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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茜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托……力生同志,把它……带给张伯驹夫妇。”陈毅的语气异样地郑重了。
“好的。”张茜连连点头。
陈毅似乎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使命,长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脸上,现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你猜,我在想什么?”他问张茜。
张茜把围棋拿开,没说话。
“多怪,我想起了莫干山。张伯驹先生说,我那首《莫干山纪游词》,将来会成为一篇名作呢,瞧,我也是爱听人夸奖的呢。”
说罢,他便静静地念了起来:
莫干好,遍地是修篁。夹道万竿成绿海,风来凤尾罗拜忙,小窗排队长。
莫干好,大雾常弥天。时晴时雨浑难定,迷失咫尺间。夜来喜睡酣。
莫干好,夜景最深沉。凭栏默想透山海,静寂时有虫哀鸣,心境平更平。
莫干好,雨后看堆云。片片白云如铺絮,有天无地剩空灵,数峰长短亭。
莫干好,最喜游人多。剑池飞瀑涤俗虑,塔山远景足高歌,结伴舞婆娑。
莫干好,请君冒雨游。石蹬千级试腰脚,百寻涧底望高楼,天外云自流。
莫干好,好在山河改。林泉从此属人民,明月清风不用买,中国新文采。
他念到这儿,睁开眼睛,孩子气地一笑说:“还记得莫干山么?这几天,我总是恍恍惚惚地又去了那儿。当初,我还曾对张伯驹说,有时间了,一起再到莫干山走一走,好好地写点什么。张伯驹的词确实有味道,讲究。”说着,他悠悠一叹道:“恐怕,我要自己一个人先去了。我这个人的毛病,就是一生爱入名山游!”
陈毅逝世后的第三天,天黑透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在后海南沿张伯驹的院门前静静地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人,手捧着一包东西,走进了开着街门的小院。
自从院里又迁进几户人家后,这里便成了一个杂院,街门也从不关了。
张伯驹和慧素已从广播中知道了陈毅同志去世的消息,正沉浸在无限的悲哀和追思之中。
房子正中,挂着那幅“大雪压青松”。两侧,是一幅长长的挽联。
慧素伏在桌前,正和着忧伤的泪水,画着一幅《海思图》。自从得知陈毅身患癌症之后,她便开始构思、开始画了。画面取的是当年陈毅在北戴河观海时的情景。场面开阔宏远,使人望去,顿生一种民族的自豪之感。
轻轻的叩门声。
慧素开了门。
好冷的寒夜!
中国科学院的秘书长、陈毅的儿女亲家秦力生走了进来。
“张茜同志不能来,委托我把这个送来。这是……老总最后给你们留下的。他说,很遗憾,没能帮你们解决困难。”
秦力生打开了那个包,把那副精美的围棋轻轻地放到了桌上。
然后,他详细地转达了陈毅去世前对张茜说过的那番话。
“真难为他……还记挂着……”张伯驹的声音哽咽了。
他知道这副围棋在陈毅心目中的地位,更掂得出它所代表的含义和分量。陈毅的围棋,天下驰誉。这样一副围棋,便更具不平常的意义了。
“秦先生,”张伯驹道:“我们能不能也给陈毅……敬一幅挽联?”
秦力生点点头
张伯驹马上拿出了裁好的纸,在饭桌上,挥毫写了起来:
仗剑从云做干城,忠心不易。军声在淮海,遗爱在江南。万庶尽衔哀,回望大好河山,永离赤县。
他定定神,换了一张纸,又开始纵笔写另一联:
挥戈挽日接樽俎,豪气犹存。无愧于平生,有功于天下。九原应含笑,伫看重新世界,遍树红旗!
七十二字,一气呵成,含了深深的爱,含了沉甸甸的情。
秦力生不住点头。
看一位书法家写字,这本身,也是一种享受。
那一边,慧素的《海思图》也最后画完了。
她把墨渖犹新的绢画小心地用白纸衬了,仔细地包好,交到了秦力生的手上,哽咽着说了一句“请带给……张茜同志……”话未说完,两行热泪便涌了出来。
二十一
1972年1月10日。京西八宝山公墓礼堂。
陈毅同志的追悼会,即将举行。
休息室里,人们纷纷前来看望张茜,要她节哀顺变。这时,忽然有人叫了起来:“毛主席来了!”
毛主席来了,来参加陈毅的追悼会!
这消息在人们的心头轰然了。
天很冷,毛主席穿着一件呢料大衣,下身只穿了一条薄毛裤,领口可见里面还套着睡衣,显见来得很匆忙。
毛主席是1月8日在签发中央送审的关于陈毅追悼会规格、悼词等文件时,才知道陈毅去世的消息的。关于规格的安排,本来只是按军队元老去世的规格进行安排的,主席和政治局委员一律不参加。主席皱着眉头看完了报告,将悼词中“有功有过”四个字划掉后,便签发了。
张茜已经分明地老了,面容憔悴。齐耳的短发,已经花白。她穿了一身簇新的军装,庄严而朴素。一见主席,张茜便哽咽地问:“主席,您怎么也来了?”
毛主席落泪了!
“我也来悼念陈毅同志啊,陈毅同志是一个好同志,是个好人!”
陈毅的几个孩子肃立在张茜身旁,主席一一问过了他们的名字,感慨万千地说道:“陈毅对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是做出过贡献、立了大功劳的,这已经做了结论。”
见到西哈努克亲王也来了,毛主席便向西哈努克讲述了去年9月13日林彪摔死于蒙古温都尔汗的情况,并强调说:“林彪是反对我的,陈毅是支持我的。”
主席的情绪有些激动。自从林彪的事发生之后,他也分明地衰老了。
追悼会开过后,毛泽东在灵堂里缓缓地走了一圈,看那些送花圈人的名字,看那些白色的挽联。
张伯驹那副对联,因为长,所以分外令人注目。毛泽东的脚步在张伯驹写的对联前停了下来。
好出色的文笔!寥寥百余字,生动、准确地勾勒了陈毅的一生,用字讲究,语韵铿锵。这里面的话,正是他许久以来要说的。
他有着太多的话要说。
他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这样的活动了。于是,往事被深深搅动了。
“这个张伯驹是什么人?”毛泽东问身边的周恩来。
周恩来略一迟疑,答道:“一位民主人士,是陈毅同志生前的朋友。”
“他没向我讲过。”毛泽东的眉宇间凝聚着巨大的力,又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北京。”周恩来转身见到了张茜,走过去说:“主席问张伯驹先生呢。”
张茜走到了主席的身边。
“这幅挽联写得好!”毛泽东又赞了一句。
他极少这样夸奖人。
“他就是那位把传世第一的字,传世最古的卷轴画捐给国家的那个人。”
“噢……”毛泽东猛然记起,问道:“他的夫人,是不是叫慧素?”
毛泽东的记忆力绝佳。虽然已过了许多年,他仍然记得这个名字。解放不久,何香凝向他讲过慧素这个人。毛泽东的私人藏画中,还有一幅慧素画的山水呢。
“对,就是他们!”张茜忙说:“到现在,他们不但没工作,在北京连户口也没有呢,好惨。陈毅活着的时候,总挂牵他们的事。”
毛泽东点点头,看着周恩来说:“对这样的人,应当保护,给出路。让他们为社会主义建设发挥作用。像张伯驹这样的人,完全可以安排到中央文史馆去嘛。他们本人,便是一部历史呢。”
追悼会后,周恩来马上责成童小鹏,对张伯驹的事进行了具体的安排。
人生充满了奇遇。
在那样的年代里,毛主席的每句话都是“最高指示”。于是,一切障碍都被瓦解、被击碎了。
那几天,张伯驹家天天都有人来,进进出出,脚步匆忙。邻居猜疑着,注视着,希望知道其中的秘密。
可是,这老两口太孤傲了,全没有一点儿老北京人爱串门、爱聊天的习惯,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在人们的心目中,这样的人是最遭人憎的,因为人们希望大家都一样,不能容忍哪个人特殊起来。
一转眼,他们到北京三个月了,临时户口限定的三个月期限到了。
那位让他们“走着瞧”的副主任又来了,查他们的临时户口,并郑重地告诉他们:这临时户口已经到期,要到派出所去重新办理。
慧素去了。
管户籍的民警分明是早已串通好了,慧素一去,管户口的女民警便说:“不能延期。要延,重新开介绍信来!”
“让我们……在北京过了春节,再回去,不行么?”慧素央求着:“现在……东北很冷,我们的年纪……都大了。”
“不行!”女民警无比威严地说:“都像你们这样,北京城受得了吗?上级指示,春节期间,严格限制外来人口。知道了吗,平时还可以延期几天,春节期间,一律不行。发现没户口的,一律遣送回去。”
“有病,也不行么?”
“都吃五谷杂粮,谁没病?”女民警真是铁石心肠,一点不肯通融。“你们可以先回去。过了春节,重新开一张介绍信,再回来。”
慧素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只得离开了派出所。
人生的路,真是太多艰难了。
回到家,伯驹问:“怎么样?”
“不行。”
张伯驹气得鼓鼓的。“不行就不行,他们能把我抬到东北去,我不信!”他倔了起来。
正说话间,副主任和管片的民警来了。
这回是先礼后兵。
“临时户口办好了吧?”民警笑着问。
“没有。”张伯驹冷冷地答道:“去了,你们的人不给办。”
“噢。”民警点点头,为难地搓着手说:“这是制度,谁也没办法。”
“没办法就没办法。这就是办法!”
“怎么?”
“等他们来抬我走吧,我等着!”张伯驹额上青筋一跳一跳的。快八十岁的人了,到头来竟连家也不许住,他转不过这个弯来。
民警的脸色变了,软中带硬地说:“你打算和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比试比试谁更硬吗?我有言在先,上级规定,拒不执行的,公安机关有权交遣送站负责遣送回去。你不是不信么,好吧,那就试试看。”说完,民警带着副主任气哼哼地走了。
这一次,看来是要动真的了!
慧素坐到桌前,抚弄着那对围棋盒,真想放声痛哭一场。这些人,真是逼人太甚了。
若在过去,他们还可以找找陈毅,如今,陈毅也故去了,还能求谁呢?
春节临近,天更冷了。
街头巷尾,到处可以看到“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欢庆新春,斗私批修”这样的标语了。同热闹的外面相比,这里全然成了一个孤独的角落,没人理,没人问。邻居几家,孩子们穿上了新衣,又笑又跳。街门中,人进人出。串门的,送礼的,整天不断。而张伯驹的家中,却像坟墓一般死寂。
年关近了,慧素的心事也更重了。听说,有的地方已经在开始往外地赶人了。
除夕的前一天,街道送来了一份正式的通知,要求所有没有正式户口或临时户口的外来人员在春节前离开北京。张伯驹把通知看了一半,便扯了个稀烂,丢到了门外边。
这一回,他准备干到底了。反正已经活了这么大,死了也够了。他决心已定:宁可受罪,再不受辱。
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半辈子。当年,为了北平的和平解放,他曾奔走呼号,将生死置于度外。如今,北京却容不得他。再有两天就要过年了,他这么大岁数了,还能过几个年呢?可是,这里的人却要像倒垃圾一样把他倒出去,连个年也不让他过。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不理解。
他也无法理解。
天黑时分,落雪了。
有雪的晚上,总是分外地安静。
他写好了“绝命书”,坐到了椅子里,回想着往事。
可惜,傅湘故去了,王樾年纪太大,也不能来。他希望能有个人谈一谈,可是,却没这样的人了。人一老,最怕的并不是死,而是孤独,一种被抛弃般的孤独。
远远的地方,传来了放鞭炮的声音。虽然只是疏落的两三声,却勾起了他深深的回忆。
他问自己:这辈子,究竟哪一步走错了?
若是让他重新选择,他会选择一条怎样的路呢?
院子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细一听,听得见门外还有汽车的发动机声。
“他们真来了!”张伯驹暗暗地说。脸上,现出了一副刚毅的笑来。
慧素已经穿戴停当,东西也收拾好了。
“张伯驹同志是在这里住么?”有人敲着玻璃窗问。
“在!”是一字瓮声瓮气的回答。
门开了,三四个穿制服的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