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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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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记得吧,有一次我从特韦尔动身去欢度圣诞,”阿纳托利把脸转向马卡林,流露出回忆的微笑说,这时马卡林温顺地、全神贯注地望着库拉金,“你是不是相信,马卡尔卡,我们飞也似的疾驰,简直喘不过气来。撞上了车队,我们从两辆车子上直冲过去。是不是?”
  “这几匹马真不错啊!”巴拉加继续讲下去,“那时候我把两匹幼小的拉边梢的马和一匹淡栗色的马套在一起,”他把脸转向多洛霍夫说,“费奥多尔·伊万内奇,你相不相信,几头牲畜飞奔了六十俄里;简直勒不住,非常冷,我连手也冻僵了。我扔开缰绳,并且说,大人,勒住吧,岂料我突然倒在雪橇里。并不是说非赶牲口不可,而是一直到地头也没法勒住。在三个钟头之内,鬼使神差地赶到了。只有那匹拉左边套的马倒毙了。”
  17
  阿纳托利从房里走出来,过了几分钟又走回来,他身穿一件束着银腰带的短皮袄,雄赳赳地歪歪地戴着一顶与他那清秀的面孔很相称的貂皮帽子。他照了一下镜子,装出在镜台前面他所摆出的那个姿势,站到多洛霍夫前面去,手中拿着一杯葡萄酒。
  “喂,费佳,再见,承蒙诸多照拂,非常感激,再见吧,”阿纳托利说。“喂,伙伴们,朋友们……”他沉吟起来……“我的青春的……别了。”他把脸转向马卡林以及其他人,说道。
  尽管他们大家是要跟他一同去的,但是阿纳托利显然还想对他的伙伴们说点什么激昂而且动人的话。他用那响亮的嗓音慢吞吞地说,挺起胸膛,摇晃着一只脚。
  “大家端起酒杯来,巴拉加,你也端起酒杯来。喂,伙伴们,我的青年时代的朋友们,我们都饮酒作乐,过了逍遥快活的日子,饮酒作乐,是不是?现在我要到国外去,什么时候我们还会见面呢?我们都过了逍遥快活的日子,别了,伙伴们。祝你们健康!乌拉!……”他说道,喝完一杯酒,砰的一声把酒杯扔在地上。
  “祝你健康。”巴拉加说,他也喝完一杯酒,用手巾揩揩嘴。马卡林含着眼泪拥抱阿纳托利。
  “哎,公爵,和你分别,我真觉得难受。”他说。
  “要走了,要走了”阿纳托利大声喊道。
  巴拉加刚刚从房里出来。
  “不要走开,站住,”阿纳托利说。“把门关上,大家都得坐下来,就这么着。”
  关上了房门,于是大家坐下来。
  “喂,伙伴们,现在要走了!”阿纳托利站起来说。
  仆人约瑟夫把手提包和马刀递给阿纳托利,大家走进接待室。
  “皮袄在什么地方?”多洛霍夫说,“哎,伊格纳特卡①!你到玛特廖娜·马特维耶夫娜那里去,要那件皮袄,貂皮女外衣。我听人家说,要怎样悄悄地带走姑娘,”多洛霍夫丢了个眼色,说道。“要知道她穿着一件在家里穿的衣裳半死不活地窜出来;你只要稍微迟延,她就会哭哭啼啼,又是喊爸爸,又是喊妈妈,马上就会冻僵的,要往回走,你得马上用皮袄把她裹起来,抱到雪橇上。”
  那个仆人拿来一件狐皮女外衣。
  “傻瓜,我对你说了,要一件貂皮女外衣。哎,玛特廖什卡②,貂皮女外衣!”他高喊一声,使得远远的几个房间都听见他的喊声。
  ①伊格纳特卡是伊格纳季的爱称。
  ②玛特廖什卡是玛特廖娜的爱称。
  那个俊美、消瘦、脸色苍白的茨冈女郎,露出一双闪闪发光的乌眼睛,卷曲的黑发泛出瓦蓝色的光泽,她披着红色肩巾,手上拿着貂皮女外衣,走出来了。
  “好吧,你拿去,我不是舍不得这件外衣。”她说道,显然她在老爷面前胆怯,心里舍不得这件女外衣。
  多洛霍夫没有回答她的话,拿起这件皮袄,随便地披在玛特廖莎①身上,把她裹起来。
  “就这样,”多洛霍夫说,“以后就这样,”他说道,之后他竖起她的衣领把头围住,只是在她的脸前面敞开一点,“以后就这样,看见吗?”他叫阿纳托利把头凑近领口,从领口可以看见玛特廖莎妩媚的笑容。
  “喂,玛特廖莎,再见,”阿纳托利亲吻她时这样说,“唉,我在这里饮酒作乐的日子结束了!请代我向斯乔普卡②致意。
  喂,再见!玛特廖莎,再见,请你祝我幸福。“
  ①玛特廖莎是玛特廖娜的爱称。
  ②斯乔普卡是斯捷潘的爱称。
  “好,公爵,上帝保佑您,赏赐您无上幸福。”玛特廖莎带着茨冈人的口音说。
  两辆三套马车停放在台阶旁,两个能干的马车夫勒住马,巴拉加在前面那辆三套马车上坐下,高高地抬起胳膊,不慌不忙地用两手将缰绳左右分开握住。阿纳托利和多洛霍夫靠近他,坐下来。马卡林、赫沃斯季科夫和仆人坐到另一辆三套马车上。
  “准备好了吗?”巴拉加问道。
  “出发吧!”他喊了一声,就把缰绳缠在手上,于是三套马车沿着尼基丁林荫大道往下迅速地行驶。
  “吁!走吧,哎!……吁,”只听见巴拉加和那个坐在赶车人座位上的棒小伙子的吆喝。在阿尔巴特广场上,三套马车挂住了一辆轿式马车,开始发出噼啪的破裂声,这时分传来了一声呼喊,可是三套马车沿着阿尔巴特广场飞驰而去。
  巴拉加沿着波德诺文斯基大街走了两段路,开始勒住马,往回走,在旧马厩街十字路口,马停步了。
  棒小伙子跳下来抓住马的辔头,阿纳托利和多洛霍夫开始沿着人行道走去。多洛霍夫快要走到大门口时,打了个唿哨。他的口哨得到了回应,紧接着一名女仆跑出来了。
  “你们走进院子里来吧,不然的话,会被人望见,她立刻就会出来。”她说。
  多洛霍夫留在大门口,阿纳托利跟在侍女身后走进了庭院,拐过了墙角,跑上台阶。
  个子高大的、跟随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仆人加夫里洛迎接阿纳托利。
  “请您到夫人那里去吧。”仆人拦住进门的路时,低声地说。
  “见哪个夫人?你是谁?”阿纳托利上气不接下气,低声地问道。
  “请,吩咐我领您进去。”
  “库拉金,往后走,”多洛霍夫喊道。“真背叛了!往后走!”
  站在小门边的多洛霍夫和管院子的人拼搏,因为他想在阿纳托利走进去以后关闭小门。多洛霍夫使尽全身的力气,推开管院子的人,抓住向外跑的阿纳托利的手,把他拽到小门外,和他一道向后转,朝三套马车快步走去。
  18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碰见泪痕满面的索尼娅待在走廊里,她迫使她坦白地说出全部实况。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截获了娜塔莎的便条并在看完之后拿着便条去找娜塔莎。
  “坏东西,不知羞耻的女人,”她对她说,“什么话我也不愿意听啊!”她推开用惊奇而冷漠的眼神凝视她的娜塔莎,把她锁起来,吩咐管院子的人让那些在今天晚上前来串门的人进入家门,但不准许他们出去,又吩咐仆人把他们带到她面前来,然后她就在客厅里坐下,等待那些拐骗妇女的人。
  当加夫里洛走来禀告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那几个前来串门的人都溜走了,她才蹙起额角,站起来,把手抄在背后,踱来踱去,在屋里踱了很久,缜密地思考她该怎么办。在深夜十一点多钟,她用手摸摸口袋里的钥匙,就到娜塔莎房里去了。索尼娅坐在走廊里嚎啕大哭。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看在上帝份上,让我进去看她吧!”她说。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没有回答她的话,打开房门,走进去了。“卑劣、下流……在我家中,有个坏姑娘……只是可怜她的父亲啊!”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力图息怒,心中想道。“无论有多大碍难,我仍然叮咛大家不要开腔,瞒着伯爵。”亚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迈着坚定的脚步走进房里去。娜塔莎用手蒙着头,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她躺的那个姿势还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离开她身边时一样。“好,很好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约一个情人在我家里幽会!用不着装假。我对你说话,你听下去。”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碰碰她的手。“我对你说话,你听下去。你这个最次的丫头,你丢了自己的脸。我原想整你一下子,可是我怜悯你父亲。我瞒着他。”娜塔莎没有改变姿势,但因抽搐时啜泣而使她浑身颤抖,哭泣得接不上气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回头望望索尼娅,然后便在娜塔莎身旁的沙发上坐下。
  “他从我这儿逃走了,算他运气好,不过我能够把他找到,”她用粗嗓门说,“是不是听见我说话?”她把那只大手伸进娜塔莎的脸底下,使她转过身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索尼娅看见娜塔莎的面孔都感到惊奇。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显得冷淡,嘴唇痛起来,两颊塌陷了。
  “不要管我……不要妨碍我……我……就要死去……”她说道,恼恨地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手中挣脱出来,做出原来的姿势躺下去。
  “娜塔莉娅!……”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我惟愿你好。你继续躺着,就这么躺着,我决不碰你,你听着……我并不想说你有什么过错。你自己晓得。不过,眼看你父亲明天就会来,我对他说些什么呢?啊?”
  娜塔莎又哭得浑身颤抖起来了。
  “啊,他会知道,你哥哥,啊,未婚夫都会知道的!”
  “我没有未婚夫,我已经拒绝他了。”娜塔莎说。
  “反正一样,”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继续说,“万一他们知道了,他们会这样罢休吗?要知道,他——你父亲,我是知道他的,如果别人要求与他决斗,那样妥当吗?啊?”
  “唉,你们不要管我,你们为什么样样事都要干扰!为什么?为什么?是谁请你们来着?”娜塔莎喊道,她从沙发上欠起身子,愤恨地盯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
  “你究竟想要怎么样?”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又大发脾气,意外地提高嗓门喊道。“是不是有人把你关在房间里?有人阻扰他走到家里来吗?为什么要像拐骗茨冈女郎那样来拐骗你呢?……唔,即使他把你偷偷地带走了,你就会以为人家找不到他吗?你父亲,或者你哥哥,或者未婚夫都能找到他?他是个坏蛋,恶棍,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比你们大家都更好,”娜塔莎欠起身子,忽然喊道。
  “如果你们不干扰……哎呀,我的天!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索尼娅,为什么呀?走开吧!……”她失望地嚎啕大哭,那些觉得自己是悲痛的根源的人才会如此失望地痛哭。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本来又要开口说话了,但是娜塔莎喊叫起来:“都走开吧,都走开吧,你们仇视我,蔑视我吧!”她又急忙倒在沙发上。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还继续规劝娜塔莎,并且向暗示,要把这一切瞒着伯爵;只要娜塔莎保证忘记这一切,在任何人面前对发生的事情不露声色,那么就没有人会知道任何情况。娜塔莎没有回答。她不再嚎啕大哭,但是她觉得周身发冷,冷得打战。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给她垫上一个枕头,盖上两床棉被,还亲自给她拿来菩提树花,但是娜塔莎没有应声回答。
  “喂,让她睡吧,”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道,她以为她睡着了,便离开她的住房。但是娜塔莎没有入睡,她瞪大那苍白脸上的一双凝滞不动的眼睛正视前方。娜塔莎彻夜没有睡觉,没有啜泣,也不和索尼娅说话,索尼娅起来好几回,走到她跟前。
  第二天,正如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答应的那样,快用早膳的时候,他从莫斯科近郊领地回来了。他非常快活,他和买主的这笔生意已经谈妥了,此时没有什么事使他要在莫斯科滞留,离开他所想念的伯爵夫人去过别离生活。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迎接他,并且对他说,娜塔莎昨天觉得很不舒服,派人去延请大夫,现在好些了。这天早上娜塔莎没有从房里走出来。她瘪着干裂的嘴唇,睁开一对哭干眼泪的、滞然不动的眼睛,坐在窗口,焦急不安地注视街上的过往行人,慌张地回头望着向她房里走来的人。显然她正在等待他的消息,等待他亲自驱车前来,或者给她写封信。
  当伯爵向她走来的时候,她听见他那男人的步履声,于是就激动不安地转过身来,她的脸上带着从前那样冷漠的、甚至是凶恶的表情。她甚至没有站立起来迎接他。
  “怎么,我的安琪儿,病了么?”伯爵问道。
  娜塔莎沉默片刻。
  “是的,我病了。”她回答。
  伯爵焦虑不安地问到,为什么她这样沮丧,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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