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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妈!病了么?”
朱桂英走到她母亲身边,拿手到老太婆那叠满皱纹的额角上按了一下。老太婆看见女儿,似乎一喜,但也忍不住哭出声音来了。老太婆是常常哭的,朱桂英也不在意,只叹一口气,心里便想到刚才那噩梦一般的经过,又想到厂里要把工钱打八折的风声。她的心里又急又恨,像是火烧。她的母亲又哽咽着喊道:“阿英,这年成——我们穷人,——只有死路一条!”
朱桂英怔怔地望着她母亲,不作声。死路么?朱桂英早就知道她们是在“死路”上。但是从穷困生活中磨练出勇敢来的十九岁的她却不肯随随便便就只想到死,她并且想到她应该和别人活得一样舒服。她拍着她母亲的胸脯,安慰似的问道:“妈!今天生意不好罢?”
“生意不好?呀!阿英!生意难做,不是今天一天,我天天都哭么?今天是——你去看罢!看我那个吃饭家伙!”
老太婆忽然忿激,一骨碌爬了起来,扁着嘴巴,一股劲儿发恨。
朱桂英捡起墙角里那只每天挽在她母亲臂上的卖落花生的柳条提篮仔细看时,那提篮已经撕落了环,不能再用了。篮里是空的。朱桂英随手丢开了那篮,鼓起腮巴说:“妈,和人家吵架了罢?”
“吵架?我敢和人家吵架么?天杀的强盗,赤老,平白地来寻事!抢了我的落花生,还说要捉我到行里去吃官司!”
“怎么无缘无故抢人家的东西。”
“他说我是什么——我记不明白了!你看那些纸罢!他说这些纸犯法!”
老太婆愈说愈忿激,不哭了,摸到那板桌边擦一根火柴,点着了煤油灯。朱桂英看那篮底,还有几张小方纸印着几行红字。是包落花生用的纸。记得十多天前隔壁拾荒的四喜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拾来了挺厚的一叠,她母亲用一包落花生换了些来,当做包纸用,可是这纸就犯法么?朱桂英拿起一张来细看,一行大字中间有三个字似乎很面熟;她想了一想,记起来了,这三个字就是“共产党”,厂门边墙上和马路边电杆上常见这三个字,她的兄弟小三子指给她认过,而且刚才屠维岳叫她进去也就问的这个。
“也不是我一个人用这种纸。卖熟牛肉的老八也用这纸。
还有——“
老太婆抖着嘴唇叫屈咒骂。朱桂英聪明的心已经猜透了那是马路上“寻闲食”的瘪三借端揩油;她随手撩开那些纸,也不和她母亲多说,再拾取那提篮来,看能不能修补了再用。可是陡的她提起了严重的心事,手里的柳条提篮又落在泥地上了,她侧着耳朵听。
左右邻的草棚人家,也就是朱桂英同厂小姐妹的住所,嘈杂地在争论,在痛骂。雨打那些竹门的唦唦的声音,现在是更急更响了,雷在草棚顶上滚;可是那一带草棚的人声比雨比雷更凶。竹门呀呀地发喊,每一声是一个进出的人。这丝厂工人的全区域在大雨和迅雷下异常活动!另一种雷,将在这一带草棚里冲天直轰!
朱桂英再也坐不定了,霍地跳了起来,正想出去,忽然她自己家的竹门也呀地响了,闯进一个蓝布短衫裤的瘦小子,直着喉咙喊骂道:“他妈的狗老板!嫖婊子有钱!赌有钱!造洋房有钱!开销工钱就没有!狗老子养的畜生!”
这人就是朱桂英的兄弟小三子,火柴厂的工人。他不管母亲和阿姐的询问,气冲冲地又嚷道:“六角一天的工钱,今年春头减了一角;今天姓周的又挂牌子,说什么成本重,赔钱,再要减一角!”
说着,他拿起破桌上那一盒火柴重重拍一下,又骂道:“这样的东西卖两个铜子一盒,还说亏本!——阿姐,给我八个铜子,买大饼。我们厂里的人今夜要开会;我同隔壁的金和尚一块儿去!他妈的姓周的要减工钱,老子罢他妈的工!”
老太婆听明白了儿子做工的那厂里又是要减工钱,就好像天坍了。小三子已经走了。朱桂英跟着也就出去。雨劈面打来,她倒觉得很爽快;她心里的忿火高冲万丈,雨到了她热烘烘的脸上似乎就会干。
竹门外横满了大雨冲来的垃圾。一个闪电照得这一带的草棚雪亮,闪电光下看见大雨中有些人急急忙忙地走。可是闪电过后那黑暗更加难受。朱桂英的目的地却在那草棚的东头,隔着四五丈路。她是要到同厂的小姐妹张阿新“家”里,她要告诉这张阿新怎样屠维岳叫了她去,怎样骗她,怎样打听谁和共产党有花头。她的心比她的脚还要忙些。然而快到了那张阿新家草棚前的时候,突然黑暗中跳出一个人来抱住了朱桂英。
“桂英姐!”
这一声在耳畔的呼唤,把朱桂英乱跳的心镇定了。她认识这声音,是厂里打盆的金小妹。十三岁的女孩子,却懂得大人的事情,也就是紧邻金和尚的妹子。那金小妹扭在朱桂英身上,又问道:“阿姐你到哪里去?”
“到阿新姐那里去。”
“不用去了。她们都在姚金凤家里。我们同去!”
两个人于是就折回来往左走。一边走,一边金小妹又告诉了许多“新闻”;朱桂英听得浑身发热,忘记了雨,忘记了衣服湿透。——姚金凤这回又领头!那么上次薛宝珠说她是老板的走狗到底是假的!还有谁?周二姐和钱巧林么?啊哟!那不是工会里钱葆生的妹子?这回也起劲!天哪,工人到底还是帮工人!
不多时,她们就跑近了姚金凤的家。那也是草棚,但比较的整洁,并且有一扇木门。嚷叫的声音远远地就听得了。朱桂英快活得心直跳。上次“怠工”的时候,没有这么热闹,这么胆大;上次是偷偷地悄悄地商量的。
金小妹抢前一步去开了门,朱桂英刚挤进去,就觉得热烘烘一股汗气。满屋子的声音,满屋子的人头。一盏煤油灯只照亮了几尺见方的空间,光圈内是白胖胖一张脸,吊眼皮,不是钱巧林是谁!
“都是桂长林,屠夜壶,两个人拍老板的马屁!我们罢工!
明天罢工!打这两条走狗!“
钱巧林大声嚷着,她那吊眼皮的眼睛落下一滴眼泪。
“罢工!罢工!虹口有几个厂已经罢下来了!”
“我们去同她们接头——”
“她们明天来冲厂,拦人,我们就关了车冲出去!”
五六个声音这么抢着说。朱桂英只听清楚了最后说话的叫做徐阿姨,三十多岁胆小的女工。
“叫屠夜壶滚蛋!叫桂长林滚蛋!”
钱巧林旁边伸出一个头来高声喊,那正是有名的矮子周二姐。但是立刻也有人喊道:“叫钱葆生也滚出去!我们不要那骗人的工会!我们要自己的工会!”
突然那嚷闹的人声死一样静了。许多汗污的脸转来转去搜寻那发言的人。这是何秀妹,满脸通红,睁大了眼睛,死钉住了钱巧林。可是这紧张的沉默立刻又破裂了。姚金凤那细白麻粒的小圆脸在煤油灯光圈下一闪,尖厉地叫道:“不错,叫钱葆生滚出去!钱葆生的走狗也滚出去!周二姐是钱葆生的走狗!”
“骚货!你才是屠夜壶的走狗!”
周二姐发狂似的喊着,跳起来就直扑姚金凤。两个人扭在一处了。但是旁的女工都帮助姚金凤,立刻分开了她们两个,把周二姐推得远远地,乱烘烘地嚷道:“谁先动手,谁就没有理!”
“小姐妹!我说周二姐是钱葆生的走狗,我有凭据!她混进来要打听消息!”
姚金凤气喘喘地说,两道眼光在众人脸上滚过,探察自己的话起了什么作用。
纷乱的嚷闹起来了,谁也听不清谁的话语。但是大家又都知道大家的意思是一样的:周二姐不是好东西!在纷乱中,又有一个声音更响地喊着,那是张阿新:“钱巧林也是来打听消息的!赶她出去!钱葆生的妹子不是好东西!”
“她还同新来厂里那个姓曾的吊膀子!姓曾的是老板的什么表弟!”
又一个声音叫着。于是混乱开始。这时候钱巧林她们只要稍稍有点反抗的表示,就会挨一顿打的。钱巧林和周二姐却也没有防着这意外的攻击,顿时没有了主意。两个人心里明白:莫吃眼前亏。觑一个空儿,她们就溜走了。朱桂英乘这机会也就再挤进些,差不多挤到了张阿新的身边了。
“她们都逃走了!一定去报告,我们赶快散罢!”
胆小的徐阿姨一边挤着,一边拉直了嗓子喊,想要叫大家听得。大家都听得了,但回答是相反的。
“不行,不行!怕什么!我们还没有讲定呢!”
“明天到车间里举好了代表,我们就冲出厂来!罢工!”
“我们再冲吴老板的‘新厂’,冲别家的厂!闸北的厂全冲一个光!”
“还是先和虹口那几个罢下来的厂接好头,她们来冲,我们关车接应!”
又一个主张等人家来“冲”的急急忙忙说,恰正站在朱桂英旁边,朱桂英认得是陆小宝。
“呸,想等人家来冲,就是走狗!”
何秀妹怒叫,对陆小宝的脸上噗的一口唾沫。陆小宝也不肯退让。两个人就对骂了几句。
现在问题移到了等人家来“冲厂”呢,或是自己冲出去,又去“冲”别家的厂。那一屋子七八个人就分成了两派。何秀妹,张阿新她们,连朱桂英在内,主张自己冲出去。姚金凤也是这么主张。眼前这七八个人每人是代表了二排或是三排车的,所以她们今晚的决定,明天就可以实行。徐阿姨又请大家注意:“快点!她们去报告了,一定有人来的!”
恰在这时候,金小妹又从人缝里钻进来,慌慌张张说她看见有七八个“白相人”在近段走来走去,好像要找什么人似的。大家脸上都一楞。只有姚金凤心里明白,阿珍已经告诉她一切了;可是她也乘势主张大家散了,明天到车间里再定。她的“任务”已经达到,她也巴望早点和阿珍碰头,报告她的成功。
雨小些了,外边很冷,散出来的人都打寒噤。朱桂英和张阿新,还有一个叫做陈月娥的,三个人臂挽着臂,挤得很紧,一路走。陈月娥在张阿新耳朵边悄悄地说:“看来明天一定罢下来的!玛金还在那里等我们的回音。”
“我们马上就去!可是冷得很。衣服干了又湿!”
张阿新也悄悄地回答。朱桂英在张阿新的左边也听得她们“要去”那话儿,她立刻想起了屠维岳用管车的位置来引诱她那件事。她正想说,猛看见路旁闪出一个黑大衫的汉子跟在她们后边走。她立刻推推张阿新的臂膊,又用嘴巴朝后努了一努。这时,陈月娥也看见了,也用肘弯碰着张阿新的腰,故意大声说:“啊哟!乖乖!冷得很!阿新姐,我们要分路了,明天会!”
三个人的连环臂拆散了,走了三条路。
陈月娥走了丈把远,故意转个弯,留心细看,那黑大衫的汉子紧跟在张阿新的背后。陈月娥心里一跳,她知道张阿新是粗心的。她立刻站住了,大声喊道:“阿新姐!你的绢头忘记在我手里了!”
张阿新站住了,回转头来,也看见那黑大衫的汉子了,应了一声“明天还我”,就一直回家去了。黑大衫的汉子又从路旁闪出来,紧跟在后面。
陈月娥看明白了自己背后确没有人钉梢,就赶快跑。她离开了那工人区域的草棚地带,跑进了一个龌龊的里。在末衖一家后门上轻轻打了三下,她一闪身就钻了进去。
楼上的“前楼”摆着三只破床,却只有一张方桌子。两个剪发的年青女子都坐在桌子边低着头,在那昏暗的电灯光下写什么东西。陈月娥的脚步很轻,然而写字的两位都已经听得了。两个中间那个眼睛很有神采的女子先抬起头来,和陈月娥行了个注目式的招呼,就又低下头去,再写她的东西。
她一面写,一面却说道:“蔡真,你赶快结束!月大姐来了,时候也不早,我们赶快开会!”
“那就开过了会再写也不迟。”
叫做蔡真的女子懒洋洋地伸一个懒腰,就搁下了笔。她站起来,又伸一个懒腰。她比陈月娥高些,穿着短到腰际的白洋布衫和黑洋布大脚管裤子,像一个丝厂女工。不过她那文绉绉的脸儿和举动表明了她终究还是知识分子。她的眼睛好像睡眠不足,她的脸色白中带青。
那一个也停笔了,尖利而精神饱满的眼睛先向陈月娥瞥了一下,就很快地问道:“月大姐,你们厂里怎样了?要是明天发动起来,闸北的丝厂总罢工就有希望。”
于是陈月娥很艰难地用她那简单的句子说明了白天厂里车间的情形以及刚才经过的姚金凤家的会议;她勉强夹用了几个新学会的“术语”,反复说,“斗争情绪很高”,只要有“领导”,明天“发动”不成问题。她的态度很兴奋,在报告中间时时停一下喘气,她的额角上布满了汗珠。
“和虹口方面差不多!明天你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