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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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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客厅里暂时沉默。外边园子里是风吹树叶苏苏作响,夹着李玉亭他们的哄笑。隔壁大餐间内是一阵洗牌的声音,女人的尖俏的嗓子杂乱地谈论着刚过去的一副牌太便宜了庄家。
  吴荪甫听着这一切的声响,都觉得讨厌;可是这一切的声响却偏偏有力地打在他心上。他心里乱扎扎地作不起主意来。一会儿,他觉得屠维岳这人本来就不容易驾驭:倔强,阴沉,胆子忒大;一会儿却又觉得吴为成他们的话也不能完全相信,他总得用自己的眼睛,不能用耳朵。最后他十分苦闷地摇着头,转眼看着吴为成他们两个。这两位的脸上微露出忐忑不安的样子。
  “我知道了!你们去罢,不许在外边乱说!”
  仍是这么含糊地应用了阿家翁的口吻,吴荪甫就站起来走了,满心的暴躁中还夹带了一种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异样的颓丧。
  他自己关在书房里了,把这两天来屠维岳的态度,说话,以及吴为成他们的批评,都细细重新咀嚼。然而他愈想着这些事,那矛盾性的暴躁和颓丧却在他心头愈加强烈了。平日的刚毅决断,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并且他那永不会感到疲倦的精力也像逃走了。他昏沉沉地乱想着,听得了窗外风动树叶的声音,他就唤回了在厂门前被围困时的恐怖;看见了写字桌上那黄绸罩台灯的一片黄光,他又无端的会想像到女工们放火烧了他的厂!他简直不是平日的他了!
  然而那些顽皮的幻象还是继续进攻着。从厂方而转到益中公司方面了!公债上损失了七八万,赵伯韬的经济封锁,那渴待巨款的八个厂,变成“湿布衫”的朱吟秋的乾和丝厂……一切都来了!车轮似的在他脑子里旋转。直到他完全没有清醒地思索的能力,只呻吟在这些无情的幻象下。
  忽然书房门上的锁柄一响。吴荪甫像从噩梦中惊醒,直跳了起来。在他眼睛前是王和甫胖脸儿微皱着眉头苦笑。吴荪甫揉一下眼睛再看,真真实实的王和甫已经坐下了。吴荪甫忘其所以地突然问道:“呀,呀,和甫!我们那八个厂没有事罢?”
  “一点事情,小事情——怎么,荪甫,你已经晓得了么?”
  吴荪甫摇摇头,心里还以为是做梦。他直瞪着眼睛,看定了王和甫嘴唇上的两撇胡子。
  “眼前只是一点小事。无非是各处都受了战事的影响,商业萧条,我们上星期装出去的货都如数退了回来了。可是以后怎样办呢?出一身大汗拉来了款子,放到那八个厂里,货出来了,却不能销,还得上堆栈花栈租,那总不是永久的办法。”
  王和甫说完,就叹一口气,也瞪直了眼睛对吴荪甫瞧。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是八个厂也闹罢工,吴荪甫心里倒宽了一半。但是这一反常的心宽的刹那过了后,就是更猛烈的暴躁和颓丧。现在是牵在他心上向外拉的五六条线一齐用力,他的精神万万支持不下,他好像感到心已片片碎了;他没有了主意,只有暴躁,只有颓丧。
  王和甫得不到回答,皱一下眉头,就又慢慢地说:“还有呢!听说这次中央军虽然放弃济南,实力并没损伤。眼前还扼住了胶济路沿线。而且济南以下,节节军事重要地点都建筑了很坚固的防御工程。这仗,望过去还有几个月要打!有人估量来要打过大年夜。真是糟糕!所以我们八个厂就得赶快切实想法。不然,前头人跌下去的坑,还得要我们也跌下去凑一个成双!”
  “要打过大年夜么?不会的!——嗳,然而也正难说!”
  吴荪甫终于开口了,却是就等于没说,一句话里就自相矛盾。这不是他向来的样子,王和甫也觉得诧异了。他猜想来吴荪甫这几天来太累了,有点精神恍惚。他看着吴荪甫的脸,也觉得气色不正;他失望似的吁一口气,就说道:“荪甫,你是累得乏了,我不多坐。明天我们再谈罢。”
  “不,不!一点也不!我们谈下去!”
  “那么,——吉人和我商量过,打算从下月起,八个厂除原定的裁人减薪那些办法之外,老老实实就开‘半工’,混过了一个月,再看光景。——”
  “哦,哦,开半日工么?不会闹乱子么?这忽儿的工人动不动就要打厂,放火!”
  吴荪甫陡的跳起来说,脸上青中泛红,很可怕,完全是反常的了。王和甫怔了一怔,但随即微笑着回答:“那不会,你忘记了么?我们那八个厂多者三百左右的工人,少者只有一百光景,他们闹不起来的!荪甫,你当真是累坏了,过劳伤神,我劝你歇几天罢!”
  “不要紧!没有什么!——那你们就开半日工!”
  “绸厂要赶秋销的新货,仍旧是全天工。”
  王和甫又补足一句,看看荪甫委实有点精神反常,随便又谈了几句,就走了。
  现在满天都是乌云了。李玉亭他们也已经回去,园子里没有人,密树叶中间的电灯也就闭熄,满园子阴沉沉。只那大餐间里还射出耀眼的灯光和精神百倍的牌声。大客厅里的无线电收音机呜呜地响着最后一次的放送节目,是什么弹词。吴荪甫懒懒地回到书房里,这才像清醒了似的一点一点记起了刚才王和甫的那些话,以及自己的慌张,自己的弱点的暴露。
  这一下里,暴躁重复占领了吴荪甫的全心灵!不但是单纯的暴躁,他又恨自己,他又迁怒着一切眼所见耳所闻的!他疯狂地在书房里绕着圈子,眼睛全红了,咬着牙齿;他只想找什么人来泄一下气!他想破坏什么东西!他在工厂方面,在益中公司方面,所碰到的一切不如意,这时候全化为一个单纯的野蛮的冲动,想破坏什么东西!
  他像一只正待攫噬的猛兽似的坐在写字桌前的轮转椅里,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在那里找寻一个最快意的破坏对象,最能使他的狂暴和恶意得到满足发泄的对象!
  王妈捧着燕窝粥进来,吴荪甫也没觉得。但当王妈把那一碗燕窝粥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赤热的眼光突然落在王妈的手上了。这是一只又白又肥的手,指节上有小小的涡儿。包围着吴荪甫全身的那股狂暴的破坏的火焰突然升到了白热化。他那一对像要滴出血来的眼睛霍地抬起来,钉住了王妈的脸。眼前这王妈已经不复是王妈,而是一件东西!可以破坏的东西!可以最快意地破坏一下的东西!
  他陡的站起来了,直向他的破坏对象扑去。王妈似乎一怔,但立即了解似的媚笑着,轻盈地往后退走;同时她那俊俏的眼睛中亦露出几分疑惧和忸怩,可是转瞬间,她已经退到墙角,背靠着墙了;接着是那指节上起涡儿的肥白的手掌按着了墙上的电灯开关,房里那盏大电灯就灭了,只剩书桌上那台灯映出一圈黄色的光晕,接着连这台灯也灭了,书房里一片乌黑,只有远处的灯光把树影投射在窗纱上。
  到那电灯再亮的时候,吴荪甫独自躺在沙发上,皱着眉头发楞。不可名状的狂躁是没有了,然而不知道干了些什么的自疑自问又占据在他心头。他觉得是做了一些奇怪的梦。渐渐地那转轮的戏法——明天开工怎样?八个厂的货销不去又怎样?屠维岳,钱葆生怎样?这一切,又兜回到他意识里。
  他狞笑一声,就闭了眼睛,咬着嘴唇。
  这时候,书房里的钟指着明天的第一个时辰。前边大餐间里还是热闹着谈笑和牌声。
  十五
  第二天早上,迷天白雾。马路上隆隆地推过粪车的时候,裕华丝厂里嘟嘟地响起了汽笛。保护开工的警察们一字儿排开在厂门前,长枪,盒子炮,武装严整。李麻子和王金贞带领着全班的稽查管车,布满了丝车间一带。他们那些失眠的脸上都罩着一层青色,眼球上有红丝,有兴奋的光彩。
  这是决战的最后五分钟了!这班劳苦功高的“英雄”,手颤颤地举着“胜利之杯”,心头还不免有些怔忡不定。
  在那边管理部的游廊前,屠维岳像一位大将军似的来回踱着,准备听凯旋。他的神情是坚决的,自信的;他也已经晓得吴为成他们昨夜到过吴荪甫的公馆,但他是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布置得很周密。稽查管车们通宵努力的结果也是使他满意的。只有一件事叫他稍微觉得扫兴,那就是阿祥这混蛋竟到此刻还不来“销差”。
  汽笛第二次嘟嘟地叫了,比前更长更响。叫过了后,屠维岳还觉得耳朵里有点嗡嗡然。丝车间那边的电灯现在也一齐开亮了,在浓雾中望去,一片晕光,鬼火似的。
  远远地跑来了桂长林,他那长方脸上不相称的小眼睛,远远地就钉住了屠维岳看。
  “怎样了呀?长林!”
  “女工们进厂了!三五个,十多个!”
  于是两个人对面一笑。大事定了!屠维岳转身跑进管理部,拿起了电话筒就叫吴荪甫公馆里的号头。他要发第一次的报捷电。吴为成,马景山,曾家驹他们三个,在旁边斜着眼睛做嘴脸。屠维岳叫了两遍,刚把线路叫通,猛可地一片喊声从外面飞来。吴为成他们三个立刻抢步跑出去了。屠维岳也转脸朝外望了一眼。他冷冷地微笑了。他知道这一片喊声是什么。还有些坚强的女工们想在厂门口“拦”人呀!这是屠维岳早已料到的。并且他也早已吩咐过:有敢“拦厂门”的,就抓起来!他没有什么可怕。他把嘴回到那电话筒上,可是线路又已经断了,他正要再叫,又一阵更响的呐喊从外面飞来;跟着这喊声,一个人大嚷着扑进屋子来,是阿珍,披散了头发。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阿珍狂喊着,就扑到屠维岳身边。电话筒掉下了,屠维岳发狠叫一声,一把推开阿珍,就飞步跑出去,恰在那游廊阶前又撞着了王金贞,也是发疯一样逃来,脸色死人似的灰白。
  “拦厂门么?抓起来就得了!”
  屠维岳一直向前跑,一路喊。他的脸色气得发白了;他恨死了桂长林,李麻子那班人,为什么那样不济事。但是到了茧子间左近时,他自己也站住了。桂长林脸上挂了彩,气急败丧地跑来。那边厂门口,一群人扭做一团。警察在那里解劝,但显然是遮面子的解劝。那人堆里,好像没有什么女工,厂门外倒有几十个女工,一小堆一小堆地远远站着,指手划脚地嚷闹。桂长林拦住了屠维岳,急口叫道:“去不得!我们的人都挨打了!去不得!”
  “放屁!你们是泥菩萨么?李麻子呢?”
  “那人堆里就有他!”
  “这光棍!那样不了事呀!”
  屠维岳厉声骂着,挥开了桂长林,再向前跑。桂长林就转身跟在屠维岳的背后,还是大叫“去不得!”那边近厂门一条凳子上站着曾家驹,前面是吴为成和马景山;三个人满面得意,大声喝“打!”而在厂门右侧,却是那钱葆生和一个巡长模样的人在那里交谈。这一切,屠维岳一眼瞥见,心里就明白几分了;火从他心头直冒,他抢步扑到曾家驹他们三个跟前,劈面喝道:“你们叫打谁呀,回头三先生来,我可要不客气请他发落!”
  那三个人都怔住了。曾家驹吼一声,就要扑打屠维岳;可是猛不防被桂长林在后面勾了一脚,曾家驹就跌了个两脚朝天。屠维岳撇下他们三个,早已跑到厂门口,一手扳住了钱葆生的肩膀向旁边一推,就对那巡长模样的人说:“我是厂里的总管事,姓屠!那边打我们厂里人的一伙流氓,请你叫弟兄们抓起来!”
  “哦——可是我们不认识哪些是你们厂里自家人呀!”
  “统统抓起来就得啦!这笔账,回头我们好算!”
  屠维岳大叫着,又转脸去找钱葆生。可是已经不见。巡长模样的人就吹起警笛来;一边吹,一边跑到那人堆去。这时,人堆也已经解散了,十多个人都往厂门外逃。应着警笛声音赶来的三四个警察恰好也跑到了厂门前。屠维岳看见逃出去的十多人中就有一个阿祥,心里就完全明白了;他指着阿祥对一个警察说:“就是这一个!请你带他到厂里账房间!”
  阿祥呆了一下,还想分辩;可是屠维岳就转身飞快地跑进厂里去了。
  这一场骚乱,首尾不过六七分钟,然而那躲在管理部内发抖的阿珍却觉得就有一百年。屠维岳回到了管理部时,这阿珍还是满脸散发,直跳起来,拉住了屠维岳的臂膊。屠维岳冷冷地看了阿珍一眼,摔开了她的手,粗暴地骂道:“没有撕烂你的两片皮么?都像你,事情就只好不办!”
  “你没看见那些死尸多么凶呀!他们——”
  “不要听!现在没有事了,你去叫桂长林和李麻子进来!”
  屠维岳斩钉截铁地命令着,就跑到电话机边拿起那挂空的听筒来唤着“喂喂”。蓦地一转念,他又把听筒挂上,跑出管理部来。刚才是有一个主意在他心头一动,不过还很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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