十枝笔,一匣子是平列着十锭墨,都是包了金的。我暗想虽是送中堂之品,却未免太讲究了。墨上包金,还有得好说;这笔杆子是竹子做的,怎么都包上金呢,用两天不要都掉了下来么。一面想着,顺手拿起一枝笔来看,谁知拿到手里,沈甸甸的重的了不得,不觉十分惊奇。拔去笔套一看,却又是没有笔头的,更觉奇怪。洞仙在旁呵呵大笑道:“我要说一句放恣的话,这东西你佇只怕是头一回瞧见呢!”我道:“为甚么那么重?难道是整根是金子的么?”洞仙道:“可不是!你佇瞧那墨么?”我伸手取那墨时,谁知用力少点,也拿他不动,想来自然也是金子了。便略为看了一看,仍旧放下道:“这一份礼很不轻。”洞仙道:“也不很重。那笔是连笔帽儿四两一枝(京师人呼笔套为帽),这墨是二十两一锭,统共是四百两。”我道:“这又何必。有万把两银子的礼,不会打了票子送去,又轻便,在受礼的人,有了银子,要甚么可以置办甚么。何必多费工钱做这些假笔墨呢,送进去,就是受下他来,也是没用的。”洞仙呵呵大笑道:“我看天底下就是你佇最阔,连金子都说是没用的。”我道:“谁说金子没用,我说拿金子做成假笔墨,是没用的罢了。”洞仙道:“那么你佇又傻了。他用的是金子,并不用假笔墨。我也知道打了票子进去最轻便的,怎奈大人先生不愿意担这个名色,所以才想方做成这东西送去;人家看见,送的是笔墨,很雅的东西,就是受了也取不伤廉。”
我道:“这是一份贽礼,却送得那么重!”洞仙道:“凡有所为而送的,无所谓轻重,也和咱们做卖买一般,一分行情一分货。你还没知道,去年里头大叔生日,闽浙萧制军送的礼,还要别致呢,是三尺来高的一对牡丹花。白玉的花盆,珊瑚碎的泥,且不必说;用了一对白珊瑚作树,配的是玛瑙片穿出来的花,葱绿翡翠作的叶子,都不算数;这两颗花,统共是十二朵,那花心儿却是用金丝镶了金钢钻做的,有人估过价,这一对花要抵得九万银子。送过这份礼之后,不上半年,那位制军便调了两广总督的缺。最苦是闽渐,最好是两广,你想这份礼送得着罢。”我道:“这一份笔墨,又是那一省总督的呢?”洞仙道:“不配,不配!早得很呢!然而近来世界,只要肯应酬,从府道爬到督抚,也用不着几年工夫。你佇也弄个功名出来干罢!”我笑道:“好,好!赶明天我捐一个府道,再来托你送笔墨。”说着,大家都笑了。我便和他说了正事,办妥了,然后回去。
回到家时,恰好遇见车文琴从衙门里回来,手里拿了一个大纸包。我便让他到我这边坐。他便同我进来,随意谈天。我便说起方才送金笔墨的话。文琴忙问道:“经手的是甚么人?”我道:“是一个钱铺的掌柜,叫做恽洞仙。”文琴道:“这等人倒不可不结识结识。”我笑道:“你也想送礼么?”文琴道:“我们穷京官不配。然而结识了他,万一有甚么人到京里来走路子,和他拉个皮条,也是好的。”
说话时,桌上翻了茶碗,把他那纸包弄湿了,透了许久,方才觉着。连忙打开,把里面一张一张的皮纸抖了开来,原来全是些官照,也有从九的,也有未入流的,也有巡检的,也有典史的,也有把总的。我不觉诧异道:“那里弄了这许多官照来?”文琴笑道:“你可要?我可以奉送一张。”我道:“这都填了姓名、三代的,我要他作甚么。”文琴道:“这个不过是个顽意儿罢了,顶真那姓名做甚么。”我道:“奇极了!官照怎么拿来做顽意儿?这又有什么顽头呢”文琴道:“你原来不知道,这个虽是官照,却又是嫖妓的护符。这京城里面,逛相公是冠冕堂皇的,甚么王公、贝子、贝勒,都是明目张胆的,不算犯法;惟有妓禁极严,也极易闹事,都老爷查的也最紧。逛窑姐儿的人,倘给都老爷查着了,他不问三七二十一,当街就打;若是个官,就可以免打;但是犯了这件事,做官的照例革职。所以弄出这个顽意儿来,大凡逛窑姐儿的,身边带上这么一张,倘使遇了都老爷,只把这一张东西缴给他,就没事了。”我道:“为了逛窑姐儿,先捐一个功名,也未免过于张致了。朝廷名器,却不料拿来如此用法!”文琴道:“谁捐了功名去逛窑姐儿!这东西正是要他来保全功名之用。比方我去逛窑姐儿,被他查着了,谁愿意把这好好的功名去干掉了。我要是不认是个官,他可拉过来就打,那更犯不上了。所以备了这东西在身边,正是为保全功名之用。”我道:“你弄了这许多来,想是一个老嫖客了。然而未见得每嫖必遇见都老爷的,又何必要办这许多呢?”文琴道:“这东西可以卖,可以借可以送,我向来是预备几十张在身边的。”我道:“卖与送不必说了,这东西有谁来借?”文琴道:“你不知道,这东西不是人人有得预备的。比方我今日请你吃花酒,你没有这东西,恐怕偶然出事,便不肯到了;我有了这个预备,不就放心了么。”一面说话时,已把那湿官照一张一张的印干了,重新包起来。又殷殷的问恽洞仙是那一家钱铺的掌柜。我道:“你一定要结识他,我明日可以给你们拉拢。”文琴大喜。到了次日,一早就过来央我同去。我笑道:“你也太忙,不要上衙门么?”文琴道:“不相干,衙门里今日没有我的事。”我道:“去的太早了,人家还没有起来呢。”文琴又连连作揖道:“好人!没起来,我们等一等;倘使去迟了,恐怕他出去了呢。”我给他缠的没法,只得和他同去。谁知洞仙果然出门去了。问几时回来,说是到周宅去的,不定要下午才得回来。
文琴没法,只得回去。
我却到伯述那里去有事。办过正事之后,便随意谈天。我说起文琴许多官照的事,伯述道:“这是为的从前出过一回事,后来他们才想出这个法子的。自从行出这个法子之后,户部里却多了一单大买卖,甚至有早上填出去的官照,晚上已经缴了的,那要嫖的人不免又要再捐一个,那才是源源而来的生意呢。”
我道:“从前出的是甚么事?”伯述道:“京城里的窑姐儿最粗最贱,不知怎么那一班人偏要去走动,真所谓逐臭之夫了。有一回,巡街御史查到一家门内有人吵闹,便进去拿人。谁知里面有三个阔客:一个是侍郎,一个是京堂,一个是侍讲。一声说都老爷查到了,便都吓得魂不附体。那位京堂最灵便,跑到后院里,用梯子爬上墙头,往外就跳。谁知跳不惯的人,忽然从高落下,就手足无措的了,不知怎样一闪,把腿跌断了,整整的医了半年才得好,因此把缺也开了。那一位侍郎呢,年纪略大了,跳不动,便找地方去躲,跑到毛厕里去,以为可以躲过了;谁知走得太忙,一失脚掉到了粪坑里去,幸得那粪坑还浅,不曾占灭顶之凶,然而已经闹得异香遍体了。只有那位侍讲,一时逃也逃不及,躲也躲不及,被他拿住了,自己又不敢说是个官;若是说了,他问出了官职,明日便要专折奏参的,只得把一个官字藏起来。那位都老爷拿住了,便喝叫打了四十下小板子。这一位翰林侍讲平空受此奇辱,羞愧的无地自容,回去便服毒自尽了;却又写下了一封遗书给他同乡,只说被某御史当街羞辱,无复面目见人。同乡京官得了这封书,便要和那御史为难。恰好被他同嫖的那两位侍郎、京堂知道了,一个是被他逼断了腿的,一个是被他逼下粪坑的,如何不恨,便暗中帮忙,怂恿起众人,于是同乡京官斟酌定了文饰之词,只说某侍讲某夜由某处回寓,手灯为风所熄,适被某御史遇见,平日素有嫌隙,指为犯夜,将其当街笞责云云。据了这个意思,联衔入奏。那两位侍郎、京堂,更暗为援助,锻炼成狱,把那都老爷革职,发往军台。这件事出了以后,一班逐臭之夫,便想出这官照的法子来。”正说得高兴时,家里忽然打发人来找我,我便别过伯述回去。
正是:只缘一段风流案,断送功名更戍边。不知回去之后,又有甚事,且待下回再记。
第七十六回 急功名愚人受骗 遭薄幸淑女蒙冤
我回到家时,原来文琴坐在那里等我。我问在兹找我做甚么。在兹道:“就是车老爷来说有要紧事情奉请的。”我对文琴道:“你也太性急了,他说下午才得回家呢。”文琴道:“我另外有事和你商量呢。”我问他有甚么事时,他却又说不出来,只得一笑置之。捱到中饭过后,便催我同去;及至去了,恽洞仙依然没回来。我道:“算了罢,我们索性明天再来罢。”
文琴正在迟疑,恰好门外来了一辆红围车子,在门首停下,车上跳下一个人来,正是洞仙。一进门见了我,便连连打拱道:“有劳久候!失迎得很!今天到周宅里去,老中堂倒没有多差使,倒是叫少大人把我缠住了,留在书房里吃饭,把我灌个稀醉,才打发他自己的车子送我回来。”说罢,呵呵大笑。又叫学徒的:“拿十吊钱给那车夫;把我的片子交他带一张回去,替我谢谢少大人。”说罢了,才让我们到里面去。我便指引文琴与他相见。彼此谈得对劲,文琴便扯天扯地的大谈起来,一会儿大发议论,一会儿又竭力恭维。我自从相识他以来,今天才知道他的谈风极好。
谈到下午时候,便要拉了洞仙去上馆子。洞仙道:“兄弟不便走开,恐怕老中堂那边有事来叫。”文琴道:“我们约定了在甚么地方,万一有事,叫人来知照就是了。你大哥是个爽快人,咱们既然一见如故,应该要借杯酒叙叙,又何必推辞呢。”洞仙道:“不瞒你车老爷说:午上我给周少大人硬灌了七八大钟,到此刻还没醉得了呢。”文琴道:“不瞒你大哥说:”我有一个朋友从湖北来,久慕你大哥的大名,要想结识结识,一向托我。我从去年冬月里就答应他引见你大哥的,所以他一直等在京里,不然他早就要赶回湖北去的了。今儿咱们遇见了,岂有不让他见见你大哥之理。千万赏光!我今天也并不是请客,不过就这么二三知己,借此谈谈罢了。“洞仙道:”你车老爷那么赏脸,实在是却之不恭,咱们就同去。不过还有一说,你佇两位请先去,做兄弟的等一等就来。“文琴连忙深深一揖道:”老大哥,你不要怪我!我今儿没具帖子,你不要怪我!改一天我再肃具衣冠,下帖奉请如何?“洞仙呵呵大笑道:”这是甚么话!车老爷既然那么说,咱们就一块儿走。不过有屈两位稍等一等,我干了一点小事就来。“文琴大喜道:”既如此,就请便罢,咱两个就在这里恭候。“我道:”我却要先走一步,回来再来罢。“文琴一把拉住道:”这是甚么话!我知道你是最清闲的,成天没事,不过找王老头子谈天。我和你是同院子的街坊,怎么好拿我的腔呢。“我道:”这是甚么话!我是有点小事,要去一去。你不许我去,我就不去也使得,何尝拿甚么腔呢。“洞仙道:”既如此,你两位且在这里宽坐一坐,我到外面去去就来。“说罢,拱拱手,笑溶溶的往外头去了。
这一去,便去得寂无消息,直等到天将入黑,还不见来,只急得文琴和热锅上蚂蚁一般。好容易等得洞仙来了,一迭连声只说:“屈驾,屈驾!实在是为了一点穷忙,分身不开,不能奉陪,千万不要见怪!”文琴也不及多应酬,拉了便走。出了大门,各人上了车,到了一家馆子里,拣定了座,文琴忙忙的把自己车夫叫了来,交代道:“你赶紧去请陆老爷,务必请他即刻就来,说有要紧话商量。”车夫去了。这边文琴又忙着请点菜。忙了一会,文琴的车夫引了一个人进来,文琴便连忙起身相见,又指引与洞仙及我相见,一一代通姓名。又告诉洞仙道:“这便是敝友陆俭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