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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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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省,然后及于俄国,以至遍及全世界。因为正确的思想是一定会取得成果的。是的,这是一个值得努力的目标。我,科斯佳·列文,曾系着黑领带去赴舞会,曾遭到谢尔巴茨基家小姐的拒绝,而且自己觉得是那么可怜,那么无用的一个人,居然会是这种事业的创始人——那也没有什么。我相信佛兰克林①想起自己的过去时,也一定觉得自己无用,他也一定不相信自己的。而且他一定也有一个他可以推心置腹的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
  ①佛兰克林(1706—1790),美国杰出的政治家。在七年战争时期他参加了美国反抗法国斗争的组织,战后奋起反抗英国,捍卫移民的政治权利。他是《独立宣言》起草委员之一,并参加了保证美国独立的英美媾和条约的谈判。在内政上,他主张广泛的地方分权和解放黑奴。
  这样想着,列文在薄暮时分回到家里。
  到商人那里去的管家回来了,拿到一部分卖出小麦得来的钱。和那个看管房屋的老头订了合同,在路上管家看见到处麦子还摊在田里,所以他那没有运走的一百六十堆麦子比起别人的损失来简直算不了一回事。
  晚饭后,列文照常拿着一本书坐在圈手椅里,他一面读,一面想着眼前与他的著作有关的旅行。今天他的著作的全部意义格外鲜明地浮现在他的心头,说明他的理论的整段整段的文句也在他的心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我要写下来,”他想。“那一定可以成为一篇简短的序言,我从前以为那是不必要的。”他起身向写字台走去,卧在他脚旁的拉斯卡也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望着他,好像是在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一样。但是他没有来得及把它写下来,因为农民的头头们来到了,列文走到前厅去接见他们。
  在他接见了那些有事与他相商的农民,安排了明天的工作之后,列文就回到书房,坐下来工作。拉斯卡卧在桌子底下;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拿着袜子坐在她平日常坐的位子上。
  刚写了不一会儿,列文突然历历在目地想起了基蒂,想起了她的拒绝和他们最后一次的会面。他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烦闷有什么用呢?”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为什么要老坐在家里啊?您该到什么温泉去住一住,反正您现在准备要出门了。”
  “哦,我后天就走了,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我得先做完我的工作。”
  “啊,啊,又是您的工作!好像您赐给农民们的还不够哩!实在,他们都这样说:‘你们老爷这样做,会得到皇帝的嘉奖咧。’真的,这是怪事:您为什么要为农民们操心呀?”
  “我不是为他们操心;我这样做是为了我自己。”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对于列文的农事上的计划,是一点一滴都知道的。列文时常把他的思想不厌其烦地向她说明,而且也常常和她辩论,不同意她的解释。但是这一回她却完全误解了他所说的话。
  “对于自己的灵魂自然应该看得顶要紧喽,”她叹着气说。“那个帕尔芬·杰尼瑟奇,他虽说不识字,他死得可真清白,但愿大家都像他一样,”她提到最近死去的一个仆人这样说。
  “他领了圣餐,也受了涂油礼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说。“我只是说我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做的。要是农民们干活勤快一些,我的利益也就多一些。”
  “哦,不管您怎样做,如果他是一个懒汉,一切都会弄得乱七八糟。要是他有良心,他就会干活,要是没有,您才拿他没有办法哩。”
  “您自己也说伊万把家畜看管得比以前好了。”
  “我要说的只是,”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回答,显然不是信口说出的,而是严密思考的结果,“您该娶亲了,我要说的就是这句话。”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提及他刚才想的事刺伤了他的心,使他难过。列文皱着眉头,没有回答她,他又坐下工作,在心里重温着他所想到的那工作的全部意义。只是偶尔在寂静中他听到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织针的声音,他想起了他不愿想起的事,又皱起眉头。
  九点钟的时候他听到了铃声和马车在泥地上驶过的沉重响声。
  “哦,有客人来了,您不会闷气了,”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立起身来,向门口走去。但是列文超过了她。他的工作正不顺利,他高兴有客人来,不管是谁都好。
  三十一
  跑下一半楼梯的时候,列文听到门口传来他非常熟悉的咳嗽声;但是由于他自己的脚步声,他没有听清楚,而且他希望他弄错了。随即他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瘦骨嶙嶙的、熟悉的身材,现在看来好像是没有弄错的余地了;但是他还在希望他是看错了,希望这位一面咳嗽,一面脱下毛皮外套的高大男子不是他的尼古拉哥哥。
  列文爱他的哥哥,但是和他在一道却始终是一桩苦事。尤其现在,当列文由于受了袭上心头的思想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暗示的影响,正心绪不宁的时候,他觉得和他哥哥眼前的会面是特别难受的。他得会见的,不是一个健康快活的陌生客人,可以指望他来排遣他的彷徨不定的心绪,却是他的哥哥,那个最了解他,会唤起他内心深处的思想,会使他吐露一切真情人的,而这正是他不愿意的。
  因为这种卑劣的感情而生自己的气,列文跑到前厅去;他一近看他的哥哥,这种自私的失望情绪就立刻消失,而被怜悯心所代替了。尼古拉哥哥的消瘦和病容,以前就够可怕的,现在显得更憔悴和疲惫了。这是一个皮包骨的骷髅。
  他站在前厅里,扭了扭他的瘦长的脖颈,摘下围巾,浮着一丝异样的凄恻的微笑。当他看见那温顺而谦卑的微笑的时候,列文感到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喉咙。
  “你看,我到你这里来了,”尼古拉用喑哑的声音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弟弟的面孔。“我老早就想来的,但是我一直身体不大好。现在我算是好多了,”他说,用他的瘦削的大手抚摸着他的胡须。
  “是,是!”列文回答。当他吻着他,自己的嘴唇感觉到他哥哥的干枯的皮肤,逼近地看到他那双洋溢着奇异光辉的大眼睛的时候,他就更加恐惧了。
  两三个星期以前,康斯坦丁·列文写了封信给他哥哥,告诉他还没有分开的那一小部分财产已经变卖了,他可以分到约莫二千卢布。
  尼古拉说他现在就是来取这笔钱的,而更重要的,是到老巢来小住一下,接触故乡的土地,为的是要像古时的勇士一样养精蓄锐来应付当前的工作。尽管他腰弯背驼得很厉害。尽管因为他身材高大,他的憔悴身躯显得格外触目,但他的动作还和从前一样敏捷和急遽。列文领他走进书房。
  哥哥特别细心地换了衣服,他是轻易不这样的,梳了梳他的又稀又直的头发,就微笑着走上楼去。
  他怀着最亲切的愉快心情,正像列文常常想起的他幼年的时候一样,他甚至提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不带一点愤恨的意思。当他看见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时候,他和她说笑,探问老仆人们的状况。帕尔芬·杰尼瑟奇死去的消息给了他很痛苦的影响。恐惧的神色流露在他的脸上,但是他立刻恢复了平静。
  “自然他很老了,”他说,随即改变话题。“哦,我要在你这里住一两个月,然后去莫斯科。你知道,米亚赫科夫答应了替我在那里谋个位置,我快要有差使了。现在我要把我的生活完全改变,”他继续说。“你知道我甩掉了那个女人。”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吗?怎么的,为了什么事?”
  “啊,她是一个可恶的女人!她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哩。”至于是什么麻烦他却没有说。他不能说他抛弃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是因为茶泡得太淡,尤其是因为她照顾他,像照顾病人一样。“而且,现在我要完全改变我的生活。自然我像大家一样做过许多蠢事。财产倒是小事,我并不吝惜钱。只要健康在,而我的健康,谢谢上帝,完全恢复了。”
  列文倾听着,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说什么才好。尼古拉大概也有同感吧;他开始询问他弟弟农事的情况;而列文也高兴谈他自己的事,因为那样他可以毫不虚伪地说话。他把他的计划和活动告诉他哥哥。
  他哥哥听着,但是对此显然不感兴趣。
  两人是这样相亲相近,连最细微的动作和声调,在他们之间也都能表达出比言语所能表达的更多的东西。
  现在他们两人只有一个念头——尼古拉的疾病和死期的逼近——那念头压倒所有其余的念头。但是两人都不敢说出来,所以不论他们说什么都是虚伪的,除非说出盘据在他们心头的那个念头。列文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晚间终于过去,就寝的时刻到来。随便和什么外人一起,随便什么正式访问,他都没有像今晚这样不自然和虚伪。意识到这种不自然,而且为此感到遗憾,就使得他越发不自然了。他真要为他的快要死去的、亲爱的哥哥大哭,但他却不能不倾听而且尽在谈论他打算如何生活。
  因为屋子潮湿,而只有一间寝室生火,所以列文就让他哥哥睡在他自己的寝室里,和他只隔着一道屏风。
  哥哥上了床——不知道他是睡着了呢,还是没有睡着,像病人一样辗转反侧着,不住地咳嗽,当他咳不出来的时候,就抱怨一句什么。有时他的呼吸非常困难,他就说:‘啊,我的上帝!“有时他给痰堵住了,他就愤怒地埋怨说:”噢,真见鬼!“列文很久睡不着,听着他的动静。列文的思绪万千,但是一切思想只归结到一点——死。
  死,万物不可逃避的终结,第一次势不可挡地出现在他面前。而死——就在这位亲爱的哥哥的身体里,他半睡半醒地呻吟着,而且由于习惯混淆不清地时而呼唤上帝,时而诅咒魔鬼——对于他已不像从前那么遥远了。他感到死也存在于他自己的身体里。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那么就是三十年以后,难道还不是一样?这不可逃避的死到底是什么——他不但不知道,不但从来没有想过,而且也没有力量,没有勇气去想。
  “我工作,我要做点什么事,但是我却忘记了一切都要终结,我忘记了——死。”
  他在黑暗中坐在床上,蜷缩着身体,抱着两膝,由于思想紧张而屏息静气,他在沉思。但他越是紧张地思想,他就越看得明白:无疑是这么回事,实际上他在人生中遗忘了和忽视了一个小小的情况——就是,死会到来,一切都会完结,没有什么事值得开头,反正是毫无办法。是的,这是可怕的,但事实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我还活着。现在怎样办才好呢?怎样办才好呢?”他绝望地说。他点上蜡烛,小心地起了床,走到镜子面前照照他的面孔和头发。是的,他的两鬓已有了白发。他张开嘴。他的臼齿已开始坏了。他露出筋肉丰满的臂膀。是的,很强壮。可是躺在那里用残肺呼吸的尼古拉也曾有过强壮健康的身体呀。于是他突然回想起他们小的时候怎样一道上床,又怎样只等费奥多尔·巴格达内奇一走出房间就互相投掷枕头,哈哈大笑,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就连他们畏惧费奥多尔·巴格达内奇的心理也抑止不住那沸腾盈溢的人生的幸福之感。
  “现在,那塌陷的、空洞的胸膛……而我,也不知道将来怎样……”
  “咳,咳!该死!你为什么老折腾,你为什么还不睡呢?”
  哥哥的声音向他叫喊。
  “唉,我不知道,我失眠了呢。”
  “我倒睡得很好,现在我不出汗了。你来看看,摸摸我的衬衫。没有湿吧?”
  列文摸了摸,就退到屏风后面,吹熄了蜡烛,但是他却很久没有睡着。如何生活的问题对于他刚变得明朗一点,就平地出现一个新的、不能解决的问题——死。
  “哦,他快要死了——是的,他恐怕活不到春天了,怎么帮助他呢!我能对他说什么呢?关于这事,我知道什么呢?我甚至忘了有这么回事。”
  三十二
  列文早已观察到,当人们过分随和温顺而使人感到不安的时候,他们往往会一下子变得过分苛刻和吹毛求疵到令人难堪的地步。他觉得他哥哥就会这样。而他的尼古拉哥哥的温和态度的确没有维持多久。在第二天早晨,他就变得暴躁起来,好像拚命和弟弟为难似的,专触他的最痛的地方。
  列文感到过错在自己,而又不能改正。他感觉得如果他们两人都不装模作样,而说了所谓的真心话——就是照实说出他们所想的,所感到的——的时候,他们是只会面面相觑,而康斯坦丁就只能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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