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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坐半个钟头,默默地凝视着这睡着的婴孩的橙红色的、长着绒毛的、带有皱纹的小脸,望着她那皱起的额头的动作,那捏着拳头,揉擦着小眼和鼻梁的胖胖的小手。在这种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特别怀着一种内心十分平静和谐的感觉,看不出自己的处境有什么异常,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地方。
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他逐渐清楚地看出来不管这种处境在他看来是多么自然,都不允许他长此下去。他感到除了控制住他的心灵的善良的精神力量以外,还有左右着他生活的另外一种同样强有力的甚或更强有力的野蛮力量,而这种力量不给予他他所渴望的那种谦卑的平静。他感到大家都带着疑问的惊异神情望着他,不理解他,而且人们对他还期待着什么。特别是他感到他和他妻子的关系是不稳固和不自然的。
当由于死亡临近在她心中引起的柔和心情消失以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注意到安娜害怕他,和他在一道感到不安,而且不能够正视他。她好像很想对他说什么话,但又打不定主意;而且好像预感到他们现在的关系不能继续下去,她对他期待着什么。
二月末尾,安娜新生的女儿,也名叫安娜的小女孩忽然病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早晨到了育儿室,吩咐去请医生以后,就到部里去了。办完了公事,他三点多钟回到家。走到门厅,他看到一个穿着镶金边的制服,戴着熊皮小帽的漂亮的男仆,手里拿着一件雪白的毛皮大衣。
“什么人来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问。
“伊丽莎白·费奥多罗夫娜·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来了,”男仆回答,而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他好像笑了。
在这整个困难的期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注意到在社交界他所相识的人,特别是女人们,对他和他妻子都表现得特别关心。他看到所有这些相识的人都煞费苦心地掩饰着他们所感到的幸灾乐祸的喜悦,这就是他在律师的眼里和刚才在这个男仆的眼里所觉察出的那种喜悦。大家都好像喜气洋洋,就像他们刚刚举行过婚礼一样。当他们碰到他的时候,他们带着隐藏不住的快乐询问他妻子的健康。
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到来,由于和她有联系的一些回忆,同时也因为不欢喜她,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来是不愉快的,于是他就一直走到育儿室去了。在第一间育儿室,谢廖沙趴在桌上,两腿搁在椅子上,正在愉快地闲扯着,绘声绘色地讲着什么。在安娜病中代替了法国女教师的英国女教师坐在这孩子旁边,正在织一条披肩。她慌忙站了起来,行了礼,拉了拉谢廖沙。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抚了抚他儿子的头发,回答了女教师问候他妻子的话,并且问医生关于baby①说了些什么。
①英语:婴儿。
“医生说不要紧,他吩咐给她洗洗澡,大人。”
“可是她还难受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听到隔壁房里婴儿的哭声,这样说。
“我想这是奶妈不行,大人,”英国女人断然地说。
“您为什么这样想?”他问,突然站住了。
“这正像保罗公爵夫人家一样,大人。他们给婴儿吃药,后来才知道婴儿不过是饿了:奶妈没有奶,大人。”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思了一下,站了一会之后,他走进隔壁房间。婴儿仰着头躺着,在奶妈的怀里扭动,不肯吮吸伸给她的丰满的乳房;而且虽然奶妈和俯向她的另外一个保姆同时在哄她,她还是不停地哭。
“还没有好一点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她很不安静哩,”保姆低声地回答。
“爱德华小姐说,恐怕奶妈没有奶,”他说。
“我也这样想,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那么您为什么不说呢?”
“对谁说呢?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还病着……”保姆不满地说。
保姆是家里的老佣人。在她的简单的话语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好像含着对他的处境的暗示。
婴儿哭得比以前更大声了,她挣扎着,呜咽着。保姆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走到她那里,从奶妈的怀里把她接过来,开始来回走着,摇着她。
“该请医生来给奶妈检查一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穿得很漂亮、样子很健康的奶妈,想别要解雇她很吃惊,暗自嘟哝了句什么,掩上她的丰满的胸脯,因为人家对她的乳量表示怀疑,她轻蔑地微微一笑。在这微笑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看到了对他的处境的嘲笑。
“可怜的孩子!”保姆哄着婴儿说,仍旧抱着她来回地踱着。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带着沮丧和苦恼的脸色,望着踱来踱去的保姆。
孩子终于停止哭泣,给放在一张深陷进去的小床里,保姆摩平了小枕头,就离开了她,这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立起身来,吃力地踮着脚尖走近婴儿身旁。他在那里静静地站了一会,依然带着沮丧的脸色凝视着婴儿;但是突然一丝牵动了他的头发和额上皮肤的微笑浮现在他脸上,于是他又轻轻地走出了房间。
他在餐室里按了按铃,吩咐进来的仆人再去请医生。他恼怒妻子不关心这个可爱的婴儿,怀着这种恼怒的心情,他不愿意到她那里去,他也不愿意去见贝特西公爵夫人,但是他的妻子也许会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像平常一样到她那里去;因此,他勉强着自己向卧室走去。当他踏看柔软的地毯走到门边的时候,他无意中听到了他不愿意听见的谈话。
“如果不是他要走的话,我可以理解您的拒绝和他的拒绝,但是您的丈夫应当不过问这些事,”贝特西说。
“这倒不是为了我的丈夫;是我自己不愿意这样。不要说了吧!”安娜的兴奋的声音回答。
“是的,但是您不能不愿意向一个为了您曾经自杀的男子告别……”
“这就正是我不愿意的理由。”
带着一种惊惶和负疚的表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站住了,本想悄悄地退回去;但是一想到这会有损尊严,他又转回来,咳嗽了一声,向卧室走去。声音静下来了,他走了进去。
安娜穿着一件灰色睡衣,坐在一张躺椅上,她的圆圆的头上留着剪短了又长起来的、像浓密的毛刷一般的乌黑的头发。照例,一看见她丈夫,她脸上的生气就立刻消失了;她低着头,不安地望了贝特西一眼。贝特西穿戴得非常时髦,帽子好像灯罩一样高耸在她的头顶上,身穿一件斜条的一端伸向领口,一端伸向裙子的显眼的淡灰色的衣服,坐在安娜旁边,她的高高的扁平的躯体挺得笔直,头垂着。她带着讥讽的微笑迎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噢!”她好像吃惊似地说。“您在家里我真高兴。您什么地方也不露面,自从安娜病了以后,我就没有看见过您。我通通听说了——您是怎样焦急的。是的,您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丈夫哩!”
她说,带着含意深长而又亲切的态度,好像她是为了他对待妻子的行为在授与他一枚宽宏大量的勋章一样。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鞠了鞠躬,就吻了吻他妻子的手,问她身体如何。
“好一点,我想。”她避开他的目光说。
“但是您的脸色好像还有点发烧的样子,”他说,着重在“发烧”这个字眼上。
“我们话说得太多了,”贝特西说。“我觉得这是我这一方面的自私,我要走了。”
她站起来,但是安娜突然涨红了脸,急忙抓住她的手。
“不,请等一等。我要告诉您……不,您。”她转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的脖颈和前额涨得通红。“我不愿意而且也不能够有任何事情隐瞒您,”她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缩奇扳得指头哔剥作响,垂下了头。
“贝特西刚才告诉我,弗龙斯基伯爵在动身去塔什干以前要到这里来告别。”她没有看她的丈夫,显然不管这在她是多么难堪,她都要急急地把一切说出来。“我说我不能够接待他。”
“您说,我亲爱的,这要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意思,”贝特西纠正她的话。
“啊,不,我不能够接待他;那有什么……”她突然停住了,询问似地瞥了瞥她的丈夫(他没有望着她)。“总之,我不愿意……”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上去,想要握住她的手。
她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急忙缩回自己的手,不让那只青筋凸起的潮湿的手来握它,但是显然拼命抑制住自己。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十分感谢您的信赖,但是……”他说,怀着惶惑和烦恼的心情感到,他自己原来可以很容易而明快地解决的事情,他却不能够在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面前讨论,在他看来,她是左右他在世人眼中的生活的,而且妨碍他献身于他的爱和饶恕的情感的那种野蛮力量的化身。他突然住了口,望着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
“哦,再见,我的亲爱的!”贝特西站起身来说。她吻了吻安娜,就走出去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送她出去。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知道您是一个真正宽宏大量的人,”贝特西说,在小客厅里站住了,特别热烈地又一次握了握他的手。“我是局外人,但我是这样爱她,这样尊敬您,我冒昧地向您进一忠告。接待他吧。阿列克谢·弗龙斯基是个很体面的人,而且他快要到塔什干去了。”
“谢谢您的同情和忠告,公爵夫人。但是我的妻子能不能够接见任何人的问题要由她自己决定。”
他照例带着威严的神情扬起眉毛这样说,立刻他又想到不论他说什么话,在他现在这种处境是不能够有什么威严的。他说了这句话以后,他从贝特西望着他时所含的那种压制着的、恶意的、讽刺的微笑里看到了这点。
二十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客厅里送走了贝特西,又回到妻子那里。她躺下了,但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急忙照她原来的姿势坐起来,惊惶地望着他。他看到她刚哭过。
“我十分感谢你对我的信赖。”他温和地用俄语重复说了他在贝特西面前用法语说过的话,就在她的身边坐下。当他用俄语对她说话的时候,他用了俄语中“你”这个字眼,而这个“你”就使安娜怒不可遏。“对于你的决心,我非常感谢。我也认为弗龙斯基伯爵既然要走了,也就没有什么必要到这里来。不过,如果……”
“但是我已经这样说了,为什么还要重复呢?”安娜怀着抑制不住的激怒突然打断他的话。“没有什么必要,”她想,“一个人要来向他爱的女人,为了她他情愿毁掉自己,而且事实上已经毁掉了他自己,而她没有他也活不下去!一个人要来向这个女人告别,没有什么必要!”她紧闭着嘴唇,垂下她的闪光的眼睛,看着他那青筋凸起的双手,那双手正在慢慢地互相揉搓着。
“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吧,”她稍微冷静了一点补充说。
“这个问题我让你来决定,我很高兴看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口说。
“看到我的愿望和您的一致,”她急急地替他把话说完,看到他说得这样慢,而她又预先知道他要说的一切,她激怒了。
“是的,”他承认道,“而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干预最难办的家务事真是岂有此理。特别是她……”
“说到人们议论她的话,我一句都不相信,”安娜连忙说。
“我知道她实在很关心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她焦灼地摩弄着她的睡衣的缨络,带着那种难堪的生理上的憎恶感望着他,为了这种感觉,她责备自己,可是她又抑制不住它。她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不看见他,免得看了讨厌。
“我刚才吩咐了去请医生,”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我非常好,何必给我请医生?”
“不,小的总哭,他们说奶妈的奶不够。”
“为什么当我请求让我喂她奶的时候,你不准我喂?不管怎么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知道”不管怎么说“是什么意思),她是一个婴儿呀,他们会折磨死她呢。”她按铃吩咐把孩子抱给她。“我要求喂她奶,可是不允许我,现在又来责备我了。”
“我没有责备……”
“是的,您在责备我!我的上帝!我为什么不死掉!”她呜咽起来了。“原谅我,我又激动了,我不对,”她说,抑制着自己。“但是请走开……”
“不,像这样下去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