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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忽已是雍正三年。这雍正的手段,却比康熙铦辣许多。
他内里是仗着舅舅隆科多,外面是仗着大将军年羹尧。此外鄂尔泰、张玉书这些人物,只好供奔走之役,备承宣之劳。雍正趁着国丧的名,召回抚远大将军贝子允禵,把督理西陲军务,尽托羹尧。羹尧与雍正,是患难君臣,那不尽忠竭力?所以青海一战,能够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只是他军务倥偬,幕中的人,自有那三教九流,供他驱遣,他也不过众人视之,内中只看重的西席先生王涵春。正是:征旆扶摇谈建白,寒毡偃蹇感垂青。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十一回 冰天雪窖幕促归帆 锦簇花团尹衙催合卺
上回说到年羹尧幕府中,有个王涵春先生,原是羹尧幼子的师傅。那羹尧是何等机警的人,何等聪明的人!自己已封到一等公爵了。父亲还龄,又封一等公爵。连两个儿子年斌、年富,你也子爵,我也男爵。一门三代,贵显已极,怕没有日昃月亏的时候?况且羹尧在西陲一带,天高帝远,不免有点骄蹇的样子。雍正是素性严刻,自有一班人秘密侦察。这些消息,早已传入京中。羹尧略有所闻,知道圣眷未衰,不可不预为之备。看到幼子年纪不过十六,却是歧嶷头角,骨相不凡,从了涵春三年,不论制义诗词,均已略窥堂奥。这涵春又忠厚不过的,自入年幕,并未暗中谋事,分外取钱。便打动了托孤的念头,要叫幼子跟着涵春回南避祸,却又不便说破。
这日是长至令节,照例筵宴。那幼子正陪着涵春闲话,忽报大将军驾至,涵春师徒,迎了出去。羹尧与涵春分宾主坐定,羹尧道:“先生屈留已久了。先生从前屡次请假,兄弟总为小儿年龄尚稚,学业未成,以至未曾允许。现在仗先生的指导,似有一点进境,但尽抱着书本子,也算不得通人,须要外面去阅历阅历。先生同他相处久了,他的行为举动,比我做父亲的还要明白。先生如有乡思,我当叫小儿躬送到府。”
涵春正待答言,斋中已张筵相待。羹尧逊了涵春首席,带着幼子归了主位。仆人斟了一回酒,涵春道:“大将军明见万里,晚生还家的梦,不止一两载了。承大将军破格优待,是以不敢烦渎。今既俯谅愚悃,晚生真感激不尽了。但近来已届冬仲,冰天雪窖,道路恐多阻碍,晚生拟在尊衙度过残年,至明春解冻后,再行叩别。至于公子远送,晚生万不敢当。晚生是过拙的人,带着公子同行,设有一差二错,如何对得住大将军?”
羹尧道:“先生过虑了。我果然要叫小儿从事游览,这车骑侍从,只要兄弟发一个令,各省州县,自然妥为保护。那时小儿只知道煊赫,不知道艰难,依然无益。所以兄弟要小儿成器,非跟先生南边去走一趟不可。我已经预备行李,遣干仆花三,沿途照料,自然万无一失。先生也收拾收拾,三日内便要起程呢!”
说罢,亲自斟了一杯酒,敬与涵春。还道:“此是别尊,望先生赐饮,恕临行小弟不送了。回头叫花三来叩见先生。”
涵春知道大将军脾气乖张,性情卤莽,只得应了几个“是”。羹尧早拱手而去。
涵春终究解不出道理,为什么硬要叫小儿子吃这个苦?想到自己得此结果,可望归家团聚,在这个顶子队里,仍旧完我的老头巾,怕不要教书餬口吗?只是带着这位公子,不免有点尴尬。正在盘算,馆僮早领了花三进来。涵春一望,年纪约在二十上下,颀身紫面,雄赳赳气昂昂的。向涵春请了一个安道:“大将军传谕,后日早发。师爷除随身物件外,一律交与花三。
花三已在帐房领得纹银二千两,一千是师爷的赆仪,一千是公子的盘费。“
涵春道:“我只有几箱书籍衣服,是不值钱的。”花三也进房去看过,说明日前来伺候。涵春本悄悄的不告同幕,经不得有公子同行,乐得借着公子,做个人情,中晚两餐,均有饮饯。花三连夜将车辆布置妥帖。公子进内去叩别父亲,羹尧只交出一封信来,蜡封完固,确是亲笔,交代到南后奉呈先生,不准中途私拆。又说:“以后事师如父,你姓年也罢,不姓年也罢。”
公子摸不着头脑,辞了出来。一觉未醒,外面已鸣炮吹角相送了。
涵春如龙归大海,鸟展辽天,一路夜宿晓行,倒也不觉得寒冷。花三是晨随鞭镫,晚巡铃析,遇着鸡鸣犬吠,也都不敢疏忽。看看已进潼关,便算山西地界。偏是凋年急景,老天下了三天大雪。涵春三人蟋伏在旅舍里面,对房却住了几个彪形虬髯大汉,终日欢呼畅饮。花三早已防着,等到雪雳上道。
这些远山丛树都同粉装玉琢一般。涵春师徒,掩上车帘,花三跨着车辕,向那三坌路边前进。不道一枝响箭。迎面而来。
花三叫声:“不好!”
跳下车来,叫车夫把车退后停着,向车内除下弓箭,袋内取出金镖。须臾之间,只见三匹马追风逐电而来,为首的同花三答话。花三不慌不忙,飞去一镖,早中了马的左眼。那马负痛一掀,几乎将为首的跌下。花三趁此时间,又是一镖,为首的将头一侧,却射在后面的人肩上。花三跃上车顶,拈弓搭箭,飕飕的接二连三射去,那边只有招架的能耐,没有反攻的身手。况且三马三人,已伤了一人一马,那边料是劲敌,便投转马头走了。花三并不追赶,扬着鞭子,叫车夫速行。涵春吓得口都不开,还是公子问长问短。花三道:“这种毛贼,看得师爷老了,公子又小,我并不是镖行伙计,所以敢来尝试。我不伤他性命,算是便宜他了。”
从此平安无事,已近江南。
涵春家住常州,满望稚子山妻,候门迎接,谁知寻到故里,已是门媚赫奕,气象一新。刚刚走人中庭,早从屏后拥出一群人来,老的少的,长的短的,都是绮罗被体,珠翠盈头。就中只认得鸿案旧人,两鬓已经斑白,其余真要见不相识,问客何来了!王夫人一一指点,说这是媳妇,这是女儿。大家喜喜欢欢,次第拜见。涵春也不知何修得此,后来才知是年大将军的所赐,究揣摩不出优待的缘由。涵春叫年公子进来见了师母,花三也叩过师太太,就在书房下榻。
次早晨餐的时候,公子呈出一封信来。涵春见是羹尧所写,便拆视道:羹尧不德,辜负国恩。种戮韩烹,料不旋踵。豚犬委贽已久,破巢料无完卵。幼子为七妾所出,得传函丈,或冀有成,宗祐一线之延,全恃乎此。先生古道,度能久庇,若许寄名膝下,易姓太原,则数罟细鳞,可蔽当途耳目也。花三向待七妾,迷离扑朔,本是女身。先生留备衾裯,幼子亦有覆翼。临颖垂涕,伏惟垂察。
涵春阅罢,将信递与公子。公子看一行,泣一行,不知不觉,跪在涵春面前。涵春应该以德报德。王夫人知道这个玄妙,先将花三改了装,留在身伴,慢慢劝涵春纳为簉室。上上下下,称她花姨娘。涵春从此安居乐业。只探听大将军的近状,不到几时,降了杭州将军。一连十八级,降到城守尉。终究罗织了九十二大罪,赐令自尽。涵春将公子改姓了王,只是郡名有别。
如今还说常州延年郡王姓,便是羹尧后人呢!
羹尧既经伏法,又去摆布隆科多。各省督抚,换了李卫、田文镜几个人,都不是科甲出身。只有尹泰的儿子尹继善,系雍正元年进士,六年之间,已由翰林出为江苏巡抚。每遇奏对时际,雍正令其学李、田所为,并及鄂尔泰。继善谓:“李卫,臣学其勇,不学其粗;田文镜,臣学其勤,不学其刻;鄂尔泰,宜学处多,臣亦不学其愎。”
雍正听了,也觉得语语中肯,便调升云贵总督。
这继善原是尹泰簉室徐氏所生。论到母以子贵,徐氏尽可请封。偏是尹泰家法森严,继善出抚江苏,徐氏还是青衣侍立。
继善格于父命,也不敢妄赞一辞。此次陛见回京,雍正忽然问:“汝母受封与否?”
继善正欲陈奏,雍正道:“朕知汝意,汝庶出也。嫡母封,生母未封。朕即有旨。”
继善拜谢下来,归禀其父。尹泰非惟不喜,反致大怒,责备继善道:“汝欲尊所生,未启我而遽奏上,欲以主命压我耶?”
迫使受杖,连孔雀翎均堕地上。徐氏想到祸由己起,只得替儿子长跪请免。正在纷扰未了,阁者来报有内监宫娥四人,奉旨赍物前来。尹泰率领继善,只好迎了出去。那宫娥传旨要面见徐氏,代为妆束,自有家人引导入内。宫娥见了徐氏,将翚衣翠茀,献了上去,并将徐氏扶在榻上,你也袨服,我也禄餙,重新梳了双叉宝髻,珠钗璎珞,垂被满面。外面王公的福晋,大臣的命妇,以及夫人、格格陆续而至。车如流水,马如游龙,把尹泰的衙门,闹热得花团锦簇。两个太监,更是七手八脚,督饬人夫,挂灯结彩。尹泰不知是何作用,又不好去问太监,太监声声是奉佛爷的旨。看看内外措置完备,又报满汉内阁学生,捧玺书到衡了。两学士从中门而入,高呼:“有诏,尹相国泰,同夫人徐氏,尹总督继善,跪听宣读。”
曰:大学士尹泰,非藉其子继善之贤,不得入相。非侧室徐氏,继善何由生?着敕封徐氏为一品夫人,尹泰先肃谢夫人,再如诏行礼。宣毕,便有宫娥扶起夫人,南面坐定。尹相国一想:“这真恶作剧了。丈夫拜妇人,此却何典?”
然又不敢违旨,只好听凭太监引着,拜了夫人。夫人惊欲起立,早被宫娥按住不能动弹。相国拜罢,仍由宫娥太监,扶着二老,红氍毹上,重行结褵合卺的仪注。文官自王公亲贵,以至翰、詹、科、道,武官自步军统领,以至各级侍卫,俱奉旨前来贺喜。雍正特赐内府梨园,为两老称庆。是晚华灯璀璨,仙乐铿锵,画屏与银烛齐辉,檀板共金尊并奏。这班福晋、格格、夫人、命妇,向徐夫人你也一觞,我也一盏。徐夫人年虽望六,反弄得有点腼腆。
倒是尹相国豁达大度,杯到酒干,对着大众道:“皇上的隆恩,诸公的特宠,为着尹泰的家事,簪裾袍笏,跄跻一堂,尹泰实在惭愧得很,感激得很!但尹泰衰龄七十,崦嵫日暮,红不多时。儿子继善虽则忝绾疆符,究竟阅历不深,升迁太骤。皇上是英明不过的。受恩愈重,图报愈难,总要诸公顾念尹泰旧交,随时督教,使继善不坠家声,尹泰也无余望了。”
座中顺承郡王锡保道:“相国福寿曼长,令郎必相门出相,盐梅曲蘖,正是公家世业呢!夫人齐眉偕老,尤在意中。今日花烛重谐,我等定要送入洞房。读了相国的定情诗,明早才可覆旨。快请相国下笔罢!”
诸人也众口一词。
尹泰无可推辞,便匆匆写了四绝,道:象服笄办出尚方,辉煌第一拜云章。君恩为宠臣家渥,宫烛双笼护洞房。
画堂深处軃花枝,重斗蛾眉亦入时。寄语红氍毹上立,白头是否旧丰姿?
新婚酒罢倩孙扶,不信郎君即老夫。角枕锦衾资点缀,今儿补绘合欢图。望望银河伫鹊桥,红情绿意此良宵。为卿道歉卿须记,辜负香衾事早朝。
诸人看了诗稿,一齐告辞。那些宝马香车,仍是徐夫人敛袵相送。宫娥太监,一直将二老送归寝室,才肯回宫。
次早尹泰、尹继善,递了谢恩折子。徐夫人按品大妆,要到宫中朝见皇太后、皇后,两宫又赏了些珍物。继善赴云南本任去了。尹相国随朝办事,看得雍正阿其那一案、塞思黑一案,还有浙江汪景祺的《随笔》之狱,江西查嗣庭的《出题》之狱,故御史谢济世的注释《大学》之狱,身戮家破,不一而足,未免心怀惴惴,还叫继善安分供职,不要招尤速谤,累及老父。
那朝中又你攻我击,来集矢隆科多了。先革去一个太保衔,继又革去尚书,遣他去办理阿尔泰边界事务。到得拿问转来,还有议政王大臣,奏劾他私藏朱笔的罪,但是没有确证,不能定他的案。正是:壁上幻蛇空有影,釜中功狗必须烹。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十二回 偷朱笔智激小杏奴 分白镪硬证三荫子
上回说到隆科多被朝臣奏劾,说他私藏朱笔,不肯缴进。
雍正派了顺承郡王审讯,隆科多不肯承认。复奏上去,雍正再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