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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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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回来。他带着阴郁的样子皱着眉头,咳嗽着走过。
  “可怜的,不幸的人啊!”列文想,由于对这个人的爱惜和怜悯,泪水浮上了他的眼里。他本来想要和他谈谈,安慰安慰他的,但是记起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衣,他改变了主意,又在气窗前面坐下,沐浴在寒冷的空气里,眼望着那静静的、但在他看来却充满了意义的十字架的美丽轮廓,和冉冉上升的灿烂的黄色星座。到六点多钟,可以听到人们擦洗地板的声音,早祷的钟声也响起来了。列文感到他快要冻坏了。他关上气窗,洗了脸,穿起衣服,就走到街上去了。
  十五
  街上还是空空的。列文向谢尔巴茨基家走去。大门还关着,一切都沉睡着。他走回来,又走进自己的房间,吩咐拿咖啡来。白天的侍者,不是叶戈尔了,给他端来了咖啡。列文原来想和他攀谈的,但是铃响了,他走了出去。列文试着去喝咖啡,把一片白面包放进嘴里,但是他的嘴简直不知道怎样对付面包了。列文吐出了面包,穿上外套,又走出去了。他第二次来到谢尔巴茨基家门口的台阶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房里的人还刚刚起来,厨师正出去买菜。他至少还得消磨两个钟头。
  整整一夜和一个早晨,列文完全无意识地度过去,感到好像完全超脱在物质生活的条件之外了。他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两夜没有睡觉,没有穿外套在严寒的空气里过了好几个钟头,不但感觉得比什么时候都更清醒更健康,而且简直感到超脱于形骸之外了;他一举一动都不用费力,而且感觉到仿佛他是无所不能的了。他深信不疑,必要的时候他可以飞上天去,或是举起房子的一角来。他在街上走来走去,不断地看表,向周围眺望,把剩下的时间就这样地度过。
  他当时所看到的东西,他以后再也不会看见了。上学去的小孩们,从房顶上飞到人行道上的蓝灰色的鸽子,被一只见不到的手陈列出来的盖满了面粉的面包,特别打动了他。这些面包、这些鸽子、这两个小孩都不是尘世的东西。这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一个小孩向鸽子跑去,笑着望了列文一眼;鸽子拍击着羽翼在太阳光下,在空中战栗的雪粉中间闪烁着飞过去了;而从一个窗子里发出烤面包的香味,面包被陈列了出来。这一切合在一起是这样的分外美好,列文笑了,竟至欢喜得要哭出来。沿着迦杰特内大街到基斯洛夫克大街兜了一个圈子,他又回到了旅馆,把表放在前面,他坐下,静待着十二点钟到来。在隔壁房间里,人们在谈论着什么机器和欺诈的事情,发出早晨的咳嗽声。他们不知道时针正逼近十二点了。时针到了十二点。列文走出来到台阶上。车夫们显然明白了这一切。他们喜笑颜开地围住列文,互相争执着,兜揽着生意。列文极力不得罪旁的车夫,应允下次雇他们的车,就叫了其中的一部,吩咐驶到谢尔巴茨基家去。这车夫,看上去非常漂亮,他的雪白的衬衫领子贴住他那强壮的、血色很好的红润的脖颈,露在他的外套外面。这个车夫的雪橇又高大又舒适,列文以后再也没有坐过这样好的车子,马也很出色,竭力奔跑着,但却好像不在动一样。车夫知道谢尔巴茨基家,于是带着一种对他的乘客表示特别恭敬的态度,把他的手臂弯成圆形,叫了声“喔!”就在门口停下来。谢尔巴茨基家的看门人一定也知道这一切了。这由他的眼睛里的笑意和他说下面这句话的时候的神情就可清楚地看出来。
  “哦,好久没有来了,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
  他不单知道这一切,而且显然很高兴,并且极力掩饰住他的欢喜。望着他的温厚的老眼,列文甚至在自己的幸福里面觉出了一种新的东西。
  “他们起来了吗?”
  “请进!放在这里吧,”他在列文转回来拿帽子的时候,微笑着这样说。这也是有意思的。
  “向哪个通报呢?”仆人问。
  这仆人,虽然很年轻,而且是一个新仆人,像花花公子,却是一个非常亲切善良的人,而且他也知道这一切了。
  “公爵夫人……公爵……公爵小姐……”列文说。他遇见的第一个人是m-llelinon。她走过大厅,鬈发闪光,容光焕发。他刚和她说话,就突然听到门外有裙子的*縩声,m-llelinon立刻从列文眼中消逝,一种感到幸福临近的欢乐的恐怖感染了他,m-llelinon急匆匆离开他,向另一扇门走去。她刚走,一阵很快,很快的,轻盈的脚步声就在镶花地板上响起来,于是他的幸福,他的生命,他自身——比他自身更美好的、他追求渴望了那么久的东西,很快,很快地临近他了。她不是走来的,而是好像由什么无形的力量把她送到他面前来的。
  他除了她那双明亮、诚实的眼睛,那双由于洋溢着像他心中怀着的同样爱情的惊喜交集的眼睛以外,再也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了。那双眼睛越来越近地闪烁着,以爱情的光辉使他目眩。她站得离他那么近,以致接触到他了。她的手举了起来,放在他的肩膀上。
  她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她跑到他面前,带着羞怯和欢喜神情把整个身心交给了他。他抱住她,把他的嘴唇紧贴在她那要和他接吻的嘴上。
  她也整整一夜没有睡,一早起就在等候他。她的父母毫无异议地同意了,为她的幸福而感到幸福。她等待着他。她要第一个告诉他她和他的幸福。她准备单独一个人去迎接他,对于这个主意很高兴,可又有点儿畏怯和羞涩,自己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她听到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就在门外等待m-llelinon走开。m-llelinon走了。她不假思索,也不问自己怎样做以及做什么,就走到他面前,做了她刚才所做的事。
  “我们到妈妈那里去!”她说,拉着他的手。很久他说不出一句话,这与其说是因为他害怕用言语亵渎了他的崇高感情,倒不如说是因为他每次想说句什么话的时候,他就感到话没有,幸福的眼泪倒要涌出来了。他拉住她的手吻着。
  “这是真的吗?”他终于带着哽咽的声音说。“我不相信你会爱我呢!”
  她因为你这称呼和他望着她的时候那种畏怯的样子而微笑了。
  “是的!”她意味深长地、从容地说。“我多么幸福啊!”
  她没有放下他的手,拉着他一道走进客厅。公爵夫人一见他们就呼吸急促,立刻哭起来,随后又笑了,迈着列文预料不到的矫健的步子跑到他面前,紧抱住他的头,吻了吻他,她的眼泪沾湿了他的两颊。
  “那么一切都定妥了!我真高兴。爱她吧。我真高兴……
  基蒂!“
  “你们解决得好快啊!”老公爵说,竭力装得毫不动情的样子;但是列文转向他的时候,看到他的眼睛湿润了。
  “我早就,而且一直希望这样呢!”公爵说,拉住列文的手,把他拉到面前来。“当这轻浮的孩子还在痴想……”
  “爸爸!”基蒂叫着,用双手捂住他的嘴。
  “哦,我不说了!”他说。“我真,真高……哦,我真是一个傻瓜呀……”
  他抱着基蒂,吻了她的脸,她的手,又吻了她的脸,在她身上画了十字。
  当列文看到基蒂多么长久而温柔地吻着她父亲的肌肉丰满的手的时候,列文突然对于这位以前他不很深知的老人产生了一种新的情意。
  十六
  公爵夫人坐在安乐椅里,默默地微笑着;公爵坐在她旁边。基蒂站在父亲的椅子旁,仍旧拉着他的手。大家都沉默着。
  最先开口说出一切事情,把一切思想感情转化为实际问题的是公爵夫人。最初一瞬间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感到有点异样和苦痛。
  “什么时候呢?我们还得举行订婚礼,发请帖啦。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呢?你想怎样,亚历山大?”
  “你问他呀,”老公爵说,指前列文。“他才是这事情的主要人物哩。”
  “什么时候?”列文涨红了脸说。“明天。要是您问我的话,我就要说,今天订婚,明天举行婚礼。”
  “哦,得啦,moncher,瞎说!”
  “那么,就再过一个礼拜吧。”
  “他简直疯了呢。”
  “不,为什么呢?”
  “唉呀,真是!”母亲看到他这么急,快活地微笑着说。
  “嫁妆怎么办呢?”
  “难道还要嫁妆这些吗?”列文恐怖地想。“但是,难道嫁妆、订婚礼和所有这些能损坏我的幸福吗?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损坏它!”他瞥了基蒂一眼,注意到她一点也没有因为考虑到嫁妆弄得心烦意乱。“那么这是必要的,”他想。
  “啊,您看,我什么都不知道呢;我只是说出了我的愿望罢了,”他道歉说。
  “那么我们慢慢地商量吧。至于举行订婚礼,发请帖,现在就可以着手办了。就这样吧。”
  公爵夫人起身走到她丈夫面前,吻了吻他,就要走开,但是他留住了她,拥抱她,而且,像一个年轻的情人一样,温柔地,含着微笑,吻了她好几次。两位老人显然一时间糊涂了,简直弄不明白是他们又恋爱了呢,还是他们的女儿在恋爱。等公爵和公爵夫人到了,列文走到他的未婚妻面前,拉住她的手。他现在已经控制住自己了,可以说话了,他有许多话要告诉她。但是他说的完全不是他想说的话。
  “我多么清楚会这样啊!我从来不敢这样希望;可是在我心里我却总是深信不疑的,”他说。“我相信这是命定了的。”
  “我也是呢!”她说。“就是在……”她停了停,又继续说下去;用她那诚实的眼睛毅然决然地望着他。“就是在我赶走我的幸福的时候。我始终只爱你,但是我被迷惑住了。我应当说一声……你能够忘怀这事吗?”
  “说不定这样倒更好呢。我有好多地方也应该要你饶恕。
  我应当告诉你……“
  这是他决心要告诉她的事情之一。他一开头就决定了要告诉她两件事情——他没有她那样纯洁,他不是信教的人。这是很苦恼的,但是他觉得他应当告诉她这两件事情。
  “不,现在不要说,以后吧!”他说。
  “好的,以后吧,但是你一定得告诉我。我什么事都不怕。
  我要知道所有的事。现在一切都定了。“
  他补充说:
  “定了,无论我是怎样一个人,你都要我吗——你都不会抛弃我吗?是不是?”
  “是,是。”
  他们的谈话被madcmoisellelinon打断了,她带着一种虚假的、但是温柔的微笑走来祝贺她心爱的学生。她还没有走,仆人们就来道贺。接着,亲戚们到来了,于是那种幸福的骚乱状态开始了,列文直到结婚后第二天才摆脱这种状态。列文一直感觉得困窘和无聊,但是他的幸福的强度却不住地增长。他不断地感觉到人家期望他的事情很多——是些什么,他不知道;他做了人家叫他做的一切,而这一切都给了他快乐。他曾经想过他的订婚会与众不同,普通的订婚条件会损害他的特殊幸福;但是结果他所做的与别人完全一样,而他的幸福却只因此增长着,越来越特殊,越来越与众不同了。
  “今天我们要吃糖果呢,”m-llelinon说,于是列文就坐车去买糖果了。
  “哦,我真高兴得很,”斯维亚日斯基说。“我劝你到福明花店去买些花束来。”
  “啊,需要这个吗?”于是他就坐车到福明花店去了。
  他哥哥对他说,他该借点钱,因为他会有许多花销,还得买礼品送人……
  “啊,需要礼品吗?”说着他飞驰到佛尔德珠宝店去了。
  在糖果店,在福明花店,在佛尔德珠宝店,他都看出来,大家都在期待他,都高兴见到他,而且都庆贺他的幸福,正如这几天来同他有过接触的所有的人一样。奇怪的是不但大家都喜欢他,就连以前惹人反感的、冷淡的、漠不关心的人也都称赞起他来了,什么事情都让着他,细致而慎重地对待他的感情,而且同意他的这个信念:由于他的未婚妻是十全十美的缘故,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基蒂也有同样的感觉。当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冒昧地暗示她期望更好的配偶的时候,基蒂是这样生气,这样断然地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列文更好的人了,以致诺得斯顿伯爵夫人也只好承认,而且在基蒂面前遇见列文的时候,就总是带着欢喜叹赏的微笑了。
  他所应允的自白在当时是一个痛苦的插曲。他和老公爵商量过,得到了他的允许,就把记载了苦恼着他的事情的日记交给了基蒂。他当初记这个日记原来是打算给他未来的未婚妻看的。两件事情使他苦恼:他失去了纯贞,他没有信仰。你的无信仰的自白不置可否地通过去了。她是有宗教信仰的,从来不曾怀疑过宗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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