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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同吴氏有些暧昧,吴氏已根深蒂固,不易动摇,只要姨太太夜间伺候抽烟,以外概置之不问。外面传出消息,便有人改了四句唐诗送他道:大人夜傍姨娘宿,饱吸清膏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阿呀一声帽子绿。
莲谿听了这话,几次三番劝过姨太太,姨太太未尝不答应他。不道一日不见小吴,便弄得不茶不饭,及至回任宁藩,那江督已调了端午桥,他却搬砖运瓦,望石摹金,同莲谿确是同嗜。莲谿得了这个上司,幕府里又有许多名士,搜罗考订,异常起劲。这时小吴总理帐房,声势非凡的煊赫,莲谿收支诸务,都在小吴掌握里面。他同姨太太订妥,只等莲谿病故,他俩便席卷遗产,做那长久夫妻。莲谿向是虚弱的人,听见朝廷要锐意禁烟,他便想预先戒绝,寻了戒烟医生,按方配药,不料反得了下痢的症候。小吴知已不起,先向宝善源汇号提了白金八万,姨太太检点细软书画,也值二万金左右,内外勾结,趁着丧事忙碌,夜间逃出城来,暂在下关息足。
湖南的两个寡媳,至此已来奔丧了,看得阿翁身后如此萧条,问起情形,才知姨太太已鸿飞冥冥,弋人何慕,两媳相对痛哭,无法处置。还靠着几个旧同寅,向端制军代诉。制军为莲谿书画精绝,且有这样巨款,亦不便置之不究,遂传上江两县,勒令通缉。果然在下关旅舍,双双弋获。细软等项,幸无缺少,只有银两,早被制军干没一半。两媳有了这些路费、葬费,自然扶柩还都。却拣了几件最美的书画送与制军。制军也回了一百两赙仪。司、道、府、县,纷纷至署吊奠,素车白马,算是莲谿的结果。药禅室随笔里有一段道:莲谿方伯熟于枢垣事例,能鉴别书画,吏事明习,不废风雅,兼有清刚之操。
莲谿确系风雅,只为姨太太所累。姨太太声言不愿入京,便住在湖南所购的房屋里,或守或嫁,听他自便。制军痛恨小吴,将他姓名羼入党案里,定了永远监禁。这姨太太同小吴,终究生离死别,徒然演此风流罪案。莲谿所编的文稿、所藏的拓本,却有两箧,二媳带到京里,不知珍惜,早落在军机章京金忠甫手里。忠甫名叫保泰,浙江仁和县人,从庶吉士散馆补了主事,入直军机,于考据、词章,都有点根柢。得了莲谿这样稿本,他替他删润注释,还请大老题了序跋,预备刊行。忠甫在军机里已经领班,洊升便是卿贰,无如他夫人总为忠甫不得翰林常有点不大满意。他夫人是杭州吴晓帆观察的女儿,生有二女,却也能书善画,有大小二乔的声誉。大小姐受了王夔石侍郎文孙的聘,料想世家子弟,未必能够置身科第,只想二小姐寻个佳婿,可以玉堂金马,随侍在京。这年忠甫补授大理寺少卿,放了江南大主考,收着一班门生,便在门生里面物色坦腹,传这文章的衣钵。最后才得了一个安徽望江的举人,写作俱佳,品学并擅,稳稳是未来的翰林。此人究竟姓甚名谁呢?
正是:顾我雀屏欣中选,愿他雁塔早题名。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十回 为息妻嗔名虚翰林院 小惩客过胆破孝廉船
上回说到金忠甫选着望江举人为婿。这举人姓陈名树屏,号叫介安,一笔柳公权书法,制艺是清刚隽上,无投不利,这年为着丧了元配,到京会试,已经不早,匆匆来见过老师,谈起家庭琐务,忠甫托他替次女撮合,他却有心同世妹联姻,只是不好启齿。会场已过,他将闱作送与忠甫评品,忠甫说:“简练名贵,决其必售。”
介安才托同年向老师提议婚事。忠甫素来赏识,哪有不答应的理?但内政都是吴夫人做主,还要征求二小姐同意。忠甫知道母女两是有翰林的癖,若是介安不点翰林,这便要终身淘气,只得回复榜后再谈。到得会榜发出,介安果然中了进士,复试一等,殿试二甲,十拿九稳是翰林,怕这佳婿被人夺去,依旧许原媒往告介安,定了五月胪唱这日入赘。介安是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天上人间难得此美满的姻眷。二小姐为着介安词林清品,绘幅《玉堂富贵图》,悬在房外,房里猊炉麝斗,猩印螺丸,排列的着实娴雅。二小姐每逢出外酬应,总是朝珠补服,庄重非常。不要说翰林有别样的显辉,便看一纸名笺,字如拳大,凭你王公贵戚,都不能僭用这体制。
介安在馆里跟着教习,研究词赋,课试往往前列,这编修早在荷包里了。等得三年散馆,二小姐早经一索得男,介安更是欢喜。那知散馆的卷子上,介安竟将墨盒倾侧,渖上一块,凭你枚、马的赋,李、杜的诗,也只好屈居三等,放了湖北恩施知县。介安料定夫人必要嗔怪,先到衙门里去见忠甫。忠甫已升到太仆寺卿,见了介安,说他太不小心,却也代他扼腕,只得带了介安回到宅子。二小姐固然在那里痛哭,这位吴夫人连忠甫都夹七夹八,骂在里面,说什么“我们清贵人家,弄出个知县粗官来,不是要被亲戚奚落吗?”
二小姐朝珠是带惯了,忽然叫他除去,更是丢脸。忠甫却无可解劝,介安又愧又恨,真是闭口不开。幸亏大姑爷王文孙,引见来京,替连襟向丈母再三恳情,罚介安单身到任、不准随带家眷,俟得了五品真除,完了这副二小姐的朝珠,才能复为夫妇。介安本想捐个同知衔,敷衍过去,二小姐又嫌铜臭,坚持不许,忠甫亦无可奈何,只得听其自然。
介安百无聊赖,出来寻访旧友,不道遇着灵石何润夫乃莹,也为着散馆,改了工部主事,大遭夫人的斥辱。润夫想拜个老师,预备斡转,偏又为了百两贽仪太菲,拒而不纳。这些事人人传说,润夫尤其进退维谷间。介安历述苦况,正是同病相怜。
介安说润夫备位京曹,将来考军机,升卿阶,希望还多得很。
润夫说介安种桃满县,是寒士极好的机会,升府升道,极为容易;若能够分房同考,怕不有得意门生吗?两人匆匆话别,这叫做各人心事各人知。次日有一副联语宣布出来,结处还嵌着“润夫”二字道:百两送朱提,狗尾乞怜,莫怪人嫌分润少。三年成白顶,峨眉构衅,翻令我作丈夫难。
介安道:“不好了,行将及我了,我要走了。”
领凭到了湖北。这湖广总督张香涛,他却最重科第,看这恩施小县,不足以屈贤者,留他在省里襄办文案,兼几个调剂的腴差,终日总在督署里撰文写字,到得香涛公毕,还住在签押房,对榻倾谈。香涛向来是饮食不时,起居无节,签押房里,挤满的雏姬侍妾,俊仆娈童。香涛雅兴一浓便将门帘亲手下垂,众人都纷纷退出,只留着一二个侍奉,冬施短榻,夏掩纱橱,便白昼也不十分回避。好在书城四面,一点不能逗光,外面来往的听着声息,万一驻足窥探,香涛必招他进房。
香涛对着介安,还说他旅途岑寂,要想送他一妾。介安苦辞不已。香涛从同寅里面,探出他夫人的厉害,将他调署宜昌,保了在任候补同知。这时官阶五品,例得挂珠,专差到京里迎接夫人。适值忠甫病殁,吴夫人扶枢南还,只得委委曲曲进了宜昌任所。介安循声卓著,有口皆碑,升署一年的夏口厅,特荐卓异,过班知府。前后不及十载,鹘衔豸绣,荣耀非常,比到熬清受淡的小翰林,怕这时还不曾开坊呢!香涛被召入都,嘱咐后任优待陈守,又调署武昌知府,营务、学务、税务,归他一手经理。夫人才算心慰,却又动了督、抚、司、道的念头,替介安遇事张罗,随时联络,同这班当道太太、姨太太鸣锣赴宴,张盖游山,仗着绝妙的丹青,你也斗方,我也扇叶,这“金漱芳”三字的款,几乎传遍闺阁。介安更得着候补道员,戴着二品顶戴,转瞬便升方面。
武昌原是江汉的枢纽,汉口大智门又是京汉铁道的起点。
这铁道由鄂入汴,由汴渡河,由河达律,曲律至京,蜿蜒一气,约有数千百里。这时从大智门接到信阳,已有汽车来往。公车的举子,奉旨在河南会试,南辕北辙,一律聚集汉口,准备赴信阳再行换车。那信阳却是州抬,有个南汝光道的衙门道台朱曼伯,因要便利举子,设子官车局。偏是委员勒索克扣,所有驴车驼轿,相约不入信阳。各举子踯躅中途,真叫做进退维谷。
老天又不做美,从正月下雨,一直滂沱到三月,赀斧不继的,只得原车折回。有几个雇了二把手小车先走,流离颠沛,却与文丐无异。
有一个江苏孝廉吴姓,在信阳寻得一挂车子,按站前进。
这车夫都是桀骜不驯的侉子,每日晚间,要烧酒、牛肉供养他,才能巴到八九十里。若摆起公车架子,他说“牲口病了”,停着不走,‘你在火里,他偏在水里,未到日暮,早把车子赶进歇店,解下牲口,他们逍遥快活了。吴孝廉在途中随意浏览,有的平原旷野,有的深箐密树,有的临水有几间茅屋,有的绕城有几爿村店,一日一日过去,只作几首诗消闲。还记得《沿途口占》道:敝车辘辘驾疲骡,行李萧条一样驮。记取前途风雪满,喧声争渡漯湾河。
铜雀台高入望收,二乔夫婿最风流。人氏城郭均非矣,暮雨荒烟过许州。
宰相当年养晦时,牛衣对泣有谁知?路人回首谈文穆,十里平芜一矗碑。
朱仙镇上市声哗,两面商廛一道车。迭鼓神祠春社近,有人争拜岳爷爷。
吴孝廉闲情别致,每到停车时候,最喜散步郊原。这日已是二月下旬,离开封不过四五百里,孝廉过一小集,看见酒旗茶社,颇有一点风景,便问车夫是什么所在?车夫道:“此地叫桃园镇,是后汉刘、关、张三人结义处。前面有座‘三义庙’,近日正在演剧呢。”
孝廉叫车夫趁早下店,他便问明庙址方向,前去瞻仰一回。谁知野路欹斜,全非故径,杈丫的老树又装着丑怪样子向人狞笑,越走越错,天色又黑黯拢来。忽然前面望见女子,身着红裳,手提布囊,抹角转弯,异常驯熟,紧紧跟进在后,总想得一村落,可以暂度此宵,又怕这女子是木魅山精,生命因之不保,便乘间同女子通语,求他指示归途。
女子道:“桃园镇距此已十里,今晚料不及赴,余家不远,不妨小住。”
孝廉暗想这女子殷勤款待,或者别有用意,因互询姓名、邦族,不免略涉轻薄。女子忽然变色,将布囊投地道:“速去休!”
已疾如飞隼而逝。孝廉苍茫独立,无家可归,兼之泥滑难行,一步一跌,勉强将布囊启视,又是血淋淋一颗人首。孝廉又疑又骇,两足全然疲软,料定非遭强暴,即饱虎狼;又念身死此间,甚于沟壑,不若拚命寻条生路。约莫又行里许,觉有钟磬的声响送到耳畔,顺着这声寻去,果然有座破刹,双扉密闭,屡叩不开。不得已,蜷伏门旁,腹馁心惊,深悔对着女子盂浪,所以受这苦楚。好容易等到天曙,才有个沙弥启户出来,看见孝廉又饿又寒,进内告诉老僧。吃了一碗薄粥,谈起途中所遇,老僧道:“这不是红姑娘吗?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星。居士或者后福甚大,他才留你在世。居士还要谨防得好。”孝廉道:“为什么叫做红姑娘?”
老僧道:“这姑娘本系姓洪,又喜红衣,故有此称。他能一跃数丈,不可捉摸,虽有点眦睚的怨,亦必报以白刃。此间积案极伙,官吏也奈何他不得,偶然在城市出现,却是弓鞋帕首,看不出他有这本领。居士回到客店,还应速避为是。”
又叫沙弥送了一程。
孝廉奔到店里,车夫、店主,相顾骇愕,说道:“昨晚店被女盗,行李尽失。”
孝廉泪随声下,将前事备述一遍。店主道:“这定是红姑娘所为,向来忤红姑娘的不保首领,客只损失点行李,着实便宜,请速行上路的好,免得贻累小店。”
孝廉心胆已破,不知所措,姑且走进房里,行李依然存在,只桌面上多了一封信,字划端丽,疑是红姑娘手笔,急拆开看时写道:汝身无十贯钱,手无缚鸡力,姑娘好意,汝不知感,当时一挥刃,已在布囊中矣。然汝辈愚骏,姑娘转念似乎不忍。罚你冻饿一夜,聊示小惩也。读书人不宜作妄念,行路人尤不宜作妄想。慎之慎之,前途珍重。
孝廉阅毕,望空拜谢了,便促车夫起行。晚间歇在店里,觉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掩着房门,预备早睡,谁知对房来个女子,偏要来见孝廉。孝廉认得是红姑娘。他却短襟窄袖,头裹红绡,见着孝廉,嫣然一笑道:“你受惊了。世途险恶,人事变迁,我也洗手不干了。我有个姨夫住在太原,我要去依他为活。你明岁入晋作令,与你后会有期。姨夫名武义,我名洪燕儿。切记切记!‘’说完将白金二百,掷于桌上,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