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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荪甫笑起来了;他把两个指头在他坐椅的靠臂上猛击一下,毅然说:“好罢!有你们两位打先锋,我跟着干罢!”
“三爷又说笑话了。我和吉翁专听您的指挥。”
“哈,你们三位是志同道合,才均力敌!这三角恋爱准是成功的了!”
唐云山插进来说,拍着腿大笑起来。但他立刻收住笑容,贡献了一个意见:“依我看来,你们三位何不先组织起一个银团来——”
这么说着,他又回头招呼着朱吟秋他们,——似乎怕冷落了他们三个:“哎,——吟翁,君翁和仲翁,我这话对么?今天在场的就都是发起人。”
静听着的三位,本来都以为孙吉人那样大而无当的计画未必能得吴荪甫赞成的,现在听出了相反的结果来,并且又凑着唐云山巴巴地来问,一时竟无言可答。莫说他们现时真无余力,即使他们银钱上活动得转,对于那样的太野心的事业,他们也是观望的。
情形稍稍有点僵。恰好当差高升进来请吴荪甫了:“杜姑老爷有请。在对面的小客厅。”
吴荪甫似乎料到了是什么事,站起来说过“少陪”,立刻就走。但是刚刚跑出大餐室的门,后边追上了朱吟秋来,劈头一句话就是:“杜竹翁那边到期的押款,要请荪翁居中斡旋。”
吴荪甫眼睛一转,还没回答,朱吟秋早又接上来加一句:“只要展期三个月,也是好的!”
“前天我不是同竹斋说过的么?大家都是至好,能够通融的时候就得通融一遭。只是据他说来,好像也困难。银根紧了,他怕风险,凡是到期的押款,他都要收回去,不单是吟翁一处——”
“那么我只有一条路了:宣告破产!”
朱吟秋说这话时,态度异常严肃,几乎叫吴荪甫相信了;可是吴荪甫尖锐地看了朱吟秋一眼以后,仍然断定这是朱吟秋的外交手腕,但也不给他揭破,只是淡淡地说:“何至于此!你的资产超过你的债务,怎么谈得到破产呢!”
“那么,还有第二条路:我就停工三个月!”
这句话却使吴荪甫险一些变了脸色。他知道目前各丝厂的情形,就像一个大火药库,只要一处爆发了一点火星,立刻就会蔓延开来,成为总同盟罢工的,而他自己此时却正在赶缫抛售出去的期货,极不愿意有罢工那样的事出来。这一切情形,当然朱吟秋都知道,因而他这什么“停工三个月”就是一种威胁。吴荪甫略一沉吟,就转了口气:“我总竭力替你说。究竟竹斋肯不肯展期,回头我们再谈罢。”
不让朱吟秋再往下纠缠,吴荪甫就跑了,脸上透出一丝狞笑来。
杜竹斋在小客厅里正等得不耐烦。他嗅了多量的鼻烟,打过两个喷嚏,下意识地走到门边开门一看,恰好看见吴荪甫像逃走似的离开了朱吟秋来了。吴荪甫那一股又忿恨又苦闷的神色,很使竹斋吃了一惊,以为荪甫的厂里已经出了事,不然,便是家乡又来了电报。他迎上来慌忙问道:“什么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么?”
吴荪甫还是狞笑,不回答。关上了门,十分疲倦似的落在一张沙发里,他这才说:“简直是打仗的生活!脚底下全是地雷,随时会爆发起来,把你炸得粉碎!”
杜竹斋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以为自己的预料不幸而中了。可是吴荪甫突然转了态度,微微冷笑,什么都不介意似的又加了一句:“朱吟秋这家伙——他也打算用手段了!嘿!”
“原来是朱吟秋呵!”
杜竹斋心头一松,随即打了一个大喷嚏。
“是呀!你刚才看见的。他要求你那边的押款再展期三个月——好像还是至少三个月!这且不谈,他竟打算用手段,什么‘宣告破产’,什么‘停工’,简直是对我恫吓。他以为别人全是傻子,可以随他摆布的!”
“哦——你怎样回答他呢?”
“我说回头再谈。——可是,竹斋,你让他再展期么?”
“他一定不肯结清,那也没办法。况且说起来不过八万块钱,他又有抵押品,中等干经一百五十包。”
杜竹斋的话还没说完,吴荪甫早已跳起来了,像一只正要攫食的狮子似的踱了几步,然后回到沙发椅里,把屁股更埋得深些,摇着头冷冷地说:“何必呢?竹斋,你又不是慈善家;况且犯不着便宜了朱吟秋。——你相信他当真是手头调度不转么?没有的事!他就是太心狠,又是太笨;我顶恨这种又笨又心狠的人!先前B字级丝价还在九百两的时候,算来也已经可以归本,他不肯抛出;这就是太心狠!后来跌到八百五六十两了,他妄想还可以回涨,他倒反而吃进五十包川经;这又是他的太笨,而这笨也是由于心狠!这种人配干什么企业!他又不会管理工厂。他厂里的出品顶坏,他的丝吐头里,女人头发顶多;全体丝业的名誉,都被他败坏了!很好的一副意大利新式机器放在他手里,真是可惜!——”
“照你说,怎么办呢?”
对于丝厂管理全然外行的杜竹斋听得不耐烦了,打断了吴荪甫的议论。
“怎么办?你再放给他七万,凑成十五万!”
“啊!什么!加放他七万?”
杜竹斋这一惊愕可不小,身体一跳,右手中指上老大一堆鼻烟末就散满了一衣襟,但是吴荪甫微笑着回答:“不错,我说是七万!但并不是那八万展期,又加上七万。到期的八万仍旧要结帐,另外新做一笔十五万的押款,扣去那八万块的本息——”
“我就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兜圈子办?朱吟秋只希望八万展期呀!”
“你听呀!这有道理的。——新做的十五万押款,只给一个月期。抵押品呢,厂经,干经,灰经,全不要,单要干茧作抵押;也要规定到期不结帐,债权人可以自由处置抵押品。——还有,你算是中间介绍人,十五万的新押款是另一家,——譬如说,什么银团罢,由你介绍朱吟秋去做的。”
说完后,吴荪甫凝起了他的尖利的眼光,不转眼地望着杜竹斋的山羊脸。他知道这位老姐夫的脾气是贪利而多疑,并且无论什么事情不能爽爽快快地就答应下来。他只好静候竹斋盘算好了再说。同时他也忍不住幻想到一个月后朱吟秋的干茧就可以到他自己手里,并且——也许这是想得太远了一点,三个月四个月后,说不定连那副意大利新式机器也转移到他的很有经验而严密的管理之下了。
但此时,小客厅后方的一道门开了,进来的是吴少奶奶,脸上的气色不很好。她悄悄地走到吴荪甫对面的椅子里坐下,似乎有话要说。吴荪甫也记起了刚才少奶奶心痛呕吐,找过了丁医生。他正想动问,杜竹斋却站起来打一个喷嚏,接着就说:“照你说的办罢。——然而,荪甫,抵押品单要干茧也不稳当,假使朱吟秋的干茧抵不到十五万呢?”
吴荪甫不禁大笑起来:“竹斋,你怕抵不到十五万,我却怕朱吟秋舍不得拿出来作抵呢!只有一个月的期,除非到那时他会点铁成金,不然,干茧就不会再姓朱了:——这又是朱吟秋的太蠢!他那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厂,囤起将近二十万银子的干茧来干什么?去年被他那么一收买,茧子价钱都抬高了,我们吃尽了他的亏。
所以现在非把他的茧子挤出来不行!“
“你这人真毒!”
吴少奶奶忽然插进来说,她的阴沉的病容上展出朝霞似的艳笑来。
杜竹斋和荪甫互相看了一眼,同声大笑。
“这件事算是定规了——刚才找你来,还有一件事,……哦!是赵伯韬来了电话,那边第一步已经办好,第二步呢,据说市场上有变化,还得再商量一个更加妥当的办法。他在华懋第二号,正等我们去——”
“那就立刻去!还有一个银团的事,我们到车子里再谈罢。”
吴荪甫干干脆脆地说,就和杜竹斋跑出了小客厅;一分钟后,汽车的马达声音在窗外响了。
这里,吴少奶奶独自坐着,暂时让忽起忽落浮游的感念将她包围住。最初是那股汽车的声音将她引得远远的,——七八年前她还是在教会女校读书,还是“密司林佩瑶时代”第一次和女同学们坐了汽车出去兜风的旧事。那时候,十六七岁她们这一伙,享受着“五四”以后新得的“自由”,对于眼前的一杯满满的青春美酒永不会想到有一天也要喝干了的;那时候,读了莎士比亚的《海风引舟曲》(《The Tempest》)和司各德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Ivanhoe》)的她们这一伙,满脑子是俊伟英武的骑士和王子的影象,以及海岛,古堡,大森林中,斜月一楼,那样的“诗意”的境地,——并且她们那座僻处沪西的大公园近旁的校舍,似乎也就很像那样的境地,她们怀抱着多么美妙的未来的憧憬,特别是她——那时的“密司林佩瑶”,禀受了父亲的名士气质,曾经架起了多少的空中楼阁,曾经有过多少淡月清风之夜半睁了美妙的双目,玩味着她自己想像中的好梦。
但这样的“仲夏夜的梦”,照例是短促的。父亲和母亲的相继急病而死,把“现实”的真味挤进了“密司林佩瑶”的处女心里。然而也就在那时候,另一种英勇的热烈悲壮的“暴风雨”,轰动全世界的“五卅运动”,牵引了新失去她的世界的“密司林佩瑶”的注意。在她看来庶几近于中古骑士风的青年忽然在她生活路上出现了。她是怎样的半惊而又半喜!而当这“彗星”似的青年突又失踪的时候,也曾使她怎样的怀念不已!
这以后是——想到这里的吴少奶奶猛的全身一震,吃惊似的抬起头来向左右顾盼。小客厅里的一切是华丽的,投合着任何时髦女子的心理:壁上的大幅油画,架上的古玩,瓶里的鲜花,名贵的家具,还有,笼里的鹦鹉。然而吴少奶奶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似的。自从她成为这里的主妇以来,这“缺少了什么似的”感觉,即使是时隐时现,可是总常在她心头。
学生时代从英文的古典文学所受的所酝酿成的憧憬,这多年以来,还没从她的脑膜上洗去。这多年以来,她虽然已经体认了不少的“现实的真味”,然而还没足够到使她知道她的魁梧刚毅紫脸多疱的丈夫就是二十世纪机械工业时代的英雄骑士和“王子”!他们不像中古时代的那些骑士和王子会击剑,会骑马,他们却是打算盘,坐汽车。然而吴少奶奶却不能体认及此,并且她有时也竟忘记了自己也迥不同于中世纪的美姬!
“有客!”
忽然笼里的鹦鹉叫了声不成腔的话语,将吴少奶奶从惘想中惊醒。小客厅的前右侧的门口站着一位军装的少年,腰肢挺得笔直,清秀而带点威武气概的脸上半含着笑意,眼光炯炯地:是雷参谋!
吴少奶奶猛一怔。“现实”与“梦境”在她的意识里刹那间成为一交流,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一鞠躬以后的雷参谋走近来了,受过训练的脚步声打入吴少奶奶的耳朵,她完全清醒过来了。同时“义务”和礼貌的习惯更把她挤得紧紧地,她本能地堆起笑容,站起来招呼:“雷参谋!请坐。——是找荪甫罢,刚才出去。”“我看见他出去。吴夫人。他留我在府上吃过夜饭再走。”
雷参谋用柔和恭敬的声音回答,却并不就座,站在吴少奶奶跟前,相离有两尺左右,眼光炯炯地射定了吴少奶奶的还带几分迷惘的脸孔。
吴少奶奶本能地微笑着,又本能地退一步,落在原来坐的沙发椅里。
暂时两边都没有话。一个颇僵的沉默。
雷参谋把眼光从吴少奶奶的脸上收回,注在地下,身体微微一震。突然,他的右手插到衣袋里,上前一步,依然微俯着头,很快地说了这么几句:“吴夫人!明天早车我就离开上海,到前线去;这一次,光景战死的份儿居多!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你,最后一次和你说话;吴夫人!这里我有一件东西送给你!”
说到最后一句,雷参谋抬起头,右手从衣袋里抽出来,手里有一本书,飞快地将这书揭开,双手捧着,就献到吴少奶奶面前。
这是一本破旧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在这书的揭开的页面是一朵枯萎的白玫瑰!
暴风雨似的“五卅运动”初期的学生会时代的往事,突然像一片闪电飞来,从这书,从这白玫瑰,打中了吴少奶奶,使她全身发抖。她一手抢过了这本书,惊惶地看着雷参谋,说不出半个字。
雷参谋苦笑,似乎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下去:“吴夫人!这个,你当做是赠品也可以,当做是我请你保管的,也可以。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我,又差不多没有亲密的朋友。我这终身唯一的亲爱的,就是这朵枯萎的白玫瑰和这本书!我在上前线以前,很想把这最可宝贵的东西,付托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