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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大的婚期定于正月二十六。
冈崎城派了重臣石川安艺守和酒井雅乐助前来送聘礼。水野右卫门大夫忠政与二人密谈了半个时辰,决定将婚期定于此日,比预想中的二十八提前两日。既定于二十六日举行大礼,二十四就得从刈谷城出发。到冈崎城后,于大首先要住进酒井府中,两日后,再梳妆打扮,嫁进本城。
刈谷城内突然忙碌了起来。于大要带两个侍女过去,最后选定了老臣土方缝殿助之女百合和杉山元右卫门之女小笹。百合年方十八,小笹和于大同龄,只十四。她们都削眉染齿,以便在于大遭遇不测时做她的替身。
“小姐还不谙世事,衣食起居自不必说,和广忠大人谈心、日常化妆等细枝末节,都得由百合你加以点拨。除了日常琐事,还要对饭食精挑细选,尤其要负责尝食以防中毒,知了吗?”老嬷嬷森江在准备嫁衣时,每当于大离开,便喋喋不休地对百合和小笹二人反复叮嘱。
“这是给阿部大藏的,这是他弟弟四郎兵卫的,这是给大久保新十郎的,这是给他弟弟新八郎的,还有,这是给石川的,这是给酒井的……”
于大还只是一个天真开朗的少女。她认真地检点完父亲送给冈崎重臣的礼物,便一脸无忧地笑问道:“母亲会到酒井府邸看我吗?”她歪着脑袋,显得那般天真无邪。
忠政已来过好几次,于大总是笑脸相迎。但忠政既知女婿广忠对他的反感,也明白儿子信元的心思。唯一可以指望的,唯于大的母亲华阳院,还有那些发自内心地相信“夹在今川与织田之间,若松平氏和水野氏相斗,只会两败俱伤”的松平氏重臣。
嫁妆并不奢华,但忠政特意加上了从泉州坍港带回的来自西洋的棉花种子和织布机。这既是忠政对未来的希冀,也是对松平重臣的一片心意。“用这种棉花纺出的布,既可做衣服,又可作为铠甲衬里,甚是结实。棉花收获之后,你先给夫婿织一件,再在领地内普及栽培。”
松平使者返回冈崎,送嫁妆的队伍不久便要从刈谷城出发。
天文十年正月二十四。较之即将出阁的于大,兄长信元似反而更为慌张,更为坐立不安。
“父亲,女儿走了。”
“嗯,自己多保重。”
“是。父亲您也多保重。”于大一一辞别家人。当她快要迈进大门台阶上的轿子时,回过头来,抬起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来送行的家臣。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里,没有复杂的情感,只有她那个年纪独有的天真烂漫。绣金衣带的光芒在罩衫下隐约可见,把于大衬托得更是楚楚动人。
一个侍女不由得拿袖口拭一下眼角,使劲儿咬着嘴唇,垂头站在那里。
“恭喜,恭喜!”
众人口中道贺,心中却隐藏着无限的凄凉。不知从何时始,“出嫁”这个词有了“人质”的含义。乱世之中,女人们只能锁住自己的感情,丝毫不得流露。
轿子被抬起来,一扇轿帘还开着。送行的人眼圈纷纷红了,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轿子出了本城城门。
出了本城城门,迈上高高的石阶。此时阳光格外明媚,从护城河附近的树林中传来黄莺的叫声。下了石阶,于大回首,嗅到了梅花芳香。队伍走到二道城,这时增加了两乘轿子,那是陪嫁的百合和小笹。于大接受两位侍女的问候,轿帘被拉下。出三道城城门时,队伍前后各增加了二十名全副武装的侍卫。其实,真正体现乱世纷争的安排,还在后头。
出了三道城城门,通过重臣宅旁的樱花树林,到了外城大门。门前已聚满了家臣们的家人,他们想乘此机会一睹城主爱女的风采。
“咦?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家面面相觑。不但轿帘紧闭,送亲队伍竟已增加到三支。一样的轿子,一样的打扮,三支队伍毫无差别。
第一支队伍的领头人乃小笹的父亲杉山元右卫门。人们自然认为这便是于大的轿子,于是目送他们走远了。正要散去时,又听得一声吆喝,第二支队伍过来了。此次领头的乃牧田几之助。无论是出身,还是武艺,他都丝毫不逊于杉山元右卫门,也是水野重臣。“这恐是以防途中不测。城主真是用心良苦啊。”
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讨论于大小姐究竟坐在哪乘轿子里。正在这时,第三支队伍出来了。领头人为土方缝殿助,他一脸严肃地走在队伍前面。
众人脸色大变。他们第一次见到戒备如此森严的送亲队伍,不由感到惶恐和紧张。
波太郎此时正藏身于刈谷城北一里半、靠近池鲤鲋的逢妻川边的小茅屋中,静待信元的消息。
此处俗称八桥,如今已无人再想起它的名字,但在《源氏物语》中,这里便是燕子花的名胜之地,亦为远近闻名的水乡。附近水路交叉,小桥密布如蛛网。
从小桥到枯芦苇丛,再到堤岸背阴处,埋伏着上百人。不仅如此,前方的一处民房到对岸的今村、牛田一带,处处都有周密的安排和部署。民房里的百姓、水面泛舟的渔夫、田野里耕作的农夫,都是波太郎的手下。他们都是浪人,只要波太郎一声令下,立时便变成水兵、强盗,进时有条不紊,退后了无踪迹。
一个扛着铁锨的农夫哼着小曲儿,来到波太郎藏身的茅屋:“小人乃信元大人派来报信的。”
细柱柳的树梢泛着白光,水面上蓝天倒映。一只农家小船停靠在小屋前。农夫从树干上解下小船,对着水面,似在自言自语:“一共三支队伍,有两支是幌子。据说第二支是真的。”
“第二支?”
“是。”
“哦,你去吧。”
那农夫若无其事地划着小船,朝对岸驶去。波太郎向一个在屋内烧火的老头儿递个眼色,那老头儿便拿了一块脏兮兮的布蒙住脸,走了出去。他要去向陆路传令。
屋里只剩下波太郎一人。他手边放着一个鱼笼和一根鱼竿,鱼笼里有五六条小鲫鱼。
“差点忘了。”波太郎小声嘀咕了一句,走出小屋,来到堤坝上,将一块白布挂到一株榛树树枝上。那块布在茫茫的平地上闪着白光,煞是显眼。波太郎提着鱼竿和笼子,缓缓走下堤坝,将鱼线甩进河里。
波太郎钓上第二条鲫鱼时,第一支队伍走了过来。他并未抬头,只是紧紧盯着倒映着蓝天的水面。队伍顺利地过了桥,朝对岸走去。
第二支队伍到了。波太郎还是没有抬头,似已完全沉浸于垂钓之中。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紧紧盯着水面。队伍正要上桥,突然,周围一阵呐喊,一群浪人从枯芦苇丛和堤坝背阴处冲了出来,将送亲队伍团团围住。
“无礼之徒!”
“不许过来。否则格杀勿论!”
“快!快!调转船头!”
就像捅破了马蜂窝,平静的水乡突然陷入一片混乱,但波太郎依然凝视着水面上的浮标。
河岸上一片刀光剑影。追杀的、被追杀的、叫喊着持剑相向的、手持大刀守在轿子旁寸步不离的,乱作一团。两厢紧张地对峙,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田地中劳作的农夫纷纷道:“怎的了?怎的了?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像是要去看热闹,纷纷朝轿子跑去。水面上亦有近二十只小民船向岸边靠拢,船上的人纷纷取出藏在舟中的刀枪,加入围攻者之列,强弱之势转眼就分明了。
送亲的侍卫被第一拨浪人纠缠着,哪还有工夫应对新来的围攻者?
“不能让他们夺走轿子。轿子——”
“我们誓死保护小姐!”
一阵阵悲壮的叫喊声。阳光下,刀剑分外明亮。不久,第一乘轿子被抬上小船,接着第二乘也被抬上了另外的小船。
当第三乘轿子被抬上小船时,被围攻的侍卫发一阵大喊,奋力突破包围。其中两个人发疯般跳进水中,划起阵阵白色的浪花,拼命游向小船。但船已过了河心,和先前的两只小船混在了一起。然后,三只小船朝着三个方向驶去。每乘轿子上都盖着草席,双方都分不清哪顶轿子是于大小姐的了。
“别让他们跑了,快追!”
送亲的侍卫分作三支,一支往下游跑,一支往上游追,剩下的则过桥向河对岸跑去。背后,敌人仍紧追不舍。此时,波太郎方才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三乘轿子,脸上并无丝毫喜悦,也不似故作镇静。“是第二拨吗……”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开始收线,然后,慢慢走上堤来,取下挂在榛树上的布条。谁也看不出他便是这场骚乱的指挥者。
“都是鲫鱼……”
处处都在激烈地厮杀,但波太郎视若无物,转身朝刈谷去了。
大概走了五六町,波太郎突然停下脚步。他远远看见第三支队伍走了过来。他们当然应该知道了八桥一带所发生的事情,但步伐丝毫不乱,戒备绝无松懈。
“糟!”波太郎暗暗叫苦。他扭头望去,河面上已看不见那三只载着轿子的小船。不知何时,水野的队伍也已停止了追赶。
“不愧是右卫门大夫,连亲生儿子都瞒过了。”
波太郎叹息一声,看来,于大必在这支队伍之中。队伍俨然有序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当第一支队伍快要到达从冈崎城前流过的矢矧川附近的药王寺时,第三支队伍已过了今村,正要穿过宇头鹫取神社的树林。队伍领头土方缝殿助,他早已知先前轿子被劫。“应该到此为止了吧……”
抬头看了看已经偏西的太阳,缝殿助微微一笑。从他从容的微笑中可知,信元与波太郎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了。但缝殿助并不知此次袭击竟是信元的主意,因为突袭和放火乃织田信秀最为得意的手段。利用八桥一带蜘蛛网般交错纵横的水路作掩护,埋下伏兵,缝殿助坚信此乃信秀所为。
派这些分居各处的浪人前来抢夺,一经得手,人员便旋即散去,要想在同一日再将他们召集起来,却是绝无可能。况且,这一带已是松平氏的领地。土方缝殿助微笑着看着队伍里的三乘轿子,自言自语道:“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于大小姐长什么样。”想到织田信秀如今正暗自得意地迎接那乘轿子,缝殿助越发欣慰。正在这时,左手边的鹫取树林里传来一阵呐喊。
“咦?”缝殿助停下马,他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三十骑左右的马队疾风般从树林中冲了出来。
“啊!”士兵们同时转身,迎击敌人。此次不是身着便装的浪人,而是全副武装的士卒。这群士兵从何而来,又是怎样窜到此处的?织田信秀用兵总会出其不意。他洋洋自得,以战争为乐,几似专为乱世而生。缝殿助不禁脊背发凉。
“他们肯定还有人,不要只顾眼前。”
缝殿助扯着嗓子大声喊道。话音刚落,一群身着便装的盗贼手持大刀,从队伍右侧冲杀过来。
显然,这帮人来自尾张。他们趁着护卫队迎战马队,恶狠狠从背后杀了过来。马队也趁乱挡住去路。当大刀队和马队杀进队伍中时,那三乘轿子竟已没了踪影。
“坏了!别让他们跑了。”
“追轿子!快!”
难道这支队伍也只是一个圈套?缝殿助毫不惊慌,他手持大刀,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此时,一骑使者朝混乱的队伍飞奔而来:“土方大人!土方大人!第一队遭到袭击。在药王寺附近,第一队……”
缝殿助一听这话,不禁趔趄了一下。“坏了!”他低低地发出一声悲鸣。
缝殿助开始急躁不安。一个盗贼手持大刀紧紧缠住了他,让他脱身不得。就在他丝毫也不敢分心时,那位使者继续忙乱地大喊:“土方大人?……大事不好!请您先别管这里了,赶快去支援药王寺。”
使者的喊声当然也传到了敌人耳朵里。看见敌人有些动摇,缝殿助突然大喊一声:“呔!”他挥舞着手中那把引以为豪的大刀,斜砍向敌人。对方大叫一声,后退一步。缝殿助趁机飞快地跳到一边,带着愤怒和怜悯,走近骑马的年轻使者,一刀朝他劈去。
“啊——”
使者手里缰绳一松,翻身落马。
周围的人不由得向四下散开。被钢刀砍伤左胸的使者落马之后,那匹烈马竖起前腿,在原地狂嘶。
“休要惊慌!”缝殿助大吼一声,抓住缰绳。“千万不要惊慌,以免敌人有机可乘。这是敌人的诡计,试图夺下我们的轿子,他们想调虎离山,骗我们前往药王寺,各位万万不可上当!”
他大怒,把使者踩在脚下,极像抓鬼的钟馗。听说是敌人的阴谋,送亲的队伍稍稍停止了慌乱。敌人似乎也相信了这话,大刀队中的一些人抢了轿子,慢慢向北方撤离。
不久,敌人的马队便从混战之中冲出一条道,朝鹫取神社疾驰而去。缝殿助不禁心急如焚,只有他知道于大的轿子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