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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顶子,除了丁丑一班同年外,还请了山东同乡京官,并丙子乡试、丁丑会试的座师。部郎向剧台上一望,只有一张长桌,几张圈椅,不像要唱戏的。这大厅花厅,倒也悬灯结彩。大众切切私语,终究揣测不出何故?
看看巳牌时分,座师逐渐到了,门生站班迎接,忙个不了。那脂香粉腻、佩戛环鸣的几位太太,也袅袅婷婷进内厅去了。出来招呼女客的,一个绿裙补服,认得是江太夫人。后面跟着的青衣少妇,玄裳紫舄,像是侧室的装束,却猜不出江编修何人。
厅上众客已齐。江编修请几位同乡长官及座师,坐在台上。两旁台下,雁翅式排好椅子,男左女右,坐了同年同乡,及一班女眷。江编修去导引太夫人上台,仍旧是青衣少妇跟着。太夫人对着台上三肃,对着台下三肃。青衣少妇,自称贱妾滕氏,也跟了六肃。太夫人便站在长桌别面,开言道:今日有劳诸位大人老爷,同诸位太太的车驾,因为妾身邹氏,为着儿子江巽,有一桩不敢自专的事,请诸位来评品评品。
妾身自二十八岁,先夫见背,儿子只有七岁。儿子十七岁入泮后,便娶孔氏为妇。结婚五载,孔氏病殁,这年儿子二十三岁。
到得二十七岁,中式举人,其时尚未续娶。二十八岁,入京会试,途中遇见滕氏,遂纳为妾。至今三年,连举二子。妾身拟将滕氏,作为儿子继配,未识于礼于倒,能否相合,敬求赐告。
至于儿子同滕氏经过情形,令滕氏亲口报告。
太夫人退坐以后,胜氏侧立桌畔,开言道:贱妾滕氏,本是山西汾州府介休县人。幼无父母。十一岁,由堂叔卖入马班为妓,往来山东、直隶、北京各处。贱妾在班里八年,目见班主以色饵人,劫财害命等事,心不为然。这年是会试年份,班主要到北京赶集,路过山东,住在旅店。江老爷适在隔壁房间寄宿,晚间由店主介绍,唤贱妾前往度曲,因而落交。流连三日,班主便劝江老爷乘班车进京。江老爷因留恋贱妾,是以答应。行至中途,班主串通盗党,将江老爷行囊劫尽,便想将江老爷抛弃。经戏妾向班主代求,总算送到京中。
江老爷靠着同乡帮忙,才得会试。贱妾住在椿树胡同,江老爷还来下顾。但此时手头窘乏,每道班主白眼。贱妾十分气愤,密合江老爷报坊拿获班主,搜出原赃。贱妾荷蒙江老爷收留,又得太夫人优待。贱妾是做妓女的人,虽经生有两子,不敢希望正室。望诸位大人老爷,诸位太太明鉴。
胜氏说毕,又退下去。江编修早登台开言道:江巽途遇滕氏,纳为簉室。入门以后,颇知孝敬。今奉母命,欲继元配。有无违碍?求老师、乡长与诸位同年一决,江巽不胜待命。
江编修退下。坐中立起一位白髯老者,大众认得是葆中堂。
他颤巍巍的开言道:姨太太有子,升做正太太,咱们旗子里的老例,管他什么出身。请老太太借他冠帔,行了礼,将来再请诰命。
台上台下,听了这番话,都说老前辈言之有理。那台下右边,又走上一位老太太来,大众认得是李修撰的太夫人,也开言道:我也是妓女出身,我也是姨娘出身,先老爷将我作为继室,如今儿子也中状元,我已受过两番封诰了。从前韩世忠的妻梁氏,也由妓女封到忠勇夫人。郑元和的妻李氏,也从妓女封到汧国夫人。妓女有什么关碍,但愿江年兄年嫂,同我一样,生个儿子,高中状元。
台下一班太太,无不赞成,七手八脚,拥了滕氏下台,替他到后厅穿补服,挂朝珠,自头至足,换得崭然一新,重行出厅。到了江编修谢过老师,谢过同乡同年,谢过诸位女眷,双双拜了太夫人。两个小孩,乳娘抱着,也拜了父母。正厅花厅内厅,一律开宴。老师、乡长自然首座,同年在旁作陪。葆中堂道:“江年兄这段佳话,也是年嫂有志向上,用心择人,才能由九渊升到九天。江年兄的前程,是不可限呢!咱们旗门子里,新出了一桩事,便是贝勒奕绘的侧福晋,什么叫做太清,原是姓顾苏州人。绘贝勒弄他进邸,便违了禁止汉装妇女入宫的祖训了。绘贝勒从福晋殁后,异常宠爱,同他踏雪游山,披着红斗篷,拨着铁琵琶。演那王嫱出塞的故事。绘贝勒的词,叫《西山樵唱》;太清的词,叫《东海渔歌》,两人附庸风雅。
在那逛庙的时候,结识了龚主事。传消递息,尽是蒙文蒙语。
绘贝勒已经觉察了,侧福晋立逼大归。如今还寻龚主事,要他性命呢!“
李修撰道:“这种匣剑帷灯的事,焉知不出于仇口?
定愈已经襆被出京了,大众都说定盦在宗人府补了大事,常到绘贝勒邸中白事。贝勒待如上宾,才同太清互通款曲。我想评中内外隔绝,一个小小主事,如何见得侧福晋?即使侥幸一见,宫监侍婢,随侍左右,那里能够说些闲话?若论每月逛庙,有多少王公、福晋、格格,尤其不便一语。况且定盦首突顶凹,颏昂额抑,短矮瘦小,太清断不要这种面首。绘贝勒也太多疑了。“
举座谈笑一回,送了座主上车。这些同乡同年,也都滚滚绝尘而去。
所说的这龚主事定盦,名叫自珍,系仁和龚暗斋观察的儿子,龚文恭公的侄儿,生平交游山僧畸士,以及闺秀优娼。那年殿试出场,翘然以大魁自命。不料用了主事,他便叫颉云夫人,专学小楷,连姬妾宠婢,都能够馆阁字体。以此狂傲怪僻,轻薄同僚,大众每想乘间驱逐。他说叔父文恭公,如何不通,只知道五色书学问,便是红面缙绅,黄面京报,黑面禀帖,白面知会,蓝面帐簿,其余还有那个在他眼里。他京中住在仁钱会馆魁星阁下,上层魁星,中层孔子,下层住各。定盦书联于柱道:告东鲁圣人有鳏在下闻西方佛说非法出精这种游戏狎侮,尽是要受人指摘的。此番趁着绘贝勒一怒,将他赶出京城,究竟有什么凭据呢?因他诗中有两句道:“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太清好着白衣,所以隐隐约约,留着这个影子。另外还有几阕词,叫做《桂殿秋》、《忆瑶姬》。《梦玉人引》,都说是为着太清谱的。那《桂殿秋》的前幅,还有小引道:庚午六月望,梦至一区。云廊木秀,水殿荷香,风烟郁深,金碧嵯丽,荡夜气之空蒙,都为一碧。散清景而离合,不知几重?一人告余,此光明殿也。醒而忆之,赋两解: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窅四无邻。九霄一派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扃第几重?
那《忆瑶姬》道:唳鹤吟鸾,悄千门万户,夜色尘寰。玉京宫殿好,报九霄仙佩,不下云軿。今生小谪,知自何年?消尽琼颜料,素娥今夕无人问,裙袂生寒。
便万古只对晶盘,敛庄严宝相,低坐婵媛,纵无沦落恨。
恨玉笙吹彻,彻骨难眠。双成问讯,青女凭肩。瑶华筵宴罢,长风起,吹堕奇愁到世间。
那《梦玉人》引道:一箫吹琼阑月出锦云飞,十丈银河,挽来注向灵扉,月殿霞窗渐春空仙速参差,报道梁清已寒了罗帏。
陡然闯得青凤下西池,奏记帘前佩环听处依稀,不是人间话,何缘世上知?梦回处,摘春星,满把累累。
这三阕词传抄出来,益发铸成大错。定盦一溜烟从江淮下来,真是布衣将敝,豆粥难求。幸遇汤雨生赠了一袭狐裘。赶到扬州的魏氏秋实轩,这狐裘上截还是崭新,下截是泥汁淋漓,十分龌龊,定盦也并不在意。每日不是作诗,便是压宝。到得囊中羞涩,不名一钱,还同人津津谈那宝路,说什么卢雉盈虚,自有消息。愈穷愈赌,愈赌愈穷。
这时才四十八岁,又香着一妓灵箫,踪迹甚密。灵箫憎他老丑,厌他呆憨,难怪别有恋人。偏是定盦无端撞见,痛责灵箫不知自爱,同这种佻达少年厮混,叫他一挥慧剑,速断情根。
灵箫方且与少年打得火热,如何肯遽然折翼?只是碍着定盦情面,嘴里虽则答应,背后还说他器小。定盦有几个钱,总是挥金如土,灵箫也只好迁就。但是这个少年去一趟,见一趟。灵箫无可讳饰,只说:“这人盘踞妆阁,开罪客人,定要想个法子,才好了帐。仅靠口头拒绝,他总涎皮腻脸,故意不行不动。”定盦道:“既然如此,我有一样妙药,是禁中传出来的,只须滴着一两滴,或茶或粥,便可见效。你固然少他缠扰,我也拨出眼中钉了。”
灵箫受了这药,又像玫瑰露,又像凤仙汁,如何能够毒人?恰巧定盦又来,灵箫便在茗碗里,滴入些微。
定盦归去,陡觉有点不快,叫儿子孝珙,在筐中检出词稿,删定一过。约莫七日,病势已是沉重了。大人疑心贝勒遣人下鸩,不知道他与灵萧,有这段因果。定盦只活得五十岁,要算得才人运蹇,名士途穷了。他流传下来的词,却有九种:一《无著词选》;二《怀人馆词选》;三《影事词选》;四《小奢摩词选》;五《庚子雅词》;六《无著词》;七《怀人馆词》;八《小奢摩词》;九《影事词》。
定盦病在扬州,却死在丹阳。消息传到扬州,凡有故交旧友,都纷纷向盐商乞膊,扶柩回籍安葬。扬州又换了几个人物,依旧奔走盐商门下,年轻才隽的,算是歙县方蒲洲孝廉。被宋商延聘在家,以西席兼充记室。扬州人却有的羡慕他,有的妒忌他,究为着什么缘故呢?正是:登门有愿应增价,入幕多才便是宾。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四十回 贾妇独垂怜言甘弊重 丐妻难忍辱志决身歼
上回说到歙县方蒲洲,在扬州宋商家处馆。这宋家的男主人,便是蒲洲的学生,名叫慕郊,年才十三岁。他母亲沈氏,是父亲宋辅仁的继室。从二十五岁上辅仁去世,便掌管这偌大家财。这沈氏本是常州沈贡生的女儿,《儒林外史》上,不是说他夫妇俩到琼花观求子的吗?自从被道士赚了千两香金,说什么和尚与宋家争祭,沈氏被这一激,又愧又愤,居然持家抚子,做一个冰清玉洁的人。盐旗里大大小小的伙计,以及阍庖圊福,多少仆役,平时总见不到主母一面。便是交纳银钱,核算帐目,沈氏在内厅坐着,帐房先生带了仆人,将簿子折子支票现银,检点清楚,沈氏一面算,一面写,精明敏捷,没有一点可以欺他。他在里面督率婢媪,缝纫洗濯,以及酒浆盐鼓,照顾得井井有条。还有亲族的应酬,岁时的祭祀,自朝至暮,毫无闲暇。等到月明檐际,风定帘前,对着寂寞的空帏,不禁有些感触。好在他耽于吟咏,什么李商隐的无题诗,韩偓的香奁诗诗,都是琅琅上口。偶然拈题觅句,也从不轻易示人。晚间慕郊进来,教他念念唐诗,说道可以陶淑情性。慕郊告诉母亲,说先生视诗如命,两本稿子,红笔改了,蓝笔再改,不知道什么用意。沈氏听了,不过一笑,当这先生有诗廦罢了。
先生的馆舍,却在宅东花园里面。纱窗一带,覆着蕉阴,还题着“小绿天”横楄。沈氏深居简出,等闲亦不入园。只有消夏观荷,给春赏杏,偶然邀些同商眷属,作一个闺人小集。
这日是花朝天气,蒲洲知道内东有这雅兴,早闲已经避去。等得晚膳回馆,还是偏烧高烛,映着红妆。蒲洲独坐无聊,随便取本旧诗,恬吟密咏。不道杏花风里,将读书声飏出户外。沈氏刚刚送客转步,听见了几句,便暗暗隔着纱窗一望,只见蒲洲面如冠王,目秀眉清,披着皂色絮袍,低了头翻一页,念一页。沈氏正在出神,不提防后面有人叫声:“太太。”
回头一看却是婢女颦儿。便道:“我走乏了,在此地歇一会儿。你掌着灯,我要回房了。”
蒲洲虽听见妇女声音,倒也并不在意。
偏是沈氏动了怜才的念头,从此问暖嘘寒,添肴进馔,比从前更加周到。每逢与了函札,送到里面过目,沈氏看这钟、王的楷法,庾、鲍的文章,又是心中一动。暗想我虽见彼,彼却未曾见我,趁着艳阳时节,轻裾利展,见到园中消遣一回。只带着婢女颦儿,蜿蜿蜒蜒,从“小绿天”经过。蒲洲正在写字,瞥见惊鸿一影,又不便问到学生,只得注目凝神,等他回身再看。果然不到一刻,前面一个丽人,淡妆雅服,姗姗来迟。虽属半老徐娘,而丰韵犹存,全无俗态。后面跟着雏婢,低鬟纤趾,罩着碧色叮В掷锘剐耪壑μ一ǎ沾渝睦茸D浇即邮榉坷镉鋈ィ辛艘簧骸澳铩!
沈氏扭转头来,同蒲洲打了一个照面,彼此飞霞上颊,四目却遥遥相对。沈氏出园去了。蒲洲自伤身世,觉得怀才不遇,幕下依人,便是直上青云;那宦海风波,升沉难定,要想趁这中年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