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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河南齐玉,原有一位夫人生得美貌,被金兵先抢去了。就有这些臭烂的毛实和那趋时的兵将,劝他册立王妃,选取宫女,也要三宫六院。恨不得把那汴梁旧宫,一时间充满,做金兀术的行宫。一面出榜:凡良家女子十六以上,俱要赴开封府报名;娼妓三十以下,俱要赴宫中亲眩这汴梁人民唬得手足无措,按下不题。
且说清河县构栏里,李铭、吴惠原是有名的乐户。因李娇儿在斡离不营里做了夫人,时常想着吴银儿一个好心性儿,还是当年一个美人,如何教他流落了!使李铭传信,上清河县叫吴惠上东京来祝如今汴梁宫殿,做了四太子的行宫,凡系北方大都督们,俱有私宅在东京,安顿家眷。把旧日王侯国戚的大宅花园入了官,依旧修得整整齐齐,朱门绿户。
好不齐整。叫吴惠上京,好歹带携他个出身的去处。那吴惠在清河县里遇了大乱,连他妹子吴银儿也不敢接客,怕金兵掳去连性命都不保的,藏在乡村里,和赉四老婆一搭里住着,连年来极穷。也是合该发迹,吴惠因上城来买菜,那一时,山东六府已尽属金朝,听刘豫的号令,各处安了官,金兵时常到清河县养马。这吴惠才进得城来,被一个番兵拿去喂马。一条绳子拴起来,不容分说,叫他挑了弓箭枪刀、随身行李,弄了一担,大刀背打着,在马头前飞跑。吴惠那里敢分辩,只得随行,到了察院官厅门首,方才放下行李。又叫他抬马槽、煮马料。忙到二更天气,吴惠又没碗饭吃,那里寻法逃走!正在切马草,只见一个兵进来问道:“你这蛮子是那里人?姓甚么?”吴惠答道:“小人姓吴,本县人,在城东村里祝因上城来遇见老爷们,如今行李已挑了来,马草俱已切完。望老爷放回小人去罢!家里有八十岁的娘,要不回去,饿也饿死了!”说毕,跪在地下放声大哭。那兵道:“你叫甚么名字?”吴惠答道:“小人叫做吴惠。”那兵笑道:“你可是吴银姐的哥哥么?正没处我你哩!遇得正好。如今有东京斡将爷营里李舅爷寄个字儿与你,你可是他不是他?”吴惠惊疑不定,待说出真名来,又怕是金兵着落他名下要追出他家妹子来,不是耍处,待不说出来,又见说话有些来历,万一有件好事,透出财星来,不肯招认,反打开财神,岂不是当面惜过。寻思一会,才答应道:“小人的哥哥就是吴惠。”那兵道:“既是你哥哥,这里有封书,你捎去罢。”吴惠问道:“这李舅爷是那里人?怎么认得小人?”这兵道:“他是你清河县人,前次破城时,在斡老爷帐下收用的李奶奶的侄儿,叫做李铭。如今我家老爷待他极好,现吃着旗下一个守备的俸粮。还有一个妹子李栓姐,也做了夫人。老爷爱他一家,时常叫进李舅爷去坑上,一个桌儿吃饭,好不敬重,说一听十的,满营里人谁不尊他!”这吴惠听了半日,才知是旧日构栏里一同当小优的李铭号李日新,知他得了地,我早该去投他,谁知他到不忘旧情,捎信与我。今日这个机会,定然有个好光景。
说不及话,这兵早去他腰里取出个皮合包来,一张油纸封着一个小护封红帖儿,铃着红图书,拆开一看,俱是几行大字,就有个官宦的气象。上写:久别仁兄,不觉数载。常念同声一气,各守门户,乐有十分,今忘其八矣!不料乱中家姑舍妹得遇大将军斡老爷,收为侧室。弟叨光武职,暂寓汴京大街旧杨尚书宅中。如兄肯同银姐入京,自有际遇。有此资本,何忧穷乏!今托营兵粘木寄信,临书拭目望之。字寄祥宁吴老贤兄下体眷弟李铭顿首吴惠原因学曲略识些字,见他来书端整,打着两个图书:一个是李铭之印,一个是别号日新,俱有核桃大字,便知是有了官腔,喜个不了。忙放在袖里,问这兵道:“李爷如今甚么官职?”那兵道:“老爷看他一眼,本上带个名字,不怕不到大官的地位。现如今吃着守备俸,十数匹马跟随着,好小体面哩! ” 吴惠点了点头道:“他叫我去投他,那有这些盘费?”那兵道:“能用多少盘费!俺这营里摆拨的闲马,不住的直摆到东京,到了河上又有哨船,六把浆,昼夜三四百里。你如肯去,要马马上去,要船船上去。李爷托我捎信来,知是他亲戚,谁敢不送。”忙叫一个喂马的人来,取出一壶酒,一大块牛肉,与吴惠吃。“叫他若去时,到我这里来,管帮扶你。”吴惠吃了酒肉,满心欢喜,辞了金兵,走到家中,将书与银姐看了。大家说李日新不忘旧情,打点上京去,好一似梅花香冷全无信,柳叶春生又有情。即如李铭这行户倡优至贱之人,知道甚么道义!到了富贵还想起旧日一班朋友,要来提携他。何况这一等正人,想起世路交游,又该如何!
雁有同行鸡有侍,呼群共食各分忧。
如何反学乌龟法,一得头时更缩头。
到了半月以后,吴惠和银姐商议,这穷村里也没有出头的日子,既然李日新得了时,叫咱去投他,不如上京图个进步。把家里粗重家伙一顿卖了,多少换三五两银子,和吴银儿穿上几件粗布旧衣,扮成夫妇,就先到城里会了那个金兵,说是要同他妹子上京,只怕女人骑不惯马,得个小船上去更便些,那兵道:“这是小事!”随即去禀了他的将官,当时拨了一只夜行哨船,又送他二两路费。兄妹二人连夜上东京去了。
不则一比到了汴梁。在城外先寻个饭店儿安下吴银儿,自去城里问信,找斡大将军的新府和李舅爷的住处。找了半日,有人指着道:“驸马街中心门首,有两个大石狮子,就是当初尚书杨敝的旧宅。”吴惠初到京城,唬得探头探脑,那敢乱走!直到了新府门前,好不齐整。但见:三间滴水朱门,百尺凌云画栋。门前排枪戟,十万貉狲听号令;堂中喧鼓吹,几群粉黛列竺歌。垂杨系马,银鞍锦帕,拴几多异色骏马,绛腊开槽,玉碗冰盘,说不尽千般水陆。阶下健儿悬锦绣,怀中稚子插金貂。
吴惠到了帅府前, 不敢高声问人, 远远站在门首一个小茶馆里。那店主道:“老客是吃茶的么?请进来坐!”吴惠故意走进去,坐在侧首一副座头上,那茶博士送了一壶茶,一盘蒸糕,又是四盘茶食时果。吴惠吃了一钟茶、一块糕,问茶博士道:“这帅府可是斡将军家么?”那人道:“正是!大将军从北京由山东回来,正在路上,不久进京。前日中军官领了十队披甲的迎接去了!”吴惠又问道:“这府里有个李舅爷,你可知道么?”那人道:“不知甚么李舅爷。他府里人多,时常来我小店里吃茶,莫不是一位李爷,极会弹唱的个俏人儿,有三十岁了,自净面皮,象是山东声音。你找他做甚么?”吴惠道:“这正是我的亲戚,不知他住在那里?”那人道:“他时常骑着马儿街上玩耍,一手好琵琶,没有半日不到府门前的。你只在这里等候,不久也就来了。”吴惠等了一会,又将茶和糕吃尽了。只见茶博士走进来道:“这不是你问的李舅爷来了!”吴惠出得店门,从东一人骑马,跟随着十数个青衣,俱是军官打扮,大帽罩甲,也有拿着琵琶、胡琴的,也有拿着弹弓气毯的,一路上人俱起立两边,这少年扬鞭仰面,甚是气势。正是:春花春草自春风,何论深红与浅红。
绿帧从来夸董惬,锦堂常是狎秦宫。
每嫌资格尊文士,免较勋劳列武功。
一曲琵琶登上座,邓通曾也列侯封。
原来这八句诗单说人无定位,物无定价,世无定情,事无定理。那汉朝公主收了卖珠儿董偃,汉武帝这等一个英雄,不加罪他,反封他为官,以悦公主之意。霍家奴秦官擅了霍夫人房帏之宠,乐比王侯,那唐人李贺有诗日“秦官一生花底活”。就是卫青大将军,也曾做那平阳公主家奴,后来位极人臣,公主附马亡了,即以卫青配他旧主。看官到此,你说世间的人,还讲谁该是贵的,谁该是贱的?今日有权有势,前呼后拥,妆点出许多威武,一时失了势,那前日奉承我的,佯佯不睬,好一似不识面的模样。那小人贱役一时侥幸,得了权位,就把那眉毛竖起,鼻子朝天,那些逢迎人的,又去逢迎他去了。休说这小人的眼孔原是浅的,就是豪杰到此也要眼里起火。即如汉朝两个国戚,窦婴封了魏其侯,田盼封了武安君。只因武安有宠,那魏其侯求他一饭也不可得,因而成仇,借灌夫使酒骂座,以致灭族之祸。只因眼里有个武安君,心里口里放不下他。那李广因行军失道,贬滴了将军之职,在灞陵打猎回路,夜晚,那灞陵有一守门小吏轻他失势,便关了城门不肯候他,又奚落了两句道:“如今时势,只有新将军,那有旧将军!”到底不肯放他进城。李将军在风雪中,立于城门之下。后来李广起用,才诛此小人,以正军法。因此说,物无有一定的价,也没有一定的情理,只论个遇对不遇时便了。即如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在西门庆家下答应,只因李铭遇了金将斡离不,纳了他家李娇儿、李桂姐为妾,使他顶了一个营官,做起偌大体面,小人志满气高,自然要夸大起来,谁去查他的根脚。
却说吴惠望见李铭来得气象,与往日大不相同,也就不敢提起那旧日行藏,当官的生理。只得走到马前,用那膝盖儿一弯轻轻跪倒,禀道:“李老爷!小的吴惠来投见了!”那李铭在马上仰着脸正看天,忽然看见吴惠跪在马前,十分过意不去,滚鞍下马,一千扯起道:“吴祥宇。何必行此大礼。”忙拉入茶馆中来,方才作了揖,吴惠又跪谢了。茶博士慌忙摆上了一桌茶食,换一壶新茶伺候。李铭摆摆头,把左右回避了,才问:“银姐今在何处?”吴惠说:“还在城外饭店里!”李铭即使人抬一顶小轿去,迎了家里来。“今日晚间就到府里和太太说知,老爷不日将到,管取你一场大大的富贵。 ” 牵过一匹空马来,叫吴惠骑了,先使两个军汉送他:“往家里吃饭去,只怕你饿了。”李铭自入府去见李娇儿、李桂姐,正在后堂里弹琵琶,打点下饭,迎接斡离不到家庆贺筵席哩,见了李铭进来,问道:“可知老爷几时到么?”李铭说道:“只在早晚,有中军去接了。”就把吴惠和吴银儿到了京,悄俏说了一遍。依着李娇儿要等老爷到家商议,李栓姐道:“甚么大事,一个自家的亲戚来投,叫他进宅来。打点几件衣服头面,收拾打扮一二日,好叫他见老爷。一时间人生面不熟,进得府来一脚高一脚低,这吴银姐平日忠厚,这几年不在构栏里,只怕更村鲁了,答应不出话来,还得咱指教他才好。依着我说,就叫他今晚进府里来罢!府里养着多少闲人,何争他一个。”即时就对太大说了,是山东一个亲戚两姨妹子,上来投亲,要见老爷的,也是一手好弹唱,叫他给太太磕头。大太允了,即时叫人往李舅爷处,快搬了来,只说太太要见他哩!李铭即时回家去了。
却说吴惠骑着马到了李铭宅子里,门面五间,住着两层高楼大厅,四面垂帘,摆设的桌椅鲜明,往来人役奔走不暇。即时摆出饭来,中间安一张八仙桌子,都是银杯牙箸,按酒果盒,鲜鱼烧肉,鸡鸭螃蟹,十分丰富。家人斟上酒来,恰待举箸,李铭从外进来,从新又扶了坐,安席坐下。
一面使人城外去请吴银姐,吴惠饱餐一顿,也不敢久停,连忙同轿夫出城去了。到得城外饭店里,算还饭钱,吴银姐上了轿子,吴惠随着,进得李铭宅子里来。原来李铭新娶了一房妻孝也是营里掳来的临清一个粉头,叫做刘翠儿,从帅府里赏赐下来,与李铭成了家,还时常进去答应,两三夜不得出来。听得吴银姐到了,连忙迎出来,让进屋去,炕上安桌儿吃了饭。看吴银姐将有三十年纪,生得温柔典雅,一身粗淡衣服。李铭进来,和银姐见过礼,说道:“姐姐这一路风尘,你还在咱家里将养二日,换换衣服,好进府里去见老爷。”银姐说:“这几年不敢在城,通是在乡村里躲着,谁敢见个人儿!就是几件旧衣裳,都在典当铺里搁着哩,这几件衣裳还是临上路才做的。”李铭道:“这不打紧,衣服是有的,只怕姐姐嫌不可体。”即教浑家连忙放开箱子,取出两套衣裳,珠花翠钿,又是两根金镶玉的横簪,珠子嵌成的。
一套是玄色绉纱衫儿,淡鹅黄比肩儿;一套是葡萄色女衫,白绫花比肩儿,都是织金沿边有拖的裙子。吴银姐道:“这玄色老气些,我借穿了罢。一个大老爷家,穿的红红绿绿的不是个札,”一面说着,“丫头盛了水来洗面,就是桂花香皂,镜抿刷牙油盒粉扑胭脂,一弄儿打扮得妆台镜架。李铭的浑家疾忙取出牙梳,替吴银姐梳头挽辔。李铭、吴惠自在外厢吃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