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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毅系列传记-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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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大千自付便是输了,也可赖三分,便不假思索道:“可以。不过,我不会输。你拿出证据来。”
  “你若输了,便拜这临画的人为师,不过分吧?”
  “可以。”大千叫道:“真有这等高手,还怕求不到呢!”
  张伯驹取过画竿,挑住手中那幅画的一头,把另一幅《雪峰图》挂了起来。
  两幅画,一模一样。
  张大千叫道:“怎么能说这一件便是真本、那一件便是临本呢?干这行,我的经验多了。有一回,罗振玉借给我一张苦瓜和尚石涛的中堂山水,我临了一幅,把假的还他,他深信不疑。后来我拿真的去和他换,他还不换呢!这套猫匿的东西,不新鲜了。”
  张伯驹却不理他,招手叫过慧素,笑着说:“哈,人道南张北溥,如今南张要拜到你的门下了,来,看看你这个学生。大千兄,还不快来见过师傅!”
  张大千愕然。
  他不相信这画竟出自慧素之手。
  慧素脸边儿一红,说道:“你胡说什么,能给张先生当学生,慧素便感激不尽了。”
  张大千知道慧素为人一向认真、不苟言笑的,听她这么一说,开始相信了,问道:“那……吴历的真本呢?”
  慧素从书橱中取出那幅已被水浸坏了的原件,递给了张大千。张大千细细看了,连连跺足而叹。他这个人却是应了便做的,恭恭敬敬站在慧素面前,行了个大礼,直弄得慧素面红耳赤。
  张伯驹把事情原委一说了,众人皆惊叹。这两幅画,慧素临了十四天,伯驹也在边上指点了十四天,可谓炉火纯青。慧素的功力,加上伯驹的眼光,在这幅画上达到了完美的结合。
  章士钊道,“慧素将来定有造就,我们每人题一句,也为今天留下纪念,如何?”
  众人一致说好。伯驹便让家人备好了纸笔。公推之下,章士钊最先挥笔,题了一句。接下来是黄宾虹、孔德成、沈尹默、潘伯鹰、溥心畲。张大千早已想好了句子,拿过笔来,也不犹豫,便写了一行:
  神韵高古,直逼唐人,谓为扬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项背。
  放下笔,张大千又道:“丛碧兄,这重男轻女,实在是要不得了。依弟之见,莫若让大家都看一看,你把这一幅也裱了,裱得大一点儿,给人们留下题词的地方,将来,也算是个纪念物儿呢。”
  张伯驹点头称是。
  待众人走后,张伯驹便亲自拿上另一幅《雪峰图》,让人裱成了中堂大幅,所留空白,远大于画心,几位名家的题字,也裱在了上面。未久,这件事越传越广,许多人闻讯而来,一饱眼福,并于画上题词。时间不长,便已题满了。题词的人,达五十多个,蔚为奇观。
  画一挂出来,便是满堂彩!
  大家细辨着在画上题名的人,只见夏敬观题道:“妙似冰蟾笔,能追墨井踪,为谙松柏性,写出岁寒容。”
  陈庸题道:“墨井安能独擅名,纤纤女手白描成。漫劳重立门前雪,云水光中老眼明!”
  傅湘题道:“瀑光寒不流,山容静逾妩,幽入夜未眠,坐玩群玉府。”
  众人一一看去,五十多家题咏,直看得眼都花了。
  “真正叫人扬眉吐气!”王雪涛的女弟子刘继瑛不胜兴奋地说:“潘大姐给我们女人好好地出了一口气!”
  何香凝喜爱地把慧素拢在怀里,笑着说:“我们的张夫人胜过了当年的管夫人(传说中的女画家)呢。女人画山水,也能有这样的造就,真让我们这些老派人羡慕了。是谁说的,女人只会‘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不是也有大匠之笔么?那些老封建,该都让他们看看!”
  刘继瑛道:“何老,您也应当在这上面题一句什么。”
  “不,我不题,”何香凝得意地一笑道:“让男人们题,也杀杀他们的威风霸气。凭什么就该女人众星拱月地捧着男人?”
  众人都道痛快,在边上的西谛和张伯驹反倒像是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成了众矢之的。众人说笑一阵,何香凝又问:“伯驹,慧素自打解放后,可是干了不少事,你呢?你干了些什么?”
  张伯驹喏喏连声,竟无言以对。当下,勉强答应了到文化部去工作,先当顾问。
  又坐了一会,何香凝等人便离去了。临走时,何老把《雪峰图》借了去,说是要让更多的人看一看。送走何老一行人,张伯驹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手里拿着一支笔,呆呆地发愣。慧素知道他有心事,给他沏了一杯热咖啡,放到桌边,便悄悄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他在想到文化部当顾问的事。
  每逢朝代更迭,总会有一批这样或那样的“遗老遗少”。前朝为官,新朝又为官,向为张伯驹所不齿。他更欣赏史可法、郑成功,自然还有郑所南。作为一个老资格的国民党人,他应当效忠于谁呢?他这个人,无论干什么,都特别认真,不盲从。一旦决定了,便义无返顾。
  他还想看看共产党到底怎么样。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化冰三尺,又怎能赖一日之暖呢?
  好多人奇怪他为什么没有走。张学良去了台湾,溥心畲、梁容若,都去了台湾。张大千则去了海外。陈诚1948年底便去了台湾,给他来过信,劝他去台湾,词义恳切,并夸了一番台湾如何好,如何有发展。可是,他连封信也没回。
  他也曾想过:共产党得了天下,会和他们这些国民党的人过不去。解放后,共产党一边搞土改,一边搞镇压反革命运动,中间还搞了一阵“三反”和“五反”运动,声势大得很。可是,却没有触及他。相反,把他当作“开明人士”对待。从内心来说,他喜欢现在的这种样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近乎透明,简单,坦率,很少等级的观念,似乎大家都是从老远的地方来,在这儿聚到一起了,彼此之间相敬如宾,没有什么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人际关系简单、直接。而从前,则复杂得多。那时,每个人都把自己武装了,像一个个圆球。所谓接触,只是那么一点点。礼貌多,真情少。谁也不愿意自己那个球削掉一部分,因为一厢情愿,仍旧只是一个小小的触点。像傅湘那样的人,王樾、张大千那样的人,委实太少了。如今呢,却比比皆是……
  或许,真是自己的脑子太旧了?门“砰”地一声开了,女儿闯了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爸,有空儿么?”女儿问得突兀。她已经十六岁,十足的大姑娘了,刚刚读高中一年级。
  “坐吧。”张伯驹指指旁边的一把椅子。
  女儿坐下了,问:“爸,咱们算是什么出身?学校里要填登记表呢?”
  “出身?”张伯驹皱眉反问:“问这干么?”
  “都要填的呢!”女儿的声音有些发急:“有人说,你是旧官僚,属于资产阶级。”
  张伯驹正色道:“官僚?谁?你爸爸是旧官僚?去问你妈,你爸爸什么时候当过官?”
  “那……是什么呢?”女儿有些迷惘了。
  “算什么都行,就不能算官僚。写上去,人家该说咱们吹牛了。你爷爷,倒可以算个官僚,当过河南督军。你爸爸这一辈子,从来都不想当官,要想当,也早当了。”
  “那……算资产阶级么?”女儿认真地问。
  “资产阶级?”张伯驹沉吟了一会,说道:“这个么,也算,也不算。咱们家有什么资产呢?抽屉里还有三千多万块钱(当时发行的货币,一万元相当于现在的一元),这所房子,或许能值五千万,就这么多。”
  女儿颇有点失望:“终不能算地主吧?”
  “不能。”张伯驹摇摇头:“咱们家没有地,一分地也没有,河南老家还有块坟地,一个宗祠。”他想了想说:“你把表放在这儿吧,明天我问问再说。”
  “爸,您为什么不出去工作呢?女儿扁着嘴道:”人家的父亲都上班儿的,您……“
  “明天爸爸就到文化部上班了,怎么说不工作?”张伯驹不愿被女儿看不起,不假思索地说道:“不信,去问你妈!”
  女儿高高兴兴地走了,张伯驹也站了起来,用力舒展了一下筋骨,似乎刚刚丢掉了一些什么,也像是刚刚得到了一些什么,觉得一阵轻松。
  许多时候,失去信仰同得到信仰一样,都是一种精神上的飞跃与解脱。
  第二天,他真的去文化部上班了。
  从此,他的精神找到了新的归宿。
  他这个人的特点,是从不轻易决定,也不轻易转变。一旦决定了的东西,便不后悔,而且不再去考虑这决定是否正确,只是想怎样才能把事干好。这一次,他的转变可以说是缓慢的,沉重的,却也是发自内心的。
  从这时起,一直到十多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一直到二十多年后他去世,他的信念便再也没有改变过。
  四
  他开始热爱新社会,热爱新社会中的人际关系,热爱蓬蓬勃勃的建设事业。上面布置下来的一点小事,他也是尽心尽力去做,忘早忘晚,似乎比什么都重要。他这个人多才多艺,对美术、书法、文物鉴定、戏剧、音乐等等,都有过专门的研究。在文化部里,他经常会提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抒发一些使人吃惊的见解。他坦白,直率,热情,无所顾忌,把国家的事看成是自己的事,很快,便受到了周围同志的好评。虽然已经垂垂老矣,但他终日想的,是怎样多干一点事情。
  事业使他年轻了,他庆幸自己在关键时刻做出了正确的抉择——没有到台湾去。
  可是,不久,他的热情便经受了一次严峻的考验。
  这件事,改变了他今后的命运,使他的人生之路充满了更多的坎坷和不幸。
  他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小老头,目光虽然游动,却是有力的,坚定的。
  “康生。”他自我介绍,同时,伸出了一只又湿又软的手。
  多骨的手,棱角分明的嘴唇,挺直的腰板,配上那副黑框的近视眼镜,使人一望而知他是个执著、自信而富有学识的人。
  张伯驹双手伸出,同康生相握了。
  他知道,康生是共产党里的大文豪。
  因此,那股肃然起敬的神情也全然出自内心。
  “我们随便一点,好么?”康生的问话颇有风度,有着一点山东人的豪爽,也有着一种领导者的从容。
  然后,他不等主人让,便坐下了。
  “听夏衍同志说,张伯驹先生在戏曲方面很有研究,今后,这方面的担子,你还要多担一点呵!”康生微笑着说,“新中国需要自己的新戏,不能总是《打渔杀家》、《凤还巢》、《借东风》。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请一位专家来牵头,搞点现代戏。毛主席有一封写给延安平剧院的信,张先生不妨看一看。新中国的舞台上,如果还是让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统治着,恐怕说不过去。当然,搞新戏,会有很多阻力,有些人不赞成,有些人不热心,遗老遗少的那一套,让人不舒服。听陈毅同志说,当年你也登过台,唱过《空城计》,对么?那个时代,是这样的,现在不行了。文艺要为政治服务。中央打算成立一个现代戏创作小组,想请你来牵头,你看怎么样?”
  “我不行。”张伯驹出言无忌,马上回道:“我是个局外人,刚参加革命工作不久,打打杂,或许还可以,让我牵头,这个我可真是干不来。”
  “哦?”康生皱皱眉,颇觉意外,顿了一下,用手轻轻压了压前额的头发,目光炯炯地说:“不要这么肯定,可以先试一试嘛。张先生,这也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旧瓶要装新酒,抱残守缺,是不行的哟!”
  张伯驹无言以对。
  康生站起来,抱着膀子,在书房中来回踱了两圈,最后站在了墙上挂的那幅《雪峰图》前,细细地看了好一会。画是昨天何香凝托刘继瑛送回来的,张伯驹想再欣赏一下,便挂在了那里,没有收起来。
  “你认为这种情致很好么?”康生背着身子问。
  张伯驹不知他想说什么,便道:“这是好多年前的了。”
  康生微微一笑道:“可现在仍挂在这里。”
  张伯驹道:“终是一种传统,似也无可厚非吧?”
  康生摇摇头,转过身来,口吻宽和地说:“作为一个国家干部,就要走在时代的前面。传统,说到底,其实是一种惰性,一种阻力。月下花前,弄月吟风,这是封建阶级士大夫的那一套。我看,张先生是人到了社会主义,心还没到。一脚在门外,一脚在门里,是不是?”
  张伯驹觉得有些气闷。解放以后,他见过不少国家领导人,还从未有人用这种教训的口吻同他说话。
  康生又道:“所以,思想改造问题,是一个长期、艰巨的大问题,不可小看。搞现代戏,也就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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