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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三年(前36),说出“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豪言壮语的主人公陈汤奉命到西域。陈汤,字子公,好读书,善属文。他年青时家里很穷,常常四处向人借钱度日,同乡人很讨厌他。到长安后,富平侯张勃看中他的才能,于元帝初元二年上荐他为茂材。陈汤做官心切,父死也不回家奔丧,为司隶所究,连累得张勃也被削夺封户二百。根据汉法,陈汤不孝应下狱,后来因为他确实有才,被推荐为郎官。陈汤自己也觉得在都城待着很没面子,多次上书请求出使外派。正赶上甘延寿为西域都护,他就以西域副校尉的身份一同去往边塞。
陈汤为人深沉智勇,“多策谋,喜奇功”,一路上每经过城邑山川,都要登高望远,观察地形。到西域都护治所以后,陈汤对甘延寿说:“夷狄之人畏服强者是他们的天性。西域本来就是匈奴的地盘,郅支单于又威名远闻,不时侵陵乌孙、大宛等国,又常常为康居国出主意四出劫掠,假设他哪天灭掉乌孙和大宛,挟众四处扩张,数年之间那些向汉朝进贡的城郭国家肯定都会被他灭掉。而且郅支单于为人剽悍凶猛,喜好征伐,屡战屡胜,长久姑息,以后必为西域大患。郅支单于虽然所在绝远,但匈奴传统上没有坚城劲弩的守备,如果我们调发屯田兵士,加上乌孙国士兵,出其不意直攻其城,他跑也没地方去,守城也不足自保,千载之功,一朝可成。”
甘延寿觉得陈汤的话很有道理,想上奏朝廷请求发兵。陈汤说:“朝廷那些公卿大夫议事,都是空讲道理侃侃而谈,肯定不会依从我们的计谋。”甘延寿坚持要上奏。正巧那些日子这位西域都护久病不愈不能听事,陈汤自己就假借朝廷名义征发西域各城郭国兵以及屯田的汉军。直到城外大军调动纷纷,甘延寿才惊觉,想出外制止。陈汤大怒,拔剑怒叱甘延寿:“大队人马已经集结,你小子敢阻挡众军吗?”甘延寿无可奈何,就依势就势,一起部勒行阵,增加扬威、白虎、合骑三个纵队,共有军人四万多。同时,他们上书自劾矫制出兵的情状,即日出兵。
四万大军分为六队。三队从南道越过葱岭直向大宛,另外三队从北道入赤谷,经过乌孙,到达康居国境。行进中赶上康居副王带数千骑人马侵掠赤谷城,他们不仅抢夺到大批畜产,还常常侵袭汉军。陈汤命所部西域联军进攻康居副王,杀死四百多人,夺回被康居副王俘虏的赤谷城民,把俘获的牛、羊、马作为军粮。到达康居东界后,又严禁军人抢掠当地人,并与当地的康居首领饮酒为盟,谕以威信。大军势如破竹,一直到单于城六十里才停军立营。同时,当地的康居人也怨恨郅支单于的残暴,把城内匈奴人的实情尽数告知陈汤。
转日,大军又前行三十里,扎营待命。直到此时,郅支单于才知汉兵已到眼前,慌得他急派使臣前来问询:“汉兵为什么来?”陈汤答:“天子可怜单于远弃国土,屈身于康居境内,现在派西域都护前来迎接单于一家回去,怕惊动单于,所以没有直接抵达城下。”如此,双方使节往来数次问答。甘延寿、陈汤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攻城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就责让郅支单于使臣:“我们为单于而远道前来,至今没有名王大人前来拜见听命,郅支单于怎么这么无礼!我们兵来道远,人畜疲惫已极,军粮又快吃完了,恐怕这样子回不去,希望单于与大臣赶紧商量回复我们。”
第三天,联军前进,距城三里扎阵。向前望去,单于城上遍布五彩旗幡,数百人披甲站立于城上,又有百余骑在城下来往驰骋,以耀兵威。城门口还有百余步兵摆成鱼鳞阵,操练演习(据考证是败逃后被郅支单于收留的罗马士兵)。城上人还不停向联军叫喊:“前来进攻啊!”如此等等,反而暴露出郅支单于的胆怯和心虚,这就像人走夜路大声叫唤,给自己壮胆而已。正观望间,匈奴骑兵百余人朝联军阵前驰来,汉军把弩机瞄准来人,匈奴兵掉转马头跑了回去。陈汤命令联军向城门口的骑兵步兵放箭,吓得那些人都跑回城中。甘延寿、陈汤亲自击鼓,诸军立时齐向前冲,直扑城下,穿堑攻城,以劲弩射得楼上披甲兵士跑往楼下。由于土城外有木城,匈奴兵从木城栅格里向外射箭,杀伤不小。联军纵火烧掉木城,天黑时数百骑匈奴禁不住大火灼烧,趁黑往外逃,全被迎头射杀。
郅支单于刚开始知道汉兵来到的消息时,本来想逃跑。但他怀疑康居人怨恨自己而作汉兵的内应,又听说敌国乌孙及其他城郭国都出兵助汉人征伐自己,感觉无所逃遁。当时他已经带人出城,思前想后,决定回城坚守,对左右说:“汉兵远来,不能久攻。”
郅支单于身披甲胄在楼上指挥,他几十个大老婆小老婆(阏氏夫人)也很英勇,都操弓向汉军射箭。联军矢发如雨,一只箭不偏不倚射中郅支单于大鼻子,几十个夫人也死伤殆尽。郅支单于勉强支持,下城骑马,逃入内城。半夜,木城被联军攻陷,守城匈奴兵向城外大呼,当时还有亲匈奴的万余康居骑兵绕城环行,声援匈奴。黎明时分,四面火起,联军士兵大喊登城,锣鼓惊天动地,汉军推着攻城车攻进土城中。见势不好,康居兵逃走。汉兵攻入内城,到处纵火,联军士兵蜂拥入内,格斗中郅支单于被杀,脑袋为汉兵杜勋一刀割下。此次战役,共斩单于阏氏、太子、名王以下一千五百多级,生俘一百四十五人,投降的匈奴有一千多人。
大胜之后,甘延寿、陈汤给汉元帝发去那封流传千古、扬眉吐气的疏奏:
臣闻天下之大义,当混为一。匈奴呼韩邪单于已称北藩,唯郅支单于叛逆,未伏其辜,大夏之西,以为强汉不能臣也。郅支单于惨毒行于民,大恶逼于天。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陷阵克敌,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悬头槁于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此雄辞壮语,想必非军中文书所为,是由陈汤自己亲自撰写,史中明载陈汤“善属文”,后来他还不断替人“写状子”,因此可以想见这位文武全才的大汉将军当时果真是“气吞万里如虎”。
建立如此不世之功,书奏朝廷后,丞相、御史都怪罪陈汤、甘延寿两个人矫制发兵,中书令石显又因为怨恨甘延寿不娶她姐姐的前隙,乘间攻击两个人为国生事招难。由于陈汤本人确实有贪财的毛病,击败匈奴后把不少胜利品归为己有,也为司隶校尉所弹劾,并派人前去按验审查。
情急之下,陈汤上疏:“臣与将士共诛郅支单于,万里振旅凯旋,应有使者于路上慰留欢迎。现在司隶来审查按验,是为郅支单于报仇啊。”元帝觉得有理,诏令州县准备酒食于路劳军。甘延寿、陈汤回朝后,石显等人不断上书二人乘危侥幸、矫制兴军之罪。汉元帝内心其实很叹赏两人大功,但汉法严厉,因此迟疑不决,赏罚诏令一时间也拿不定。最后,汉朝宗室刘向上疏:“郅支单于囚杀使者吏士以百数,伤毁大汉国威。甘延寿、陈汤总百夷之君,揽城郭之兵,出百死,入绝域,斩郅支之首,悬旌万里之外,万夷慑伏,真不惧震。立千载之功,建万世之安,群臣功劳莫过于此!武帝时代贰师将军李广利兴师五万,费钱数亿,经四年劳顿,仅获骏马三十匹,武帝仍不录其过错,封拜军人共两侯、三卿、二千石一百多人。现在甘延寿、陈汤不劳汉师,不费斗粮,斩郅支之首,功高百倍于贰师将军。应该高官厚爵,以奖有功。”于是汉元帝拜甘延寿义成侯,陈汤关内侯,各食邑三百户,另赐黄金百斤。
甘延寿不久病死。汉成帝即位后,从前诋毁他们两人的匡衡等朝臣又复奏甘、陈二人盗收康居国财物,陈汤被免为民。后来,陈汤又犯事下狱当死,因前功被免贬为士兵。
十多年后,西域都护段会宗为乌孙兵围困,上书告急,希望朝廷征发敦煌士卒救援。当时的丞相王商、大将军王凤及百官商议数日也做不了决策。王凤最后对汉成帝说陈汤对西域事了解很多,可召见问他的意见。
陈汤在攻打郅支单于时患上严重的风湿病,双臂都不能伸屈。皇帝召入后免其拜礼,把段会宗的告急文书给他看。陈汤久废在家,一肚子怨气,辞诉说:“将相九卿都贤达聪明,小臣区区一个残废人,不值得问我国家大事。”成帝说:“国家有急,您不要推辞。”陈汤想了想,说出自己的看法:“臣以为肯定没有什么事,敌围自解。”成帝问其原因。陈汤说:“胡兵五个才能当一个汉兵,因为他们的兵器质量不行。最近听说他们的铸造技巧已效仿汉人得以改进,仍然是三个当一个。现在包围段会宗的乌孙兵人数不足战胜汉军,又不能久攻,不出五天,当有好消息传来。”四天之后,段会宗疏奏果然送到,报告敌围已解。由此,大将军王凤上报皇帝以陈汤为从事中郎,参决军政事宜。从陈汤一席话中,可以想见当年的汉人是多么壮勇,身高马大的“胡兵”手执利刃,三个人仅仅能敌一汉军。孰料到了南宋末期,数万宋军乘人之危,攻击几千被蒙古打败的金国兵,反而又被这些残卒败兵所打跑。
陈汤复官后,老毛病又犯,常常受人金钱为人作奏章。后来王凤的政敌成都侯王商执掌朝政(王凤王商虽为兄弟,但权力之争使父子兄弟水火不容。另,此王商不是先前的丞相王商),又指奏陈汤惑众不道和大不敬之罪,贬至敦煌。敦煌太守奏:“陈汤先前亲诛郅支单于,威行外国,不宜近边塞。”朝廷又把他迁到安定安置。
最后,还是议郎耿育上书皇帝,称“陈汤老弃敦煌,正当西域通道,令郅支遗虏所笑!至今奉使外蛮者,未尝不陈说大汉诛杀郅支单于的国威。朝廷现在贬窜功臣,使其死无其所。今国家既无文帝累年节俭富饶之畜,又无武帝枭俊擒敌之臣,独有一陈汤耳!”书奏后,陈汤得于回归长安家中,不久病死。大英雄荣耀一时,大半生落寞,毕竟是节行有亏,不能善始善终。思及种种,反倒觉得他是个真正立体的人,有功有过,能喜能忧,千载之下,凛凛犹生。正是:
“寒日征西将,萧萧万马从。吹笳覆楼雪,视纛满旗风。枪垒依沙迥,辕门压寨雄。燕然如可勒,万里愿从公。”
话说回头。郅支单于被诛后,呼韩邪单于又喜又惧,上书表示又要亲自来汉朝见皇帝。元帝竟宁元年(前33),呼韩邪单于亲身来朝,礼赐如汉宣帝时,衣服锦帛则加倍。单于顿首拜谢,又提出愿作汉朝女婿永作皇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上书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传之无穷,请罢边备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王昭君号宁胡阏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师,为右日逐王。”
观班固所著整部《汉书》,涉及王昭君的不过寥寥三十七字。班固是东汉史学家,其书大多承袭其父班彪的六十五篇《后传》(此书是为续补《史记》),几乎就是记载当时最真实情况的信史。)到了南朝宋范晔的《后汉书·南匈奴传》,有关王昭君的记载已经有所铺陈:
初,单于弟右谷蠡王伊屠知牙师以次当(为)左贤王,左贤王即是单于储副。单于欲传其子,遂杀知牙师。知牙师者,王昭君之子也。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以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斐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然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及呼韩邪死,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
自古至今,有关王昭君的诗词近千首,最早当属北朝诗人庾信的《昭君辞应诏》:“片片红颜落,双双泪眼生”。众多诗篇中,以杜甫和李商隐的诗句最为著名:“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咏怀古迹五首》杜甫)“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顾人。马上琵琶行万里,汉宫长有隔生春。”(《王昭君》李商隐)。而支持汉朝和亲,认为王昭君幸福生活的最早当属唐朝张仲素:“仙娥今下嫁,骄子自同和,剑戟归田尽,牛羊绕塞多”。还有北宋王安石:“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此外,今人翦伯赞也有诗:“汉武雄图载史篇,长城万里遍烽烟。何如一曲琵琶好,鸣镝无声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