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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维岳斩钉截铁地命令着,就跑到电话机边拿起那挂空的听筒来唤着“喂喂”。蓦地一转念,他又把听筒挂上,跑出管理部来。刚才是有一个主意在他心头一动,不过还很模糊,此时却简直逃得精光;他跺着脚发恨,他忿忿地旋了个圈子,恰好看见莫干丞披一件布衫,拖了一双踏倒后跟的旧鞋子,铁达铁达跑过来,劈头一句话就是:“喂,屠世兄,阿祥扣住他干么?”
屠维岳板起了脸,不回答。忽然他又冷笑起来,就冲着莫干丞的脸大声喊道:“莫先生!请你告诉他们,我姓屠的吃软不吃硬!我们今天开工,他们叫了流氓来捣乱,算什么!阿祥是厂里的稽查,也跟着捣乱,非办他不可!现在三先生还没来,什么都由我姓屠的负责任!”
“你们都看我的老面子讲和了罢?大家是自己人——”
“不行!等三先生来了,我可以交卸,卷了铺盖滚;这会儿要我跟捣蛋的人讲和,不行!——可是,莫先生,请你管住电话,不许谁打电话给谁!要是你马虎了,再闯出乱子来,就是你的责任!”
屠维岳铁青着脸,尖利的眼光逼住了莫干丞。他是看准了这老头儿一吓就会酥。莫干丞眯着他那老鼠眼睛还要说什么,但是那边已经来了李麻子和桂长林,后边跟着王金贞和阿珍。李麻子的鼻子边有一搭青肿。
“你慢点告诉三先生!回头我自会请三先生来,大家三对六面讲个明白!”
屠维岳再郑重地叮嘱了莫干丞,就跑过去接住了桂长林他们一伙,听他们详细的报告。
他们都站在游廊前那揭示牌旁边。现在那迷天的晓雾散了些了,太阳光从薄雾中穿过来,落在他们脸上。屠维岳听桂长林说了不多几句,忽然刚才从他脑子里逃走了的那个模糊的主意现在又很清晰地兜回来了。他的脸上立刻一亮,用手势止住了桂长林的话语,就对阿珍说道:“你关照他们,再拉一次回声,要长,要响!”
“拉也不中用!刚才打过,鬼才来上工!”
阿珍偏偏不听命令。屠维岳的脸色立刻放沉了。阿珍赶快跑走。屠维岳轻轻哼一声,回头看了桂长林他们一眼,陡的满脸是坚决的神气,铁一样地说出一番话:“我都明白了,不用再说!一半是女工里有人拦厂门,一半是钱葆生那混蛋的把戏!这批狗养的,不顾大局!阿祥已经扣住了,审他一审,就是真凭实据!这狗东西,在我跟前使巧,送他公安局去!钱葆生,也要告他一个煽惑工人拦厂行凶的罪!本来我万事都耐着些儿,现在可不能再马虎!”
“阿祥是冤枉的罢?他是在那里劝!”
李麻子慌慌张张替他的好朋友辩护了。实在他心里十二分不愿意再和钱葆生他们斗下去,只是不便出口。屠维岳一眼瞧去就明白了,蓦地就狂笑起来。桂长林蠢一些,气冲冲地和李麻子争论道:“不冤枉他!我亲眼看见,阿祥嘴里劝,拳头是帮着钱葆生的!”
“哎,长林,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劝你马马虎虎些!依我说,叫了钱葆生来,大家讲讲开。他要是再不依,好!我李麻子就不客气!嗳,屠先生,你说对不对?我们先打一个招呼,看他怎么说!”
这时候厂里的汽笛又嘟嘟地叫了,足有三分钟,像一匹受伤的野兽哀号求救。
“现在到厂里的工人到底有多少?”
屠维岳转换了话头,又冷冷地微笑了;但这微笑已不是往常的镇静,而是装出来的。
“打架前头我点过,四十多个。”
王金贞回答,闷闷地吐一口气,又瞥了桂长林一眼。这桂长林现在是满额爆出了青筋,咬着牙齿,朝天空瞅。屠维岳又笑了一笑,感到自己的“政权”这次是当真在动摇了。尽管他的手段不错,而且对于李麻子极尽笼络的能事,然而当此时机迫切的时候,他的笼络毕竟敌不过李麻子和钱葆生的旧关系。他想了一想,就转过口气来说道:“好罢!老李。冲着你的面子,我不计较!钱葆生有什么话,让他来和我面谈就是!不过今天一定得开工!我们现在又拉过回声了!我猜来钱葆生就在厂外的小茶馆里,老李,你去和他碰头!你告诉他,有话好好儿商量,大家是自己人;要是他再用刚才那套戏法,那我只好公事公办!”
“屠先生叫我去,我就去!顶好长林也跟我一块儿去!”
“不!此刻就是你一个人去罢。长林我还有事情派他去做。”
屠维岳不等桂长林开口,就拦着说,很机警地瞥了李麻子一眼,又转身吩咐王金贞带领全班管车照料丝车间,就跑回管理部去了。桂长林跟着走。管理部内,莫干丞和马景山他们三个在那里低声谈话,看见屠维岳进来,就都闭了嘴不作声。屠维岳假装不理会,直跑到吴为成他们三个面前,笑着说道:“刚才你们三位都辛苦了。我已经查明白源源本本是怎么一回事;光棍打光棍,不算什么,打过了拉拉手就完事。只有一点不好:女工们倒吓跑了。可是不要紧!过一会儿,她们就要来。”
吴为成他们三个楞着眼睛,做不得声。屠维岳很大方地又对这三个敌人笑了笑,就跑出了那屋子。桂长林还在游廊前徘徊。看见屠维岳出来了,又看看四边没有人,桂长林就靠上前来轻声问道:“屠先生,难道就这么投降了钱葆生?”
屠维岳冷冷地笑了,不回答,只管走。桂长林就悄悄地跟了上去。走过一段路,屠维岳这才冷冷地轻声说:“钱葆生是何等样的人?他配!”
“可是你已经叫李麻子去了。”
“你这光棍,那么蠢!我们先把他骗住,回头我们开工开成了,再同他算账!阿祥还关在后边空屋子里,他们捣乱的凭据还在我们手里!李麻子不肯做难人,我们就得赶快另外找人;这也要些工夫才找得到呢!”
“钱葆生也刁得很。你这计策,他会识破。”
“自然呀!可是总不能不给李麻子一点面子。我们给了,要是钱葆生不给,李麻子就会尽力帮我们。”
于是两个人都笑了,就站在丝车间前面的空地上,等候李麻子的回话。
这时候薄雾也已散尽,蓝的天,有几朵白云;太阳光射在人身上渐渐有点儿烫了。那是八点半光景。屠维岳昨夜睡的很迟,今天五点钟起身到此时又没有停过脚步,实在他有点倦了;但他是不怕疲倦的,他站着等了一会儿,就不耐烦起来,忽的又想起了一件事,他跳起来喊道:“呀!被他们闹昏了,险一些儿忘记!长林!派你一个要紧差使!你到公安局去报告,要捉两个人:何秀妹,张阿新!你就做眼线!阿祥这狗头真该死!昨晚上叫他钉梢,他一定没有去,倒跟钱葆生他们做一路,今天来捣鬼!长林,要是何秀妹她们屋子里还有旁的人,也抓起来,不要放走半个!”
说完,屠维岳就对桂长林挥手,一转身就到丝车间去。车间里并没正式开工,丝车在那里空转。女工已经来了一百多,都是苦着脸坐在丝车旁边不作声。全班管车们像步哨似的布防在全车间。屠维岳摆出最好看的笑容来,对迎上前来的阿珍做一个手势,叫她关了车。立刻全车间静荡荡地没有一点声音,只那些釜里盆里的沸水低低地呻吟。屠维岳挺直了胸脯,站在车间中央那交通道上,王金贞在左,阿珍在右;他把他那尖利的眼光向四周围瞥了一下,然后用出最庄重最诚恳的声调来,对那一百多女工训话:“大家听我一句话。我姓屠的,到厂里也两年多了,向来同你们和和气气;吴老板叫我做总管事,也有一个多月了,我没有摆过臭架子。我知道你们大家都很穷,我自己也是穷光蛋;有法子帮忙你们的地方,我总是帮忙的!不过丝价老是跌,厂家全亏本,一包丝要净亏四百两光景!大家听明白了么?是四百两银子!合到洋钱,就得六百块!厂家又不能拉屎拉出金子来,一着棋子,只有关厂!关了厂,大家都没有饭吃;你们总也知道上海地面上已经关了二十多家厂了!吴老板借钱,押房子,想尽方法开车,不肯就关厂,就为的要顾全大家的饭碗!他现在要把工钱打八折,实在是弄到没有办法,方才这样干的!大家也总得想想,做老板有老板的苦处!老板和工人大家要帮忙,过眼前这难关!你们是明白人,今天来上工。你们回去要告诉小姐妹们,不上工就是自己打破自己的饭碗!吴老板赔钱不讨好,也要灰心。他一关厂,你们就连八折的工钱也没处去拿!要是你们和我姓屠的过不去,那容易得很,你们也不用罢工,我自己可以向吴老板辞职的!我早就辞过职了,吴老板还没答应,我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们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不要怕!”
只有沸水在釜里盆里低声呻吟。被热气蒸红了的女工们的面孔,石像似的没有任何表情。她们心里也翻腾着沸滚的怨恨,可是并没升到脸部,只在她们的喉头哽咽。
屠维岳感到意外的孤寂了。虽然这丝车间的温度总有九十度光景,他却觉得背脊上起了一缕冷冰的抽搐,渐渐扩展到全身。他很无聊地转一个圈子,耸耸肩膀,示意给王金贞她们“可以正式开车”,就逃了出去。
在管理部游廊前,李麻子和另一个人站着张望。远远地看见屠维岳背了手踱着,李麻子很高兴地喊道:“屠先生!找了你好一会儿了!葆生就在这里!”
屠维岳立刻站住了,很冷静地望着李麻子他们微微一笑,就挺起胸膛,慢慢地走近这两个人。刚才他从丝车间里惹来的一身不得劲,现在都消散了,他的心里立刻叠起了无数的策略,无数的估量。现在是应付钱葆生,这比工人不同,屠维岳自觉得“游刃有余”,而且决不会感到冷冰冰的孤寂的味儿。
钱葆生也没出声,只对屠维岳笑了一笑。这是自感着胜利的笑。屠维岳坦然装作不懂,却在心里发恨。
他们三个人怀着三颗不同的心,默默地绕过了管理部一带房子。只有李麻子很高兴地大声笑着,说几句不相干的话。他们到了那没有人来的吴荪甫的办公室,就在那里开始谈判。钱葆生拿着胜利者的身分,劈头就把“手里的牌”全都摊开来:他要求屠维岳回复薛宝珠,钱巧林,周二姐三个人的工作;他要求调开桂长林;他又要求以后屠维岳进退工人,须先得他的同意;他又要求厂方的“秘密费”完全交给他去支配;——他末了郑重声明,这都是工会的意思。
“可是桂长林也是你们工会里的委员呀!”
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说,并没回答那些要求;他的既定方针是借这谈判去延长时间给自己充分准备,充分布置。钱葆生那紫膛脸上的横肉立刻起棱了,他捶着桌子大叫道:“他妈的委员!不错,长林也是工会里委员,我们敷衍他,叫他做做!他妈的中什么用!委员有五六个呢?他一个人说什么,只算做放屁!我是代表大家的!”
“葆生,不要急!有话慢慢儿讲,大家商量!”
李麻子插嘴说,按住了钱葆生那捶着桌子的拳头。屠维岳镇静地微笑着,就转了话头:“算了!你们会里的事,你们自己去解决。我们谈厂里。三先生限定今天要开工。我们都是自己人,总得大家帮忙,先把工人收服,先开了工。况且现在上海丝厂女工总罢工,局面很紧,多延挨一天,也许要闹大乱子。你们工会里大概也不赞成闹出乱子来罢?当真闹了乱子,你们也要负责任!我们先来商量怎样全班开工。”
“对啦!先得弄好了这回的风潮!”
看见钱葆生没有话,李麻子又插进来凑趣说了一句。屠维岳眼珠一转,赶快又转换了争点,冷冷地说:“葆生,你的要求都不是什么大事情,都好商量。不过早上你那套把戏,有点冒失,动了众怒。三先生要是晓得了,一定动火。我不许他们去报告三先生。我们私下里先把这件事了结了罢。我们现在当面说定,不准再用今天早上那套把戏!
自己人打架,说出去也难听,而且破坏了开工!“
“什么!你造谣!”
钱葆生脸色变了,又要捶桌子;可是他那声色俱厉的态度后面却分明有点儿恐慌,有点儿畏缩。屠维岳立刻看明白了,知道自己的“外交手段”已经占了上风,就又冷冷地逼进一步:“怎么是我造谣呢!厂里人好几个挨打,你看老李鼻子上还挂着招牌呀!”
“那是你们自己先叫了许多人,又不同我打招呼;人多手杂,吃着几记是有的。”
“我们叫了人是防备女工们拦厂的——”
“我的人也是防着女工们要拦厂!我的人是帮忙来的!”
“你简直是白赖了!现有阿祥做见证,你们开头就打厂里的人!我们的人赶散拦厂的女工,你们就扭住了我们厂里人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