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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余旧恨歌桃叶,谁识新词唱柳枝。
十二峰头多少梦,雨云翻覆负归期。
话说孔、黎二寡妇,领着两个少女,从大觉寺听经回来,只见一个人远远在后随着,进得巷口,直看着一群妇女进门,才去了。你道是谁?原来听宣卷时,寺里游客香客有千余人来往,都看这些上庙的妇女们,有一个金挞懒的二公子,领着一起番汉,拿着气球弹弓,游街走马,看见这两个妇人领两个女子进庙来,有些颜色,紧紧跟了二三日不放,直等他出了寺门,使个伴当跟了去,看在那条街住,打探是甚样人家,要来说他做妾。当日这个伴当,直送到汴河桥边黎家住处,问了吴银匠,才知是两家寡妇,只有这女,还未曾许人。问得明白,回话去了,不题。
到了次日,寡妇们起来,不免买米买柴,做些人家没完的针线。金桂姐愁眉泪眼,母子们记挂着这件不了的事,未免熬煎。只有孔家母女喜喜欢欢,梳头匀脸,坐在炕上看着梅玉纳绣一对鸳鸯护膝去卖。过不多会,吴银匠的老婆过来看他,说:“这两日大觉寺讲经宣卷,听得说女喇嘛姑姑演的佛法,我偏犯了心疼病,去不得。女儿要去,没人领着,只在家里使性子,整日没好气。”孔寡妇说了一遍,大家笑了,道:“这喇嘛姑子演法,险不克惨煞人,不当花花的。一个和尚搂着一个姑子,坐在禅床上,道是坐禅,要不着念这两句经,谁信是佛法!若是咱们,不知说出多少是非来了。”说毕,吴银匠婆子笑着过去了,只见街上常走百家门看病,单管做马泊六的老孙婆进来,拜了拜坐下,问道:“那一位是孔家奶奶,我来提亲做媒哩!”孔寡妇道:“只我姓孔,有甚么人家来提那个女儿?”老孙道:“就是炕上坐的这位姑娘!不知今年青春多少?从小儿有定亲也没有?”孔寡妇道:“这是我女儿,今年十七岁了,从幼许下千户营里王千户家,如今边上做官,一家都没了,才得个信儿。你来说媒,可不知是甚么人家,女婿多少年纪?保山说个明白,自然重重相谢。”老孙道:“说起来可不是小小的人家。还是姑娘福大,进了他家门,不消说绫罗缎匹,衣服满箱穿不了的,金珠首饰头面整日价拣好的插戴,怕你还戴不到头哩。只这个女婿也拣不出来,今年才二十四岁,花枝般白光的脸儿,就和个画生一样。不枉了郎才女貌,天生是一对儿,也是前世修因,怎么凑来。奶奶、姑娘尽你看了女婿才许他,俺做媒人的口,也不凭信,”说得孔寡妇喜了,道:“端的是那一个?俺如今没有他爹,不成人家,没有甚么陪送,也不敢多讨财礼,只拣个好女婿,完了我的心事,托赖着养我老,就勾了。端的是那一家?”老孙又笑道:“这汴京城数一数二的,横竖小主儿俺不敢来提。”说着话,黎寡妇也过这屋里来,坐在炕沿上,看梅玉纳绣,笑了笑道:“这来提亲的是那家,也要有造化的,才倩受起这个姑娘!”老孙道:“如今世界,不着个大大官儿,谁倩受得起。有了这样好女婿,管你一世吃穿不了。”说了半日,才说出来是金营左都督府金挞懒将军的二舍人金哈木儿,也是一个总兵官,还年小不曾袭职哩!孔寡妇听见说是金营里的将官,唬了一惊,道:“我的奶奶!俺只这一点女孩,没出三门四户,怎么敢送了营里将爷家去!我道是谁哩,听了半日,着我那里想去。”低着头,一声不言语了。孙媒又道:“孔奶奶,你说是北朝里将爷家,咱是中国的百姓不敢班配。
你不知如今天下都属了金朝,还要南征,取了江南就是一统。这些将爷们那个不是与国同休、世世享富贵的!如今人拿着银子还要求进王爷官里去的,偏你女儿嫌他是外国人。
那家都督府里不是中国的太太们,一个家穿得花蛾一般,头上的金辔子插满了,随你怎么打扮,盘着头也好,梳着鬓也好,如今这年小的太太们偏不喜的南妆,都学着打连垂盘平头,穿着小小红缎子靴儿,到地的蟒袍子,窄窄袖儿,十分中看。你老人家改不了老古把,有些板腔。这姑娘的姻缘要对着,千里姻缘如线牵,北也好,南也好,还找不出这个对来!“说得孔寡妇一声儿没言语。又问道:”这金二官人是娶过亲的,是头婚没娶的?既是二十四岁了,一定是娶后婚的了。俺这女儿也做不得后婚,怕三窝两块服事不下来,也是难的。“孙媒又道:”孔奶奶!你说得又不是了。只要夫妻两口儿结着缘法,那怕他是前婚后娶,谁是小,谁是大?还有那满屋的娘子们,偏是看上那一个中意,连那管家的太太还挨不上来,只和那偏房去过日子。说是做大做小,也只图个名声儿罢了。“只这两句话,才引到做妾的路上来,你道这媒人嘴儿巧也不巧。孔寡妇还不晓得来路,果然梅玉十分伶俐,接过话来道:”保山休要半吞半吐的说话,你莫不是来说我去做小么。“一句话,问得孙媒半日没言语,道:”有了姑娘这样人才,甚么是大是小,如今说做正头妻的,多少着二房里压下来的,还来二房里探口气儿哩!实不瞒你说,这金二官人只为这头妻不遂心,生得没人样,又没才料,终日只好打在灶锅门口烧火罢了。实要寻个有才有福的,去顶这个缺,管这大大的一分家事。这金二爷一拳主定,甚么是大是小,那大娘子只好在旁充着数儿,还不敢问一声哩。“孔寡妇道:”休说这话,到底大是大,小是小,哄进门去,尽着他的斗量,还悔得不成?“
黎寡妇也道:“我也见人说做二房来,说的天花乱坠,那一时受气不得地,那个去告着媒人也不中用了。”两个寡妇,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老孙进不来出不去,看着梅玉道:“姑娘!
你心下如何?只有这个金二官人十分班配你!休怪我说,要不俯就这一头,只怕你捱得有了年纪,还找不出这个风流官人来,却不误了你一世!常言道:“事在人为。‘你有本领,有缘法,那怕他三层大两层小,一个男子汉顺了我,满家里我就是个主子,谁敢不敬。那正房里只好打着幌子,还来你手里讨歉哩。还有一件,奶奶、姑娘休说我不知事,如今年程,要高门不成,低门不就,单等正门正户,只怕人又嫌咱们是小家女儿,没甚陪送,谁肯来提!若要单夫主妻,只好招那等穷人不成样的女婿,怕姑娘又嫌不中意了。也是闲话,俺那墙东一家女儿,也是今日嫌明日拣,到了三十一岁,招了个穷人担水捱磨,男子日逐在外替人做伴当,把一世的光景,空自担搁了。世上事,那有拣着十全才由人愿的。”只这一席话,把梅玉说得心肯意肯,先说金二官一表人才动了一半,又说起不俯就做妾,那有大人家来求这寡妇女儿做正房的,说得实实有理。梅玉见娘全不言语,看了一眼,道:“保山说话你听见了,我想咱孤儿寡妇,一个穷家,那得一个十全,不如依了他,也是我各人的命。天自有安排处,不着饿老鸹吃草。倒不如说个大大的财礼,你老人家过这下半世,随我的命怎么样,我也怪不得别人。”说着眼里垂下泪来。孔寡妇见女儿肯了,无可奈何道:“我的儿!只怕那一时你不得地,埋怨做娘的没主意,担误了你。”梅王道:“各人的命,那里怨得人。终不然我嫁个穷汉,受苦受饿也来怨父母不成。”黎寡妇在旁道:“姑娘自己许了,你做娘的也不要拗他。怎见得他过门去,不生下好儿好女,立起纲纪来,也只在各人的命。”说毕,买了一壶茶和点心,孙媒吃了,临出门道:“我回了金府的话,再来问财礼的多少。你老人家立个主意,一个既做长远亲戚,也休要口气大了,使人家说是卖女儿一般,日后没有光彩。”千恩万谢的去了,不题。
却说这张都监娘子,自从大觉寺里遇见黎指挥娘子和女儿金桂在寺里听经,因刘瘸子是他家姑舅外甥,恰好走来寺里随人打混,不料遇见丈母浑家,看了金桂姐生得花朵般一个女儿,说是:“他自幼儿定的亲,就是个玉天仙,少不得也是我刘瘸子口里一块肉,难道说我今日穷了,就有了残疾,谁敢来赖我,说不是我的老婆不成!”因此进去见了丈母,作了揖,使眼把金桂姐一看,不长不短的腰儿,又红又白的脸儿,那湘裙下面刚露出三寸金莲,真是一个风流业种。我刘瘸子原来有这等造化,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把那一只瘸腿伸了两伸,如青蛙跳的一般,也走出两步俏样儿来,好不可笑!原来这刘瘸子有两件毛病,因十岁上遭着兵乱,伤了胯下一刀,砍聚了腿上筋,就把阴囊缩了,如阉割的内官一样,全不能起阳。略有一片皮囊,才然尿完溺就缩上去了,肾囊中只有一个偏卵子,垂下来又是缩不上去的,可怜这鸡巴该硬他却是稀软的,卵子该缩他却是挺硬的,医家谓之偏气球。终年不收上去,在两腿中间磨得肿光光似尿胞一般。
又是瘸腿,走一步跳一跳,就磨一磨,略动走几步,倒有半日疼痛。总是个提不动的傀儡,略似人形;叫不应的死尸,全无生气。看官听讲,似这等世界,一样众生,单是这个刘瘸子体貌不全,百般苦楚,凑在一身,莫不是天地不公,造物不仁,故意折磨一人,成此缺陷,不曾细看佛经上因果感应篇的报应,看官你道刘瘸子是谁?原来前世情根就是今生孽种。
他也曾:花洞偷春,拨雨撩云调岳母;画楼双美,眠花卧柳作情郎。妆奸卖俏,章台惯学风流,色胆包身,地狱还成淫鬼。前生的花债原多,该是今生短少,隔世的情根不断,撮成一对冤家。舌短难尝鼻上蜜,眼馋空看镜中花。
原来刘瘸子即是陈经济一转,因他阳世时好色奸淫,在周守备府里被张胜杀了,偿了他的阳报。到了阴司,又与潘金莲地狱传情,虽下油锅受了阴罪,他一灵淫性到底不改,又托生来与金莲为配,却教他两人见色绝情,求淫成恨,如饿鬼见了美食不得到口一样,使他二人恩变成仇,反面不相认识,结怨而死。这是因果的反报,以残疾穷苦报前世的奸淫,一定之理。说明这段因果,不题。
却说刘瘸子随着都监娘子出得寺来,到了家,和旧亲戚们商议,如今有了媳妇,那里凑出财礼来,就娶将来家。现今在人家里吃饭,也没个住处。商议了几日,谁肯济助他?
只有张都监娘子道:“刘大官!你可亲见你的媳妇了,今日这样穷得一只锅也没有,怎么着去娶将来!他就是十分贤慧,难道进门来,他就去讨饭来养着你一个残病女婿!依着我说,如今你自己就该退了这门亲,凭他另嫁。你只倩财礼得些银子来,大小做些生意度日子,果然日后立得起业来,再拣小人家个女儿做亲也不迟。你看看黎家那女儿,梳得油头粉面,画生一般,可是你的对儿么,从来说,只有成亲的。
没有破亲的,我怕你日后娶过门来,成不得人家,还不如早早占个退亲的名色,还好听些。“刘瘸子看上了金桂,那里肯依!望着张都监娘子道:”姑娘,你不要管我,人物虽小心里俏,随他怎么样,我和他是结发成亲,一路来托生的,金刚钻钩雷瓮,偏是小能降大。我刘瘸子穷是穷了,也还是束金带、打黄伞,刘指挥的舍人荫袭。就是改了朝代,这些指挥官儿那个不知道我是个前程!“张都监娘子道:”你就是去娶,也得个媒札,如今赤手空拳,你丈母就肯把个人白白给了你罢,少说也得两副盒担,几对钗插,几匹布绢,才出得门,你一时间那里凑去,“刘瘸子道:”如今别没话说,祖上遗下的这个空宅基,不论贵贱,卖也罢,典也罢,多少凑几两银子,买个盒礼,失去看看丈母,或者他定个日子招进我去成家,我甚么事儿做不来?还免得我东奔西走的,靠着几家穷亲戚赶饭吃。“张都监娘于明知这亲事费口,见刘瘸于说话通不在行,没心理他,笑了笑道:”你说的也是!你自小定的亲,料没有话说,随你怎么去,等成了家,我约几个亲戚去贺去罢!“说着活,刘瘸子喜着佯长去了。
过了几日,典了一块宅地,买了一担盒于,雇个闲汉挑了,自己买了一顶新青毡帽,把脸洗得光光的,借了一件新青布大袖直掇,一条白布短裙,只因瘸腿,借不出鞋袜来,却是一双旧鞋,左脚的鞋是踏破了前半边的,借个驴儿骑着,来到汴河桥,问了黎家门首,下驴来敲门,把驴儿栓在一根卖酒的竿子上。黎家娘女正在家吃午饭,听得敲门,叫憨哥去开门,问是谁,憨哥走出门来一看,只见一个瘸人在门外,领着一个人担着四个盒子,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刘瘸子道:“这是黎指挥家么,”憨哥道:“正是!”那瘸于朝上忙忙作揖道:“我是他家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