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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原合战-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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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喜多下野守三人到城外切腹。望留得他人性命。”
  直政立刻禀告了家康。家康从一开始就未真心攻城,遂痛快答应:“好。就让村越茂助去接收城池。”
  此时已是十八日晨。
  但还没等家康的命令传达全军,田中吉政的一彪人马已攻入了后门。见此情景,木工头正澄不禁恨得咬牙切齿。他深信自己被家康骗了。村越茂助赶到时,城内已是一片火海。原来,正澄在城内遍洒火药,大放其火,然后带领合族人登上了天守阁。
  烈焰中的天守阁上,石田一族开始自相残杀,刺死妻子,杀掉孩子。四处乱窜的妇女齐齐奔向南面山崖,纵身跳了下去……城内活生生一幅惨绝人寰的人间修罗场。女人们跳下的那面山崖,后世人名曰“女郎堕”。
  这座人们曾在《佐和山城歌》中吟唱过的石田三成的居城,顷刻间化为灰烬。这座居城未焚前,有人歌之日:
  客自京都来,顿辔佐和山。
  飞甍夺余霞,外绕八重练。
  引领高阁上,绮疏遥相瞻。
  回望琵琶湖,澄澄静如鉴。
  殚功骇心目,形巧难尽言。
  楼观穷精妙,长叹终百年。
  ……
  同时,大垣城也在水野胜成的猛攻下风雨飘摇。至此,石田三成精心描绘的美好图景,除了无情地带走无数人的性命,只留下一串串阴谋的丑陋爪痕,就在虚空中消失无踪……
  导致这场大悲剧的石田三成,究竟逃到了何处?他又在想什么?
  十五日夜,当三成逃到伊吹山时,从者只二十余人。
  冰冷的秋雨不断打击着这群落魄之人。雨水无情地灌进盔甲中,寒冷吞噬着众人。一个侍卫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件蓑衣给三成披上,即便如此,亦无法抵御寒雨的侵袭。
  十六日东方泛白时,一行人还在冰冷的雨中蹒跚而行。他们满怀恐惧,慌不择路。征朝战争时,身为监军的三成下令,严惩逃兵,甚至连脱逃者的亲人都要严惩不贷,而如今,他竟也沦落到如此地步……
  寒冷、饥饿、疲劳、困倦……一夜之间,他尝尽了人间苦难。当夜色渐渐褪去,狼狈的三成再也顾不上什么义理人情、虚荣体面了。
  “我们要到哪里去?”
  当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幡助六郎迷茫地问起时,三成答道:“那还用问?大坂!”
  尽管嘴上这么回答,可他内心却大为别扭。佐和山城定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一族男女老少皆无法解救。三成深知会出现这种局面,故未说要去佐和山。只是,他也从未想过能平安赶到大坂。
  “先歇一歇。”三成已累得走不动了。他找到一株古松,一屁股坐在树根上,然后拿出些在路上掐来的稻穗,默默搓起来。家康严禁食用生米,但这竟成了三成唯一的果腹之物。
  三成默默咀嚼着生米。随从们也学着他的样子,认真剥起谷穗来。
  不可思议的是,二十余人竟无一人把自己剥出来的米粒献给三成。在濒临死亡之时,人便是如此真实!开始时,理智告诉他们,必须守护好主子,但他们首先要保住的,乃是自己的性命……
  三成嚼了些生米,渐觉小腹发凉时,方陆续有人向他献米。
  “大人用些生米。”
  “这里也有,请大人用。”
  三成顿觉奇怪,从人搓米的手法比他熟练得多,大家纵未吃饱,但显然已不再那么饥饿了。一旦性命有了保障,人方又恢复了善良,仓廪实而知礼节,感慨终于让三成恢复了理智——今后,我究竟该何去何从?他忽然又想,在此之前,应该先自问究竟能做些什么,若是与敌人决一死战,人自然是多多宜善;但要逃遁求生,最好还是各寻生路。
  “我们就此别过吧。”三成说这句话时,下腹的冰冷和恼人的困顿正在拼命折磨着他。雨脚细了,可山间又飘起浓雾,天地都被浓雾遮蔽了。正因如此,乔装成农夫或樵夫,倒容易脱身。
  “我会向大坂去。大坂城有毛利辉元大人在辅佐少君。为诸位找出路是三成义不容辞的责任,但这么多人很容易引入注意。我们就此作别,有志者可悄悄赶赴大坂汇合,不去,三成亦不会怪罪。”三成认为,自己必须赶赴大坂。
  “大人既如此说,大家便散了吧。”说话的是渡边勘平。听他的口气,他仿佛不打算离开三成。
  “勘平,你也去吧。我一人就行了。我必须独行,否则易招人怀疑。”
  “不行。”
  “对。我们怎能撇下大人逃生?挑两三人陪同大人,其余的分散行动。野平三郎慨然道。
  “不!”三成厉声斥责道,“你们不能跟着我!”他语气斩钉截铁,斗志似又涌上心头。
  三成并非小人,他也不愿独自逃生。事实上,自从出战关原以来,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并不因失败而后悔。他的敌人既非家康,也非丰臣七将,更非小早川秀秋和毛利秀元。他只是要反抗。
  大谷吉继重气节,选择了在战场上死去。但三成却不想死在战场上,那不过是一名普通武士的死法。他要亲眼看看世上那些凡夫俗子的真实一面,看看这个赤裸裸的世界。他要高高在上,俯瞰世间。战事远未结束。赶赴大坂是一种战斗,即使在那里被捉、被斩首,也全都是战事的继续。石田三成决不会向任何对手屈服,一定要冷峻地看下去!这既是三成的希望,也是他的心志。
  “你们定有人不解,我且把其中道理讲讲。”
  食过生米的石田三成变得斗志昂扬,语气严肃,一时间竟无人开口。“不错,我是在逃难。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屈服了。石田三成发过誓,只要活着,就定要血战到底。敌人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最熟悉这一带地形的田中吉政一定已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把我找出来。他该到处贴下布告了。”三成呵呵笑了,“那布告上定写着悬赏百锭黄金,捉拿石田三成。你们明白吗?战场上倒也罢了,可这不是战场,若我和大家在一起,你们必须要杀掉那些为了取我首级而来的农夫。但这样做又有何益?而只我一人,他们便不会轻易发现,这便大大减少了赴大坂的障碍。你们明白了吗?就此别过,大坂再见!”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深知,三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么,就此别过……”最初开口的乃小幡助六郎信世,他说完,便站起身,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
  小幡助六郎离去,众人陆续站了起来。每个人都留下一句饱含深情的惜别之语,然后一个个消失在濡湿的山路上。
  三成面带微笑,一一向他们点头致意。唯有此时,他的坚强才化为温情。
  “若幸存于世,我们再相会……”
  “切要多加小心。”
  “我们必会在大坂相见。”
  惜别的话语各不相同,但每一言都饱含悲哀与绝望。
  待众人散尽,三成望了望四野,不禁想到,自己一人,会不会寂寞?但他脸上立时浮出微笑,他不但不寂寞,反而松了一口气。
  三成从一开始就在引诱、逼迫他人,对于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他还是去拉拢他人,把他们拖入派阀之间的争斗。回想起来,真是可笑。
  雨停了。天空仍然阴沉。杉叶尖上的水滴闪着晶莹的绿光,浓雾正在渐渐褪去。
  三成走了几步,肚子咕噜咕噜响了起来,由于受冻和吃生米,他坏了肚子。
  三成不由笑了。他想自己曾身为西军统帅,向强大的德川家康发起了这场要改变天下归属的大战,如今却成了孤家寡人,而且坏了肚子。幼年时的三成就光着屁股走遍了这片养育了他的伊吹山地,因为拉肚子,把粪便撒遍山间。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大人。”忽然有人拦住了三成。
  “啊?”
  “我们几个无论如何也不忍离去。只有我们三人……请大人收回成命,准许我们跟着您。”
  三成定神一看,乃是渡边勘平、野平三郎、盐野清介三人。三人向西而去,恐是后来又商议过,才返回。他们才是效忠主公、重情重义、值得赞赏之人。可三成不但没笑脸相迎,反而猛把脸沉下,狠狠瞪着他们:“不是说好在大坂相见吗?”
  “话虽如此,可把大人独自丢弃在这深山中,我们何颜见人?”
  “怎么,你们还想杀了三成不成?”
  “这……大人想到哪里去了?”
  “不想杀我。哼,看到三成拉肚子,你们是不是觉得可乐?混账!”三成怒声斥责。
  这让三人深感意外。在战场上拉肚子本是常事,不足为奇,三成却似以之为耻辱。难道是他身份贵重,不谙野战,抑或是争强好胜,死要面子?三人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我想一个人待着。”
  盐野清介轻轻吁了一口气,道:“无论怎么相求,大人也不改变初衷吗?”
  “在大坂见!”
  “既如此……大人保重。”渡边勘平似还不死心,道:“我等岂敢有嘲笑大人的意思?”
  “我已说过,在大坂会面。”
  “那……就此告辞吧。”野平三郎阻止了勘平。
  三成只觉腹部绞痛,急离开三人。他也想回头看看,挥手告别,也算是对他们忠贞之为的回应,但还没等回过头,腹部的绞痛已让他无暇多顾了。“没想到肚子里也藏有伏兵啊。”三成一边笑,一边快步钻进茂密的竹林。当他再回头望去时,三人的身影已从视野中消失了。
  “哈哈……请三位见谅。人真是麻烦。”三成急忙解衣。他一边蹲下来,一边自言自语:“哈哈!看来,人一生净是些不明不白之事啊。有趣。你就尽情折腾三成吧。”此时能够听他此言的,恐怕只有山中那些精灵和飘逸的雾气了。
  他又算计起来。为了活着,不能不逃出去。这里连稻谷都没有了。要想出去,除了向近江方向逃,别无他路,而近江乃是田中吉政熟悉之地。
  走出茂密的竹林,三成已作了决定:先到近江的伊香郡,然后从高野进入古桥。古桥法华寺三珠院住着三成幼时的师父善说,善说究竟会站到田中吉政一边,逐是会庇护自己,全由天定。想到这里,三成加快了脚步。可他刚开步,又有了便意……
  三成在山中足足流浪了三日。他先到了浅井郡草野谷,藏身到大谷山中。
  果然如他所料,这一带村子里到处插满了田中吉政的布告牌。若是还和随从们在一起,三成无论如何也不会摸到伊香郡来。布告牌上写着:
  一、若有抓获石田三成、宇喜多秀家、岛津义弘者,永远免除徭役赋税。
  二、若有杀得以上三人者,可获赏黄金百锭。
  三:若发现其行踪,速速上报。故意藏匿者,当事人问斩,家人亲族,一并问罪。
  田中兵部大辅吉政(印)
  庆长五年九月十七
  从告示牌上看,尚未被捕的似乎只有岛津义弘、秀家和三成三人了,小西行长和安国寺惠琼似已落入敌手。
  三成只身进入伊香郡,摸黑赶到古桥法华寺时,已是十八日夜了。就是这一日,其父隐岐守等人切腹自尽,佐和山城化为灰烬。只是,眼下三成还不知这些。
  许久没有如此晴好的天气了,夜空中繁星点点。一进入山门,成群的野鸡就扑棱着飞了起来。
  正如三成所料,一听见野鸡飞动,善说就从方丈室露出头来。三成扑了过去。他本想轻轻走过去,但就在看到善说的一瞬间,他脚下忽然被绊,几欲摔倒。
  善说脸上浮现出难以言表的苦涩,喃喃道:“啊呀,阿弥陀佛,果然是……”
  “是三成。师父……三成想您了……”
  善说忙把三成扶住,然后二话不说把他扶进方丈室,道:“难道大人还不知,兵部大辅已到了井口,近在眼前了。”
  “井口?”
  “是啊。木本到长滨之间已经严密封锁,飞鸟难过。不只如此,听说从木本一直到六十多里之外的敦贺,过往行人都要一一盘查。”说着,善说随手把门带上,但他未说要三成怎样。
  难道连这座寺院也无法藏身了?困惑顿时向三成袭来。“师父,您能不能先给三成弄点热粥。三成正闹肚子……大为不便。”三成强作笑脸,可善说似乎在思量什么,良久方道:“大人尚不知,便是今日,令尊、尊夫人,还有令郎,全都……自杀身故了。”说完,才把三成架到地炉旁。
  “哦,城池陷落了……”地炉旁,三成强忍住腹痛,自言自语道,“是啊,或许是未亲眼看到的缘故,总觉得这不像是自家之事。”
  三成总觉得善说之言半真半假。在七将的追逼下跑到家康处避难,家康不也宽恕了他吗?纵然让木工头正澄和其子右近太夫切腹,可那些妇孺,家康难道也不能饶他们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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