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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院忍着泪水,低下头去,这并非她的真实意图。酒井、石川、阿部和植村四家老的家人已经移至骏府。今川氏将松平氏的全部赋税据为己有,同时却也保障了骏府人质的生活。因此,多一个人去骏府,便可以减轻一点冈崎的负担,但华阳院的目的不在于此。
今春以来战争不断,寡妇急剧增多。松平氏如今连参战的人都吃不饱,孤儿寡母就更无人照料了。还不仅仅是无人照料,这些孤儿寡母的悲惨生活,将给那些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士带来巨大的心理阴影!华阳院想向雪斋说明一切。她想以带人作陪为借口,将那些苦命的人带到骏府以糊口度日!
“我再说一遍……”华阳院道,“这样下去,冈崎人的斗志必将日益消退。”
“你是说我对冈崎众人太苛?”
“是。请见谅,大师确实有没看到或没想到之处。”
“噢。”雪斋两眼放光。在三河,只有这个女人敢直接向他——人称为骏府“法王”的今川氏元老提出批评。雪斋禅师嘴边不禁流露出笑意。“现在大战在即,确实可能有所疏漏。我想听听师太的看法。”
华阳院施了一礼,回头看了看。只有一个侍女陪她过来,如今正坐在隔壁房间。华阳院向那女子招了招手。雪斋微笑着望过去。一个十八九岁的盘发女子面无惧色地来到华阳院身边,伏下身子。“太夫人。”她脸色青紫,颧骨凸出,眼含怨恨,但举止却十分文雅娴静。
“这是谁?”雪斋恢复了禅师的威严与敏锐。
“是佛家至宝,却连胎儿也保不住。”
“至宝?是您的下人?”
“下人?”华阳院讽刺地撇了撇嘴,“她乃家老植村新六郎氏义之女,家老本多平八郎忠高之妻。”
雪斋僵住,“连家老的夫人看上去都像个下人,众人生活当是何等窘迫啊!”
“不,大师错了。”
“噢,还请赐教。”
“冈崎的女人绝不是让前线的丈夫满怀后顾之忧的愚人。她们有忍受贫穷的力量。她的公公忠丰在前年攻打安祥城时,顶替广忠而死。丈夫忠高又在今春一战中壮烈身亡。”
“我知道。忠高的风骨的确令人钦佩。忠高好像只有二十二岁吧?”
“是。”
“那么夫人贵庚?”
“十八。”那女人回答。她眼中没有泪,单是流露出深刻的愤怒,声音凛然而清澈。
“你把忠高的事告诉大师吧。”华阳院吩咐道。
“是。我丈夫以为,这一战是要解救少主,所以他说,若届时不能显示出冈崎人的决心和魄力,会被别人轻视。他还说,本多家的血脉到此终结。他还令我再嫁。”
“哦?”
“奴家乃平八郎忠高的妻子,绝不能输给他……”
雪斋不禁转过脸。二十二岁的本多平八郎在攻打安祥城时,不停大喊:“跟我来!看我的!”他一边大叫一边厮杀的情形,如在眼前。雪斋知道本多已经抱定必死之心,也知道本多想以自己的死换取什么。
天正十八年三月十九日。直到他在夕阳中全身中箭,在安祥城下身亡,一直在不断呐喊:“休要让人说竹千代的家臣软弱。跟我上!”
但是,华阳院为何要将忠高的夫人带到我面前来呢?雪斋暗想。
“忠高宁愿本多家绝后……”华阳院好像在自言自语,“如果他知道妻子已经怀孕,该多么高兴……唉。”
雪斋不由瞧了一眼那女人的肚子。那女人腹部隆起,的确怀孕了。她低下了头,但没有哭,而是睁大眼睛,狠狠地盯着榻榻米。雪斋转眼望着庭院,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终于渐渐明白了华阳院的真正用意。
这都是佛祖的托付——华阳院这样说,但佛祖托付给男人和女人的任务不尽相同。雪斋是临济宗的继承者。佛祖要求他的,并不仅仅是对今川家保持忠诚。他还要通过今川去拯救那延续百年的黑暗乱世。雪斋明白,佛祖并非仅仅命令他一人来拯救乱世。法力无边的佛陀也同样托付了致力于创造太平的织田信秀、甲斐的武田氏、相模北条氏、长门毛利氏和越后上杉氏D人们内心都在期盼太平。谁都不是盲目发动战争,而是因为听到内心深处“拯救乱世”的呼声,才去参战,但究竟有无实力拯救这个乱世呢?
“师太所说之事……”雪斋仍然盯着庭院,“你是要这女子陪你一起去骏府?”
“是。但是……并不仅仅本多平八夫人一人。”
“师太想将那些战死的武士家眷一起带到骏府?”
“正是如此。”
“师太。”
“是。”
“你听到了佛陀的悲音。女人们听到的佛音总是植根于深厚亲切的慈悲胸怀……但男人们……师太知道吗,他们的责任更大、更可悲?”
“大师是说……战争也是我佛慈悲吗?”
“不战斗,无道之世就会持续。战争虽不慈悲,却可以抑制无道的蔓延。在人们内心深处无不蕴藏着慈悲。”雪斋说到这里,摸了摸法衣下的具足,终于微笑了,“那么,就依了你吧。”
“多谢大师慈悲为怀。”
“和尚我虽答应师太的请求,与师太的看法却截然不同。”
“有何不同?”
“我情不自禁为通过女子之口表达出来的佛音而欢呼。”雪斋紧紧注视着华阳院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回应。
“和我想法一样的战士愈多,太平就到得愈快。但为道义而战之人实在太少。”
“是……是。”
“净土真宗有莲如上人。活着的武将中间,据说越后的上杉和甲斐的武田都是佛门弟子,但是……”雪斋突然身体前倾,“我却手沾鲜血,师太。”
“……”
“对冈崎众人,我尤其残酷。师太,你能明白我的心思吗……”那低低的尖锐的声音,令华阳院全身一震。
“你明白吗?”雪斋逼问道。
华阳院不能回答。对冈崎众人尤其残酷——有必要吗?
“师太不言也罢,但师太认为我是佛门弟子,还是今川家臣?”
“啊,这……”
“我是佛门弟子。但我不是弃绝红尘的佛门弟子。我是带刀的佛门弟子。你明白吗?”
“是。”
“无论世人骂我如何残忍无道,那都不是我雪斋——个深谙佛理者应该介意的。那么雪斋为何老是拘泥于小小安祥城呢?”说到这里,雪斋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用手指着庭院中的绿树。“在那一片绿色之中,只有一株红枫。”
华阳院点头。诚然,那株红枫分外惹眼。
“夏日里,那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绿叶也许会以为它是怪物,奇怪为什么只有它如此红。但当季节变换,周围的枫叶全红了时,那红树便会悄悄隐没于漫山遍野的红色之中。从此谁也辨认不出来那棵红枫,于是它渐渐被忘却,有时反而恐还被人责怪它不够红。我想成为那棵树。我渴求那种具有红枫之心的武将!师太,那……那就是我执著于攻打安祥城、并对冈崎众人尤其残酷的缘由。师太明白吗?”
华阳院仍然大睁着眼睛。她似乎懂了,又未懂。
“哈哈哈……”雪斋笑起来,“我想要竹千代公子,师太。我要将他从织田信秀手中夺过来,然后送到骏府悉心培养……这样说,你明白我为何对冈崎众人如此残酷了吗?此后的事不用说……说太多,容易变成谎言。说了谎话,会被恶魔割去舌头的。哈哈……”
华阳院屏住呼吸。这个披着袈裟的带刀僧侣,蜷缩在某个角落苦苦挣扎,这一切令她内心疼痛不已。他想一手培养竹千代。他为什么不将这样的希望和精力倾注在今川义元的儿子身上呢?也许,义元的孩子身边有父亲、权臣、内庭无数妖媚的侍女。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孩子,雪斋无能为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孤儿竹千代倒可以任他调教。
“你明白了?”雪斋脸色变得柔和,“如果明白,就可以准备起程了。另,你去骏府之前……暗中去一趟阿古居城,去一看竹千代的生母。与她一别……当然,更重要的是,告诉她,即使竹千代转到骏府,有祖母跟着,请她不要过于牵挂。”华阳院用念珠抵住额头,许久未动。她终于看清了雪斋禅师的本心。惊讶和感激之情,在她心中掀起涟漪。
本多平八郎忠高的夫人也已经双眼通红。今川氏炽手可热的雪斋禅师,竞比冈崎人更为竹千代着想……如果视死如归的丈夫忠高听到这一切,一定会舒心地微笑。
“谢谢您。”过了一会儿,华阳院轻声道,“我会依言去女儿于大处,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莫要慌乱……”
雪斋没有回答。“下一个……”他催促着贴身侍卫。
华阳院带着忠高夫人离开了本城。秋意渐浓,漫山的红叶都快红遍。华阳院回去时忽然领悟过来,她明白了雪斋禅师为何对骏府的连连催促态度漠然。他要等到秋收完毕,他无疑在等待,筹待敌我双方的百姓顺利收获辛勤耕耘了一年的果实。
华阳院的估计是对的。秋收已完成十分之七,稻田逐渐显得空旷起来。
“你要和我一起到阿古居城吗?”
“是。我永远和您在一起。”
“你怀有身孕,不觉辛苦吗?”
“不……我本来就是每天在水田里劳作的女人。”
二人站在酒谷,默默眺望着壕沟对面的田野。
第三日,夫人与二十六个年轻武士的家眷,一起踏上了旅程,前往骏府植村新六郎家人的住处。有两个人出城后,悄然向西而去。
外人眼中,华阳院像个尼姑庵的住持,而忠高夫人则像个下人。
就在二人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踉踉跄跄正要渡过矢矧川时,冈崎城里突然响起号角声。天正十八年三月以来剑拔弩张的对峙局面,即将演变成决战。难道猛将织田信秀想一举拿下冈崎城?还是今川氏的脊梁雪斋禅师击溃信秀的精锐部队,攻占安祥城?双方都志在必得。他们的胜败,决定了松平竹千代何去何从。
华阳院停下脚步,回头久久地望着冈崎城方向。此时暮霭浓浓,别说遥远的冈崎城,就是附近的灌木丛也看不清楚。
“快走吧。”她终于道,“我果然是三界无家。刈谷城如此……冈崎城也如此……”
忠高的夫人转过脸,咬住嘴唇。
第三十六章 再战安祥城
“战争已经开始了,不可大意。”久松佐渡守俊胜骑着马来来回回巡视着城池东北的堡垒,“今川治部大辅的家臣当中,雪斋禅师谋略第一。稍有不慎,他们便可能攻进尾张。”
多日阴雨绵绵,但今天天空逐渐晴朗起来,红土和沙地清晰可辨。
前天传来战报,今川军队已经开始对安祥城发动进攻,那之后却再无消息。以前信秀总会令俊胜出兵增援,但此次却令他原地待命。
俊胜原以为信秀有独自应对的自信,但后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听说自从信长成婚以来从未出那古野城一步的平手政秀,现作为信秀的幕僚赶往了安祥城。安样城城主是信长的异母哥哥信广。织田信秀和平手政秀都已经离开尾张,如此一来,尾张防守便变得薄弱。因此信秀让俊胜不要出城的真实目的,应该是——万一安祥城被攻破,也有个退路。
他们是在冈崎城东作战,还是把敌人诱进了安祥城?到现在仍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俊胜深感不安。于是,他一大早便派竹之内久六前往安祥城打探消息,自己则纵马巡视,鼓舞士气。阿古居谷秋收已毕,领民们很快就要迎来一个富裕的丰年;但如果在这个时候让敌人攻进来,烧房掠地,身为守护的他将颜面扫地。巡视了一圈,他返回城中。若是座大城,城池本身便已是完备的军事要塞,但阿吉居这样的小城,只不过是一个弱小大名的官邸。
“于大,给我水。”俊胜把缰绳递给下人,穿过院子,来到内庭,“战况让人担心,按理应该有消息来了。”他在走廊上坐下,满身是汗。微风徐徐,送来些许凉意。于大端着水匆匆走了过来。一个新的生命已经孕育在她的身体里。当她决心把自己完全交给俊胜之后,不久就怀上了这个孩子。
“生死有命……不是天命难违,而是互相杀戮。”俊胜一边喝着水,一边轻声道,“莫要太操劳。你一身系两命呢。”说到这里,他突然竖起耳朵。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山谷那边传了过来。俊胜顿时紧张起来。他猛地放下茶碗,立起身:“难道是久六回来了?”不止一匹马。除了久六,肯定还来了其他人。
“主公在哪里?”从马厩旁的柿树那边传来久六急促的声音,俊胜立刻起身,旋又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大声道:“久六,我在这里。”于大满脸期待,静静地望着俊胜。
久六匆匆走了进来,带着一个年轻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