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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觉得,人们对《红楼梦》,对具体到贾母在宝玉娶媳妇的问题上对黛、钗二人的取舍,天平究竟朝哪位倾斜,完全可以做出不同的分析,各自保留不同的看法,像上面所说的那样一种看法,我也很尊重。但是,现在我要把自己的看法讲出来,供大家参考。
宝玉的婚事问题,形成情节波澜,最早是在第二十八回。临近端午节,贾元春派夏太监出来给贾府的老太太、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送颁赐的节礼,本来这也没什么稀奇,但是,这回的颁赐,宝钗那份跟宝玉完全一样,品种多而且高级;黛玉呢,则跟迎、探、惜等一样,比如宝玉认为最能衬托出女性腕臂之美的红麝串,她就没有。这是什么意思?历代的论家几乎都认为,这是元春在指婚。当然,元春可以更明确地指婚,可能是她考虑到宝玉年纪还小,就先这样比较含蓄地来表达她的一个意向,就是她觉得,将来她这个弟弟,应该娶宝钗为妻。
我不是从根本上反对元春指婚说,但是,我觉得大家要注意到,接下去的情节里,我们并没有看到本应是紧接而来的反应,王夫人和薛姨妈首先应该感到高兴,对不对?贾母似乎也应该有个态度出来啊,毕竟这是元妃的意思呀,可是,看不到相关的文字,反而是写了些别的事情。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家千万别忘了,就薛姨妈而言,她那宝贝女儿的前途,首选,并不是嫁给宝玉。他们家为什么来都城?其中一个很大的目的,是要让宝钗参加选秀,以成为陪侍、才人、赞菩。书里以宝玉为本位,叫宝钗姐姐,叫黛玉妹妹,前面我分析过,故事进展到那个阶段,宝玉是十三岁,那么,宝钗大体应该是十四岁,黛玉应该是十二岁。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第四十五回,应该也是宝玉十三岁那一年,黛玉有句话,说,我长了今年十五岁,这与前后文都不对榫,而且各个古本,一直到通行本,这句全一样,这是怎么回事?我想,是个笔误,而且也不一定是曹雪芹本人造成的,有可能是后来抄书的人抄到这里,觉得十二太小,把二描改为了五,而这个抄本成了后来各种转抄本的底本,于是就都成了黛玉十五岁。这里不细讨论黛玉的岁数问题,还是来说宝钗,宝钗肯定比宝玉大,宝玉十三她就十四了,十四正是参加选秀女的年龄,她家带她到都城,为的就是能像元春一样,先选进宫里做女史,然后一步步升上去嘛。那么,究竟宝钗参没参加选秀女呢?我觉得,她参加了,而且应该就是在第二十八回那个时候去参加的。但是,她却没有被选中,只是曹雪芹写得很含蓄,没有明写,是暗写。而元春的端午节颁赐,给她的一份格外优渥,第一层意思,应该是安慰她,安慰这位美丽而聪慧的表妹;其次,才可能是,表达了那样一个意向,就是既然进不了宫,那么,将来可以嫁给宝玉,成为她的亲弟媳妇。
确立了这样一个思路,我就觉得,从那以后的一连串情节都容易解释了。不信你再细读读,那后面的情节里,宝钗显得非常烦躁,心情似乎总是很抑郁,频频失态,出人意表。还记得那几句对话吗?宝玉不过是因为百无聊赖,问了句宝钗为什么不去她哥哥的生日宴上看戏,她表示了一下嫌热,宝玉随口把她比喻为杨贵妃,她就那样地恼怒,仿佛被揭了伤疤一样,甚至于恨恨地说,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原来我百思不得一解,她说什么不行,怎么会说出这样的怪话来?现在我懂了,她选秀失利,不是因为她模样差,风度次,而是因为她没有过硬的后台,朝中无人,虽有一位表姐封了贤德妃住在凤藻宫,但贵妃是不能干涉朝政的,不能插手宫廷选秀事宜的,除非有皇帝本人的特许,而元妃显然也并没有被授予那样的特权。因此,宝钗本来就对宫廷选秀的不公平满腹牢骚,而宝玉又偏拿那样的话来灌她的耳朵,难怪她脱口而出,说了那样的话。摸清了她的内心活动,怪话也就不怪了。
按说,元春通过端午节颁赐,表达出了让二宝结合的意向,贾母如果也心存这个意思的话,她是一定要呼应的。可是,从书里往下的描写来看,她却毫无回应,是她头脑迟钝?不可能,我认为,她是装傻,你元春不是并没有明确指示,只是个暗示吗?那么,对不起,我就不接你这个茬儿。贾母不接茬,王夫人、薛姨妈即使心中暗喜,也就只好暂时不动声色。
接下去,就写到清虚观打醮,嘿,波澜陡起,元春的指婚,只是个暗示,那张道士给宝玉提亲,却是明明白白的。于是,贾母就发话了。那段话非常重要啊,你要读懂,不要误会。
我在前面,讲贾府的婚配之谜,得出的结论是,贾府在娶媳妇的问题上,向来是不含糊的,对门第出身、根基家业,那是非常讲究的。那一讲出来以后,马上就有若干个红迷朋友,以各种形式向我提出了同样的问题,他们就说,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张道士给宝玉提亲,贾母回答他的话里,有一句非常明确,叫做不管他根基富贵,就凭这一句,你那贾府婚配原则里,讲究根基富贵这一条,就站不住脚了。他们问:怎么解释贾母这句话?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现在我就来回答这个问题。
请注意,贾母说那段话,不是光跟张道士说,她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的,而在场的人里面,有一位,她是特别要她听清楚的,那不是别人,就是薛姨妈,而薛姨妈听见了,也就等于告诉王夫人了。
贾母的话,是这样说的,她说,上回有个和尚说了,宝玉命里不该早娶,要等再大一点以后再定。这不但是一口回绝了张道士,也等于是间接地否定了元春的指婚,她宣布,这个时候,谁都别来张罗宝玉定亲的事。接着她就说,表面上只针对张道士,其实,是敲山镇虎,她话里有话,她说的什么?她说,张道士你可如今打听着,打听好了来告诉我。其实这些话是虚的,她何尝真要张道士插手宝玉娶媳妇这件只能由她独裁的事,她拿着这些话做幌子,她就说了,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好,配得上就好,便是那家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要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贾母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必须让王夫人、薛姨妈知道,黛玉虽然没得到什么遗产,根基不富贵了,但是模样好,配得上宝玉,你们心里头笑她穷吗,那很好办,我有的是银子,还拿得出来,到时候不过是给她一副丰盛的嫁妆罢了,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当然,贾母不是不知道黛玉性格上有缺点,就性格而言,她也确实喜欢宝钗,曾经几次夸奖过,但在究竟宝玉将来娶黛还是娶钗这个问题上,她心里的天平是稳定地朝黛倾斜的。所以,她开头都没提性格,最后,可能是考虑到应该把话说得圆通一点,才补充说,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贾母的话,王夫人、薛姨妈不可能听不懂,这很杀风景。元春的指婚效果等于零,把宝钗嫁给宝玉的可能性在锐减。当然,她们也不会死心,因为生活里充满变数,她们还会在以后设法争取,期盼贾母心里的天平改变那倾斜的方向。
所以说,贾母是在极其特定的情况下,说不管根基富贵这句话的。第五十回,贾母一度对薛宝琴动了念,其实对宝琴家的大致情况,她应该还是有所了解的,但既然是要考虑婚配,那么,书里就写得很清楚,贾母不但向薛姨妈细问宝琴的年庚八字,还细问她家内景况,可见,哪里会在给宝玉娶媳妇这样的事情上,真的放弃根基富贵这一条原则。其实,说黛玉穷,那也只是说给王夫人、薛姨妈听,以针砭她们自以为宝钗阔的优越感,黛玉其实还是有根基的,而且是富贵根基,那根基就是贾母本人,泰山石敢当,谁可小觑?
因此,我还是坚持前面讲过的观点,贾府,以及四大家族别的家庭,在娶媳妇上,对根基家业,那是绝对不马虎的。第七十回有一笔交代,不知你注意到没有,说偏近日王子腾之女许与保龄侯之子为妻,凤姐又忙着张罗,看看,这就是他们那种家庭标准的婚配模式。
宝玉和黛玉,虽然听见了贾母对张道士的表态,但是他们完全不懂。回到家里,宝玉只是生张道士的气,黛玉呢,本来宝钗的金锁就让她堵心,忽然宝玉又得到一只金麒麟,收起来留着要给史湘云,史湘云自己早就佩戴着一只金麒麟,一金未除,再添一金,“金玉姻缘”的阴影更加浓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就跟宝玉怄气。这一回,两个人可闹大发了,真可以说是闹得沸反盈天,最后闹得惊动了贾母,贾母是怎么个反应呢,她说二玉“不是冤家不聚头”,说她没有一天不为他们两个操心,说她咽了气,就眼不见心不烦了,可又偏不咽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了。这样的描写,难道还能做出别的解释吗?我觉得,只能解释为,贾母一直在对二玉最后的结合保驾护航,但是这两位孽障,却全然不懂得她的一片苦心,非要胡闹。但即便这样,只要贾母一息尚存,她就还是要尽力地让二玉这两个冤家聚头。
贾母如此纵容二玉,她那想最后让二玉婚配的意图,已到了不避嫌疑,府里众人皆知的程度。书里一再地点明:第二十五回,王熙凤跟黛玉说,你既吃了我们家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当黛玉说她贫嘴贱舌讨人厌后,她又说,你给我们家做媳妇,少什么?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哪一点还玷辱了谁呢?按说,王熙凤在利益关系上,是王夫人一头的,但凭着她的乖觉,她已经看得很清楚,有贾母做主,黛玉是会嫁给宝玉的,这是一桩早晚会出现的事实,与其对抗,不如早点接受下来,因此,放胆开这样的玩笑。
第六十五回,贾琏的仆人兴儿跟尤二姐、尤三姐介绍府里的情况,说宝玉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就是薛姨妈—一位心里头最不希望二玉婚配的人——住进潇湘馆以后,一次宝钗在场,这样跟宝钗说,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周全?薛姨妈说这个话,可能是想观察黛玉的反应,是一次火力侦察,但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贾母心里那架天平的倾斜方向,人人清楚,脱口可出。当然啦,曹雪芹他就写了那样一笔,就是紫鹃听见了,忙跑过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紫鹃这话很厉害,你注意到她是怎么说的吗?她不是说,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而是说,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紫鹃确实聪慧,她知道,二玉婚姻的障碍,实际上就在王夫人那里。贾政作为父亲,虽然有最大的发言权,但他是不会忤逆贾母的意向的;王夫人呢,如果贾母非常明确地表达出她的决定,她当然也只能硬着头皮服从。但是,贾母也轻易不会那么做,那么,你贾母既然可以对元春的指婚意向装糊涂,我也可以对你这个婆婆成就二玉婚姻的意向一样地装糊涂,双方还很有得一斗。当然,那一定会是微笑战斗,是一种软磨硬泡的长期较量,看谁能笑到最后。
贾母心中的天平倾斜表现得最淋漓尽致的一次,是在第四十回。她领着刘姥姥到大观园各处去逛,先到了潇湘馆,因为前面对潇湘馆的室内陈设情调已有若干描写,到这一回就不再细写,只说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以为是公子的书房呢,贾母就笑着告诉她这是自己外孙女儿的屋子。显然,贾母对黛玉的生活方式和审美情趣都是满意的,后来提出窗纱颜色不对头的问题,但那并不是黛玉自己造成的一个缺点。吃完午饭,就写贾母领着刘姥姥到了蘅芜院,宝钗住的地方,贾母是头一回进去,原来书里只写到院中景色,屋里情况没写,情节流动到这个地方,才细写,说进了屋子,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一看,是怎么个反应呢?她的反应非常强烈,说,使不得,虽然她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不像,就是不像样子,有失体统,那么一个意思的简缩语。贾母底下的话,一句比一句厉害,说,二则年轻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些老婆子,越发该往马圈去了!这是非常生气的话,是非常严厉的批评。全书里,贾母对儿媳妇孙媳妇众女儿,从来没有过如此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